英格兰佬。她说这个字的方式仿佛它很脏,他看着她的武器。她只能算是娇小的女人,可能不到他的下巴——他被这个凶狠的威尔斯盗贼女巫给剃光了下巴。
要是他有所不轨,那根小小的干草叉根本无法保护她。他是爱德华国王麾下的骑士,不是她所捕获,像淑女豢养白隼、小鸟或是猫咪一样留在身边的那些动物。
但他不认为自己能做出任何迅速及受控制的行动。他感到头晕,也许是因为药物或者那一跤,也或者两者皆是,房间仍然缓慢地移动着,像是围着该死的五月节花柱一样绕着圈圈。
冷汗从头上和下巴冒出,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天……要是胃从如此疼痛的喉咙里翻出来,他一定会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撞到头。”
他慢慢地看着她,一瞬间,她看起来有两个头,几个鼻子,和模糊的五官。
“从马上。”她补充道,似乎在帮他记起一切。
哈!他可记得那匹马。被偷的那匹。他朝她皱眉头。
她没有往后退,也没有往前移。“幸好撞到的是你那颗硬脑袋,英格兰佬,否则你的伤势会很严重。”
他朝她皱眉,这个动作让他的头和太阳穴附近一阵抽痛,然后畏缩一下,干涩的嘴里溜出一声小小的呻吟。他试着吞咽,想要感受到的浊重感——脖子上那鞭笞似的灼热痛苦嘶吼出来。
他给了她一记应该能煮熟她的眼神。很多人会从这种眼神底下逃开,战场上的土耳其人就会转身逃离;要是他用瞪视这个一眼瘀青的威尔斯鬈发女人的方法看他的妹妹,她们就会像母鸡一样,尖叫着去找妈妈。
但她只是微微地抬起了小下巴,直直地瞪了回去,将干草叉朝他的脸挥得更靠近。
要是他相信自己的视力和力量,他会马上跳起来.抓住那根东西,她挥舞它的方式让他头昏脑胀。但他不相信身体会听从头脑的命令。
“你的命是我救的。”
他看着她,不习惯除了他母亲和王后以外,有人这样大胆而傲慢地向他说话。女人通常急于取悦他。
但她站在壅塞小屋的地板中间,身上穿着农民的衣服,脚上什么也没有,却骄傲地站着,充满自信,仿佛她不只是一只试着攀上猎犬的跳蚤。
她穿着褐色的长裙和番红花色的上衣,腰带上挂着一个柔软,装饰着穗带的红色皮袋。那个皮袋吸引了他的注意,因为那显然价值不斐,但和她身上粗糙的衣着格格不入。
跟那匹阿拉伯马一样,他认定那个皮袋也很可能是偷来的,也不喜欢被提醒他欠她人情,这让他想起了他作为一名骑士和一个男人的失败。没有任何一个骑士希望被提醒他不过是血肉之躯,但他脖子上的疤痕却告诉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跟你谈个条件,英格兰佬,”她抬高鼻子说道,仿佛这样可以让她变高。“你可以待在这里直到康复,然后就离开这里,永远不许回来。”
他不发一语。
“但是,你不许把马儿带走。”她补充道。“它属于我。”
洛杰知道任何他想做的事,他就会做。
“我会给你食物,也会把你医好,但你不可以用带走马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她想告诉她,那不是她的马。
“不要急着说话,英格兰佬,你的声音会慢慢恢复的。”
说话?他看着她举起的手。他不需要她来告诉他该怎么做。他仍想说话,但塞在喉咙里的肿块让所有发出来的只是一堆噪音。他想要大骂老天,竟不让他说出想说的话。
时间和沉默在两人之间悬宕着,平静而沉重。
洛杰挫败地闭上眼,然后点点头。
英格兰肯特
微带暖意的空气中传来嘹亮的号角声,表示有一群骑士正往里兹的王宫靠近。很快地,马蹄声踏过从低矮的英格兰山区延伸出来、河床满布石头的曲折河流,绕过连接莱恩河的护城湖,来到城堡的入口处。
城堡守望塔的一角悬挂着一面红色旗帜,上面画着三只昂首阔步的狮子。所有的城墙上站满了蓄势待发的弓箭手和持枪的卫士,合上的面罩让他们看起来像是巨大西洋棋盘上的棋子。
紧绷的空气维持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到城堡里磨房中碾磨东西的声音、轻柔的水流声和远远从内城中传来的吵闹。
那群骑士在接近入口时慢下了脚步,然后领头的骑士勒住缰绳,往上看。
一个表情严肃的守卫纵城垛上探出头,大叫道:“停下!”
那名领导者抬起头,跟在身后的那群人停了下来。
“说明你的来意!”守卫命令的声音十分有力,所有在城墙上的人也瞄准了目标:那群骑士。
位于最前面的骑士没有举起属于自己的旗帜,但他深蓝色外套下面的上衣有着雷家的标记,身下的灰色骏马有着明显的黑色斑点,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卡罗特伯爵著名的马厩,而马上昂贵的鞍具则是由精致的西班牙皮革和闪亮的白银所组成的。
“我是雷拓宾爵士,”骑士大声说道。“卡罗特伯爵雷伯特之子,葛莱摩伯爵鲍麦威的随从,以及费洛杰爵士的家臣!”
当他拉下马鞍上的一串皮革和金属制品时,坐骑抬起了前脚,御赐铃铛同时发出的声响也表明了国王的重视。
“听着!我有紧急事务要禀告国王!”
两声喇叭声发出,接着外城的升降闸门像巨兽的嘴一样缓缓打开。一群穿着三只守备红狮图样外衣,武装齐全的皇家守卫从黑暗的城堡内部中骑了出来。
他们来到这群人的身边,护送他们穿过入口、第二道闸门,然后经过石桥,通往固若金汤的外堡。
一行人并排着前进,由雷拓宾爵士和寇裴恩队长领头。来到主堡的入口时,一群人停了下来,裴恩转向拓宾。“我还是觉得应该知会麦威爵爷一声。他应该要知道洛杰爵士失踪的事,毕竟他们是最好的朋友。而且麦威爵爷也非常有权势。他会不计一切找到洛杰爵士的。”
“国王必须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拓宾的声调冷漠而简洁,暗示他不接受任何异议。然后他下马,显然很不喜欢跟一群人在一起枯等,并从人群中穿过,他的身高和态度让人群有如被摩西分开的红海一般,让出一条路来。
裴恩挫折地磨着牙,试着跟上他,将坐骑、手下和带他们来到主堡的护卫留在后面。
拓宾一次跨两阶,来到门口,推开门走进去,蓝色的披风飞扬着,西班牙皮靴踏在入口大厅的石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裴恩跑上门前的阶梯,闪身侧进巨大的门扉里,迅速跟上拓宾和一个唠叨着要意志坚决的拓宾爵士听自己说话的皇宫侍仆。
“现在别吵!”拓宾咆哮着,不理会那个人的恳求,穿过城堡,走向这处夏宫中的国王私人居所。“我有急事要找国王。”
“可是,爵爷……”当拓宾快步走到国王的房间时,那名仆人用一股突如其来的精力,冲到他面前,试图挡住路。
裴恩的大手搭上拓宾的肩膀。他停住,转过身,表情充满愤怒。
“也许我们该听听这家伙的话,拓宾。”裴恩朝两名站在房门口的彪形大汉点点头。两名守护身上的武器并不大,但绝对致命:一支弩和一把出鞘的剑。“拜托,老弟,听着!”他急促地低语。“在你害我们两个人头落地之前,先听他怎么说!”
“国王出去打猎了,骑士先生。”那个可怜的仆人喘气着说,因为跟上两名骑士跨大和急促的步伐而气喘不已。他又喘了一口气,苍白的手压在穿着皇家标帜,上下起伏着的胸膛。“他今早在蓝诺伯爵和皇家驯鹰师的陪同下离开了,未来两天都不会回来。”
拓宾抱怨了些什么,握紧拳头,并低声诅咒。
裴恩又试了一次。“拜托,拓宾,我们现在去找麦威爵爷吧!”
“不行,”拓宾顽固地摇头,严厉地看着裴恩。“叫手下去找守卫队长,要他准备个地方。我们在这里等国王回来。”
第六章 作者:吉儿·柏奈特
你为何心伤
孤独而苍白地徘徊着的武士呀?
我在河畔的草原上邂逅了一位少女,
风华绝代,美若天仙,
长发飘逸,莲步轻移,
眼中充满了狂野。
——约翰.济慈「无情的美丽少女」
言语不肯从他的喉咙里出来。
洛杰躺在枕头上,想要找回失去的声音。要是他开口太快,出来的声音会扭曲而低沉,像是撞上岩石的水花所发出的声音;但如果他慢慢地说,声音会慢慢地爬出来,破碎而潦草,最后还是不能组成有意义的句子,即使他能感觉到那些字句就在胸口那里徘徊着,然后又缩了回去。
他用力在坚硬的地面上槌了一拳,然后因为疼痛而紧闭起眼睛,耳边澎湃着流窜过全身、几乎已成为血液之一部分的怒火。
他,一个不能说话、不能走动、只能跛着脚前进的残废,就这样躺在这间小屋里。他一向相信自己可以对付任何敌人,因为无论在战场或是比赛中,他总是这么做的。他一直有着身为骑士的自信,因为每一个在战争中存活的人,在他们的灵魂深处都有这样坚定的信念:他们是无敌的。
他不是无敌的。现实迅速而严酷地在他眼前展现,苦涩到难以下咽,它的味道就像是每个有自尊的人都憎恶的那种东西:懦弱。
因此他躺在那里好一会儿,信心动摇着,心中充满着自我厌恶和自怜。被击败的感觉从他自尊内部的裂缝开始滋长,迅速地吞噬掉整颗心和脑,然後钻出表皮,让他因耻辱及愤怒而颤抖,眼睛羞愧地发热,恍如将全身的力量都被抽干了。
像他这种男人不应该有任何感觉的。骄傲而强壮、骁勇善战;这才是男人。
然后她走进屋子,任何时候都不会比此刻更糟了。
“早安,英格兰佬。”她用完好的眼睛看着他,一手插着腰,骄傲地站着。“你果然还是躺在这里。”
他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她,明亮的声音充满生气,而不久之前他还感觉到阴暗情绪却还笼罩在自己身上。那只猪跟在她的脚跟后喷着鼻息,她用手上拿的木棒将它挥开。
“我带了这个给你。”她递出木棒。
他这才注意到那并不是那根干草叉。那看起来像是一根长而坚固的榆木树枝,顶端有一个v字形的分岔。
“这是拐杖。”她解释道,仿佛他没有半点脑筋可以猜到似的。
“别朝我皱眉头,一副打算将我放到油锅里炸似的,英格兰佬。你不能说话,所以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说的话。要是你不希望我对你解释我的行为和想法,就点点头、举起手,或者做点类似的动作,让我知道你了解了。”
她是个大胆又多话的小女巫,因为她现在没有那根干草叉可以为自己壮胆。心里某个邪恶的部分怀疑:要是他跳起来,对她咆哮,她会怎么做。
当他没有接过那根拐杖时,她说:“外面的天气很暖和,阳光灿烂,你该出来看看。”
他先是没有反应,但最后还是摇摇头。
她撅起嘴,沉思一会儿,刚刚的勇气似乎消失了。
“要是你打算到附近看看,会需要这个的。既然我没办法强迫你用,只好把它留在这里。”她将拐杖斜倚着墙,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厌恶地发现,那似乎是怜悯的目光。然后她转过身,那只猪不耐地绕着她的裙边打转,跟着她走出门口。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瞪着拐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要折断它或是使用它。然后他转过头,对每样东西发脾气。他用背靠着墙,手放在弯起的膝盖,畏缩了一下,将受伤的腿往外伸直。
接着他转过身,审视着那根拐杖。它并不会说话,但他发誓他听到它不停地对他喊着:懦夫……懦夫……懦夫……
他骂自己傻瓜,那只是根木棍罢了。
他试着做些不同的事——用所能想到的最污秽的字句咒骂,但那听起来却像是些虚弱的呻吟和哀号。
靠在墙上的拐杖回瞪着他。当他再也无法忍受时,他爬向那根拐杖。
一排排甘蓝菜种在小屋的西侧,这里它们可以照射到最多的阳光。黛琳蹲下来观察它们的生长状况,不久之后,小猪从溪边跑过来,一路践踏过她的甘蓝菜圃,像个捣蛋鬼一样唧唧哼哼地叫着。
“嘘!快走开!”她挥开它,然后捡起破碎的叶子,拍拍它踏过的甘蓝菜附近的泥土。她的甘蓝菜已经成熟了,菜叶像是绕着五月节花柱跳舞的少女手心一样柔嫩。
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阻止小猪继续摧残她的菜园。她转过身,看着它。它正坐在菜圃的另一端,两只前脚伸直,鼻子靠在上面,眼睛闭着。
草坪那边马儿正咀嚼着青草,背上则卧着双翅张开的老鹰,仿佛振翅欲飞。然而飞行是它从没做过的事,这只老鹰是不飞的。
她是和受伤的马儿一起发现那只鹰的,并将它一起带了回来。从那时起,老鹰便待了下来,很容易就和她其他动物相处融洽,即使是那些原本该是它的猎物。但它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小猪或是马儿的背上,或是吊在马儿的鬃毛或是尾巴上;这只怪鸟喜欢吊着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