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买。”蔺浮庭忽然道,将两只兔子一并放入她手中,“你乖乖待着不许乱跑,我很快回来。”
男子身材颀长,没在人流中也格外显眼,行色匆匆走的很急。
宋舟捧着两尊兔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蔺浮庭是真喜欢这两尊瓷玩偶非买不可,还是,只因为她说想买?
前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若是后者,未免太可怜了,可怜到她面对一个纸片人都会觉得良心不安。
她站在摊边,忽然被人粗鲁拉过肩膀,两只瓷兔子失了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是你,贱蹄子!”
拽她的男人无比眼熟,一身粗布衣,一口黄牙,细小的眼睛露出凶光。
那日她从龙船逃下,遇见的想要轻薄她的农夫。
黄二面目狰狞可怖,抓住宋舟的手,掐着她的脖子往路边摊位上撞去。
就是因为她,就是因为她他才不能人道,为了治好病,他甚至一路变卖家产借求外债来京中寻医,可连京城的大夫都说他这辈子也只能如此了。
他是个男人,不能人道还有什么脸面!
“诶你做什么你!”卖陶瓷的小贩伸手去拦他,“天子脚下你欺负一个姑娘做什么!”
“滚开!”摊贩毕竟不比常年做农活的农夫,力气不敌,被他一手推开。
黄二掐着宋舟的脖子,目眦欲裂,“贱蹄子,我要你死!”
宋舟抬腿踹他,求生经验都让她去踢男人下盘,这个举动更加激怒了黄二,扬手要给她巴掌。
宋舟无法呼吸,视线被生理性溢出的泪水遮挡,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那巴掌没有落下来,她被人从摊位上揽腰抱起,视线再次清楚时,看见男子线条凛冽的下颔与脖颈暴起的青筋。
蔺浮庭心中盈起滔天的怒火,火焰中夹着心悸与害怕,将他的理智瞬间舔舐干净。他踩在黄二腹上,粗壮的农夫痛得蜷缩挣扎,却挣不开分毫。
盛怒照得眼底阴翳翻涌,血色浅淡的薄唇抿得很直,怀中人的发抖助长了他的失控,脚下越发发力。五脏六腑被反复碾过,鲜血从黄二的鼻窍嘴角流出,那口大黄牙都被染成了红色。
“蔺浮庭,住手。”宋舟大骇,当街杀人,那她之前的努力不是全部白费了。
蔺浮庭恍若未闻,眸光在脚下人愈来愈扭曲的表情中惊人的发亮。
眼见人已经翻着白眼口吐血沫,宋舟手忙脚乱,只能用力掐他一把,“蔺浮庭!蔺庭庭!庭庭!”
或许是痛的,又或是她的喊声太大,生生让蔺浮庭挣出一丝清明。
“你忘记和我约法三章了吗?”宋舟终于能缓口气,方才为了拦他太过焦急,胸脯仍旧起伏不定。
蔺浮庭怔愣又无措地看着她,“可他……伤你。”
宋舟摸摸疼得火辣辣的脖子,坚决道:“那也不行。”
喉咙发涩,蔺浮庭从未觉得心脏如此空荡,虚无得让人发慌。
他恍然明白从前的惴惴不安究竟因何而起。她不似这世间的人,待这世间万事万物都并不真切,旁人的事情,自己的性命,于她而言皆无关紧要。她来,好像只是为了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任务——不许他杀人。
没有与这世间的羁绊,她随时能够脱身离开。
蔺浮庭哑着声音,“我知道了。”
小心翼翼拢住她的指尖,他咽了咽喉咙,掺了些委屈在里头,“兔子碎了。”
宋舟身子震了震,看见一地碎瓷与翻倒的檀木盒子,头一回生出一丝心虚,“我们再买一个……不是,我们回去,我给你捏一对儿。”
“好。”
回到府中宋舟就找人要了做泥人的熟泥。
熟泥沾得满手都是,宋舟轻轻捏着兔子耳朵,屏气凝神放在做好的兔子脑袋上,总算是完成了一道工序。
他们这一行要学的东西又多又杂,捏泥人也只是攻略目标人物的手段之一,虽然很久没做过,但手艺好歹没生疏。
坐直身子,宋舟扭头去看蔺浮庭。他和她一样坐在小板凳上,高大的身材显得憋屈,定定看着刚做好的兔子,眼睛一眨不眨。
自回来后他便不怎么说话,宋舟思来想去,可能是刚刚拦他为她报仇让他不高兴了。
这的确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庭庭。”宋舟下意识叫他,蔺浮庭转过头,鼻梁被什么湿腻腻的东西蹭了一下。
宋舟露出小小的、得意的笑,晃了晃全是泥巴的手。
蔺浮庭缓慢地眨眨眼,修长的手指在姑娘的掌心一勾,在她脸下抹出一道泥痕。
他还想抹第二下,宋舟笑着躲开,“你干嘛啊。”
唇角弯了弯,蔺浮庭扶正她的下巴,成功点上她的鼻尖,“学你。”
鼻尖上的泥点有些大,宋舟费力去看,险些成了斗鸡眼。不可置信道:“我就抹了你一下!”
“是你先招惹我的。”
第三下,抹在她的眼尾。
“蔺庭庭你完了。”
宋舟眯了眯眼,忽然朝他扑过来,蔺浮庭被她撞在地上,小板凳也翻了。
姑娘跪在他腿上,脏兮兮的一只手搭在他肩膀,另一只手在他脸上到处蹭。
蔺浮庭半仰上身,以手撑地,屈腿垫着她,温顺地闭上眼任她动作。
启唇,隐忍克制地唤她,“舟舟。”
宋舟正在兴头上,在他右眼下点了一个对称的泪痣,“晚了,叫舟舟也没用,谁让你蹭我一脸。”
第50章 诅咒(十二) 她与我,竟是不得吉祥,……
瓷兔子做好, 要放进窑中火烤,还要上色,工序繁琐不止一道。不过事情没做完, 倒是弄了一身泥巴脏兮兮。
宋舟回屋沐浴更衣完毕也才不到傍晚。
她住的院子里放了一张藤椅, 蔺浮庭常在她这里不走,藤椅也多是他在用。现下他回自己的院子沐浴,宋舟便躺在上面, 拢着薄薄披帛晾着一头长发。
“姐姐。”
小孩子的声音远远从门边传来。
宋舟循声看过去,小五子被蔺外拎在手里, 小鸡崽子一般扑腾着,与蔺外二人大眼瞪着小眼。
少年不乐意,板着脸,“谁是你姐姐,叫什么姐姐,谁许了吗。”
小五子短手短脚, 力气也没习武的少年大, 挣扎半天无用, 聪明地选择了放弃, 指着藤椅上的人道:“姐姐,那就是我的姐姐。”
“蔺外你做什么呢?还不快把人放下。”宋舟从藤椅上坐起。
小五子扭着屁股好不容易能面朝宋舟, 立马道:“姐姐, 夫子的儿子想见你。”
宋舟尚未反应过来, 蔺外倒是立刻大声嚷嚷起来, 剑身都从剑鞘中稍稍拔起一截,“谁?儿子?多大了?成亲了吗?见宋舟做什么?”
“……”
宋舟好笑,“你问人家多大成亲没有干什么?难不成你想嫁啊?”
蔺外被她一句话哽住,脸色极臭, “没听说是男的吗?素未谋面忽然说要见你,怎么不说要见我要见兄长呢。你当心让兄长知道了,定要生气。”
“……”宋舟默了默,经提醒后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一天惹蔺浮庭不高兴好几回不是好事。
“小五子,那人可有说找我何事?”
小孩被放在地上,短短的手指有模有样摸着下巴,小眉头也皱得紧紧的,“说是……说是什么鸡……吉……啊,对!阿吉!”
宋舟与蔺外对视一眼。
又是阿吉。
“蔺外,叫上你兄长,我们一起去。”宋舟忙道,回房中换衣服。
出来时只见蔺外,并不见蔺浮庭。
蔺外道:“兄长不在府上,下人说他出门了。”
“给蔺浮庭留句话,说我们去学堂了。”宋舟直觉会是重要的事,顾不上等蔺浮庭回来,与蔺外先行赶往学堂。
墙角竹枝已然茂盛异常,孩子们今日学的仍是关雎。
老夫子的儿子才浇过水,见到宋舟,含笑施了一礼。
这父子俩如出一辙的书生气质,儿子更高些,瘦得有如身后的竹竿,脸色有寻常书生那样病弱的苍白。
“是姑娘寻到了吉叔的画?”书生笑问。
宋舟还未张口,蔺外已然拦在她身边,抱着剑气势十足,“有事就说,废什么话。”
护自己的食就算了,连兄长的食也一并护了,真不愧是好兄弟。
书生大约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尴尬地瞧了眼宋舟。
宋舟含笑推开蔺外,“先生您说,别管他。”
书生并未说事情,而是转身去了一趟藏书室,再回来时,手上抱着一摞册子。
很杂乱的册子,有些看着廉价,有些则很讲究,唯一相同的是,封面无字,应当不是书本。
“姑娘可以看完再听在下说。”
宋舟略微迟疑了一下,拿了最旧的那本。
——“小姐让我把没天的东西写下来,可以认字,还可以连字。”
——“今日小姐告诉我,我的名字阿吉是吉祥如意的意思。小姐说我太苦了,希望我以后可以吉祥如意事事顺心。我不苦,小姐今日送我一块切糖,很甜。”
——“今日向干爹学了如何做木雕,做了个兔子,很丑。再练练,才好送给小姐。”
——“小姐染了风寒,药苦,说要吃杏仁糖,可大夫说杏仁与药性相冲,吃不得。我与小姐商量,待病好我为她买上整整一罐,她说好。——要记住,小姐病好后要买杏仁糖,一罐。”
——“今日是我生辰,实则在外流浪太久,我早已忘了生辰几何,但小姐说她捡到我那日便是我的生辰。她予我新生,这话没错。她送我发冠,说待我弱冠之年,要第一个戴上。吉珍而重之。”
——“夫子说,读书能改我们这些穷苦人的命运,不少大官从前也是生于式微的。吉也想成为之一,日后小姐成亲,吉便能在宴席上光明正大贺她百年好合。”
——“偶然翻阅诗经,方才发现诗三百的第一首便是关雎。幼时初读不解其意,如今似乎是懂了。”
——“小姐今日不高兴,因街上有人说小姐才貌不如李家小姐。他们大约都有眼疾,小姐分明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
——“夫子说我如今资质,考取秀才轻而易举。吉甚喜。听闻女子出嫁常被夫家欺侮,待吉高中,往后小姐出嫁受欺,自有吉能撑腰。”
——“午日小憩,小姐做了噩梦,梦中,唤了吉的名字。吉,很高兴。”
——“今日说起我朝风俗,女子出嫁,小字需由夫家来取,小姐问我,她日后让夫君为她取字如意可好。吉祥如意,可堪一对。她道,阿吉,你且记住了,往后为我取小字,该叫如意。”
字迹从稚拙变得愈发沉稳,少年一生心事,蓄积于内,字字缱绻,句句含情。
宋舟顿了顿,翻开另一本册子。
——“夏日困苦,蚊蝇侵扰,无法安稳读书,但吉仍需勤勉,日后方不让如意吃苦。她合该衬锦衣玉食,衬旁人敬一声夫人。”
——“宫中选秀,老爷欲让如意入宫,如意于我面前泣诉,吉问可愿与吉逃离京城,她应了好。与如意约定日子,她同我道,她在墙上画字,日日添上一笔,便觉心中有了盼头。吉亦然。”
宋舟忽然就记起房间墙上那一排排的正字,大约便是如意所记。每一笔皆珍而重之,不知道怀了多少期待在其中。
书生指着明显泛旧的几本,“这是吉叔腿脚未出事之前写的。”
宋舟愣了愣,又拿起一本。
那本上鲜少出现如意,也不再出现小姐。满本沧桑潦草的纪事里,唯独一段写得认真。
——“她叫如意夫人。未曾由我取字,也未能在席上贺她百年好合,连在夫家受欺负,也无法护她,及我弱冠之年,她赠予我的发冠亦早已丢失。但虽未能如意,惟愿吉祥。”
“我见到吉叔时,他的腿已残疾。就住在近处的一间小茅屋,时常会来藏书室看书。他是偷溜进来的,没让我父亲与祖父知道,我到藏书室看书时偶然遇见他,一来二往才熟悉起来。”书生道,“吉叔师从我祖父,祖父晚年迷心道术,留有不少书籍,吉叔时常翻阅。在下那时以为不妥,故而劝过他几回,他只道心中执念太深,需要求法解脱。”
“后来他失踪了些时日,再出现时颓然老态,已是命不久矣。”
“闲暇时候他便在石头上刻画,去世前都还坚持在书架板上画一位姑娘。他当时连刻刀都拿不稳,我提起替他完成,被他拒绝。他道我刻不出那姑娘的万分之一好来。”
“在下读书多次受吉叔指点,早就当他是半个老师,他过世后,我为他料理后事,找到了这些册子。”书生看了眼宋舟,笑得万分腼腆,“前段日子在下不在京城,回来后听闻姑娘在查吉叔的事,听小五子描述,心中觉得姑娘良善可靠,便打算将此事告予姑娘。”
宋舟意料不及还能受到一番夸赞,有些不好意思,“多谢公子信任。”
蔺外倏然盯着那书生,咧出尖锐的犬牙,剑鞘敲敲宋舟的背,“谢什么谢,看完没有?看完回家,别让兄长久等了。”
宋舟回头瞪了他一眼,歉意地朝书生笑笑,“家中兄长在等,只好告辞,不知这些册子能否让我一并带回去?若是不行,也不必勉强的。”
书生连忙摆手,“不勉强不勉强,在下本意也打算将它烧了,毕竟其中内容非我等能知晓,久留亦担忧会惹祸上身,姑娘若想带走,自然也可以。”
宋舟和蔺外把册子搬回王府,新册子里简略写了当今天子是如何寻到阿吉,又如何将他安排进钦天监,还有以通灵之名在新帝的丹药中放入慢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