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犯下滔天大罪,只因如今的天子与他承诺,来日得登大宝,便让如意死遁出宫。只是即位后天子未能守诺,反倒对他下了斩草除根的死命令。他几经波折免逃于难,却也早已时日无多。
而如意到死也未能逃离桎囿她一生的囚宫,她的孩子,以母妃深爱父皇甚笃的话语,将她从生到死都困于樊笼。
——“那年见她,她道深宫太冷,她想离开。然,吉终归未能达成其愿。终此一生,她与我,竟是不得吉祥,无法如意。”
“太后仙逝时你年纪尚小,也不与她亲近,怎么会忽然问起她来?”敬妃抚着才解了足禁的儿子的肩膀,依旧保养得当的妃子眼尾不见几道细纹,微微眯起眼睛,回想那日场景。
“那日正好是本宫在太后床前侍药,大限将至,太后大约也意识到了。早前太后母家便举家返乡不在京中,许是思家,她挣扎着要起来,手臂颤巍巍伸向虚空,像是要抓住什么,眼角竟流出一行清泪。”
“她喊了一句……”
敬妃蹙起眉,不大确定似的,“喊了一句……阿吉,如意想回家。”
敬妃笑着敲敲额头,“太后那时话也说不清楚,本宫猜她喊的应该是阿姊,太后虽无亲姊妹,但听说未出阁时也曾有个交好的堂姊。”
第51章 诅咒(十三) 岂止是做梦
蔺浮庭出门, 到了掌灯时分还没回来。
桌前少了一个人,宋舟撑手坐在床边晃着脚,盯着空荡的圆凳, 忽然有些不习惯。
她还想告诉蔺浮庭, 阿吉与太后是两情相悦来着。太后不会怕阿吉,因为这份感情是双向的。
支起的窗子能看见院门通往里间的路,钻进来的风撩动烛火, 跃动着晃得眼睛昏花。宋舟坐了会儿,起身去灭灯。
室内陡然陷入黑暗。
借着月色摸到床边, 宋舟又看了一眼唯一拥有光亮的窗子,然后钻进被子里睡下。
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不消半刻,又将被子踢开,在床上打了个滚,左边右边各翻了两次身。盯着承尘, 莫名觉得烦躁。
以往总是蔺浮庭灭灯, 两人躺在床上, 起初他总是很老实, 抱抱都是过分的动作了,偶尔做了噩梦, 才会半夜起来闹她。闹也好哄, 不走两个字几乎成了她梦里呓语, 说完他便能安生一晚上。
现在躺在她身边的人不在了, 不知道从何处生长出一丝茫然的惆怅,缠人的藤蔓一般,将心脏紧紧束缚住,搏动一下都窒息费力。
在工作中对攻略对象形成某种习惯是大忌。宋舟哀哀叹出一口气, 拉过被子盖到头顶,烦恼地想,回去之后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纠正这个习惯。
她绝望地睁着眼,直到临近半夜,睡意才渐渐来袭。
又做了一场昏昏沉沉的梦。
宋舟看见廉价的铜镜照得镜中人面容模糊,青丝及腰,尾端被人托起。木梳沾了浓重的山茶花香,将发尾润的湿湿的。少女撩起一缕头发,纤细的手指将编发的动作变得缓慢,一步一步仔仔细细,“你看,像这样,然后这边再挽过来……”
她说到一半停下,柳眉拧起,“又错了。”
那双能写出一笔好字的手宛如梅花枝骨,编出来的头发却十分难看。
少年垂着眼,为了学好姑娘家的编发技巧难得严肃,抿唇将头发拆开,“再来。”
少女与他争那一段头发,“编了好几次了,你看,都毛躁了。”
“这次一定可以。”
二人瞪着眼,少年这回居然不服软,少女因此泄气,干脆抓住少年的手腕。
削瘦的手腕腕骨突出,掰开他的手指,手把手的教。
“先放这里,再放到这里,再从这里绑起来……”
发髻梳好,少年望着镜中姑娘的眉眼,脸上有了一点暖色。自袖中取出一支牡丹发钗,插进她的小髻中。
少女有所察觉,摸索着取了下来,看了一眼,问:“这是你买的?”
“今日上街见到,觉得很衬你。”
小仙女独爱牡丹,他买书时在路边摊贩一眼看见这只发钗,便买了回来送她。少女容貌娇妍,牡丹配她正好。
“是很好看。”少女摩挲着钗身粗糙的花纹,含着满足的笑意,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后依依不舍地塞回少年手中,“可是很贵吧,还是赶紧退回去,用这钱你还能多买几本书。”
少年微愣,旋即锁着眉,“是送你的。”
“我不用,我又不出门,戴这个干嘛呀。”
“我喜欢,给我看。”少年难得执拗,捏着她的下巴,将牡丹发钗端端正正插入她发中。
“咦?你喜欢什么?”漂亮的眸子转了转,少女迎着牡丹同他对面站着,刻意将脸凑得很近,好叫他只能看见她,“喜欢这支发钗还是喜欢我呀?”
“……”紧绷的面皮从耳根泛起一点红,皱着眉不知道是恼她说话胆大还是恼自己竟被她一句话便撩拨到不战而降,“别闹。”
“好嘛,”少女扁扁嘴,又将发钗取下来,“可现在你读书才是最重要的事,发钗还不要紧,等你来年高中,再给我买一支更好看的不就好了。”
眸色微动,少年倔着不言。
晋南王对他这个儿子形如陌路,扔在庄子上,按月丢点银钱,舍与乞丐般舍他暂能裹腹。她来他身边,过得尤其清苦。
那日去书铺买书,他在路边小摊上看见这支牡丹发钗,唯一的念头是,很衬家中那位小仙女。她那样好看,理应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对。起初,他便是为了能让小仙女不陪着他吃苦,才决定参加科举。于是,拿着买书的钱,买下了那支发钗。
牡丹于云发中越显艳丽,少女也一如人间富贵花,花团锦簇开在室中。
对峙中,少女难得一次败下阵来,双手举着发钗,“我看不到,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
门扇吱呀一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开了一道缝,仅供一人侧着身子勉强进入。
影子在一开一合短暂倾泻室内的月光下一晃而过。
清隽削瘦的手撩开帘帐,蔺浮庭沾了一身寒气,跪在脚榻上,手在衾被一角捂暖了,才往深处摸到一只温暖细嫩的手。
即便来之前已经洗过一遍换了衣服,建兰香也压不住他身上的血腥气。他不敢上床,脑子里将她不许他再杀人的话记得一字不差,怕她知道会生他的气。
可一想到她原来险些要被人轻薄,那么晚那么冷的夜里,她那么怕鬼的一个人,在荒山野岭里拼命的逃,心疼就只能化为愤怒才能发泄出一二。
那些人怎么敢那样对她,他当初,又怎么能那样对她。
她受了那么多委屈,还有许多是他给的。
他于是不敢靠近。一面叫嚣着拼了命的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抓住他温暖的姑娘,一面又问自己凭什么,分明连跪下摇尾乞怜的资格都不配。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任务警告:目标人物今日黑化值破高,已杀死一人,请宿主及时补救,引导目标人物人格正向发展。
需要你的时候影都不见一个,打小报告你倒是第一名。
宋舟被系统冷不丁吓醒,紧接着毫不意外察觉系统再次下线,像是怕被她逮住问东问西,透着一股心虚劲儿。
她忍不住腹诽,勾住缠着她食指的指尖,翻身,借着月色与床前人四目相对。
蔺浮庭脸色一僵,心虚且害怕,想逃开不让她闻见他身上恶心的血腥味,又不舍得放手,内心挣扎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你回来的好晚。”宋舟小半张脸缩进被子,打了个糍粑一样黏糯的哈欠,手指从他突出的腕骨探进袖子里摸了摸,“手好凉,吹风了?”
呼吸一瞬间克制又小心,蔺浮庭的眼皮轻轻颤了颤,低着声音,“下次不会了。”
宋舟觉得有些好笑,不会什么?是不会这么晚回来了还是不会吹风?
“很晚了,睡吧。”她做了个梦,又被系统吵醒,眼皮子发沉,想拉他上床,最后也只变成羽毛一样挠挠他的掌心。
“你睡吧。”蔺浮庭抿唇,空出的手替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不敢,总怕他这样脏,也会沾到她身上。
宋舟眼皮灌铅,想着自己苦口婆心按一日三餐教导他要与人为善他都没听进去,觉得罚他不许上床睡觉也是应该的,嘴里嘟囔一句,“那你别睡了。”眨眼,又睡过去。
姑娘的呼吸声清浅,均匀又绵长,手指还圈着蔺浮庭的食指,蔺浮庭将挡住她嘴唇的被子掖到她下巴以下,她明明睡着了也极为配合地抬了抬脑袋。
蔺浮庭安安静静跪在脚榻上,温度只有食指指尖传来的那么一点,足够让他如即将枯竭而死的植物努力吸取水分一样,攥取她从指缝透出来的一点暖意。
第二日宋舟醒来时人都懵懵的,看着在脚榻上跪得笔直的人,脑子钝钝运转了好一会儿才变得正常。
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摸了摸他身上凉丝丝的衣服,张了张口,居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是一晚上没睡吗?”
看他唇边略显苍白的笑,都省了回答了。
宋舟挪到床铺里间,拍拍身边,拧着眉催促他,“你快上来,趁时间还早,赶紧睡一觉。”
“舟舟,”他跪了一晚上,嗓音发哑,但还是很认真同她说,“我不困。”
宋舟板起脸,爬到床边去抓他,轻而易举将人拉上床,一把把人扑倒,隔着被子手脚并用抱住他,严肃道:“不睡觉你是要修仙吗?”
蔺浮庭发笑,墨染似的眸子也跟着闭了一闭,“正好,修成仙,便是往后你到了天上我也不怕再寻不到你。”
一点都不觉得这个玩笑哪里好笑。
宋舟用不容拒绝的口吻道:“睡觉!”
蔺浮庭眉眼无奈松动,示意她看看眼下她压在他身上绳子一样捆住他的动作,“舟舟,这样我怎么睡?”
宋舟一愣,爬起来,“那我起来。”
才直起身,手臂被人拉着往下一带,顺势翻了个身,居然被反客为主,让蔺浮庭手脚并用把她控制在了床上。
高大的男子无尾熊抱住她,长腿抵着她的膝弯压住,手臂环紧她的肩膀,连脑袋都顶住她的下巴,埋在她脖颈。
宋舟挣扎了一下,发现没用,索性就不挣扎了,枕在他胸口,抓他衣襟上的绶带玩,“我昨天去小学堂了。”
“原来阿吉不是单相思,他和如意夫人两情相悦,他真的好喜欢如意夫人。为了不让如意夫人跟着他吃苦,他还好努力地读书……”宋舟和他絮絮叨叨,说到这里忽然卡了一瞬,侧过脸贴在蔺浮庭心脏的位置,盯住他的下颔,抿了抿唇,缓缓道:“蔺庭庭,我昨天晚上又做了一个梦。”
蔺浮庭低头看她,安静等待她的下文。
“我梦见我逼你读书,你乱买东西,我还教训你。”
肩膀上的双臂微微收紧,像要把她与他并成一体,蔺浮庭笑了笑,“我从未乱买过东西,读书也并非是因你逼我,而是我自愿。”
想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不必陪他吃苦,仅此而已。
宋舟总觉得他那笑里莫名有点苦涩,于是伸手去撩动他的眼睫,骄傲地哼哼两声,“你是不是像阿吉对如意夫人那样,也怕我受委屈啊?”
“……”
指腹下小扇子样的睫羽闭着眼颤动得厉害,他的心思被她大刀阔斧摆出来,脸上的滚烫在眼尾晕出一道红。
“你怎么又害羞了呀?”宋舟得寸进尺,小指贴在他眼底的泪痣上,软软的沿着那双凤眼的轮廓一路描摹,脸上笑嘻嘻的,“难道不应该是我先害羞才对吗?庭庭,你在害羞些什么啊?”
蔺浮庭的心随着她的手指一路飘飘荡荡,在她故意一根一根点着数他眼睫的时候,跳动的频率都与她指尖的动作一致。他不敢动,只能从喉咙里忍耐着虚张声势,“不许叫庭庭。”
宋舟确实坏心,手臂撑起身子努力往上躺,捏着他的耳垂凑到他耳边,“庭庭——庭庭——”
等他满面通红,如愿以偿了,才准备爬起来。
那个害羞得闭上眼不敢看她还要把脸别过去的人却抱住她不让她走。
“蔺浮庭,我要起床了。”
“……”
“蔺庭庭,我和你说话呢。”
“……”
“蔺庭庭,你别装听不见。”
抱着她一动不动的人声音闷闷传来,“睡着了。”
“……”宋舟忍着笑,故意问:“睡着了还会回答我的问题啊?”
他的声音更低了,平铺直叙僵硬得不行,还在不停找各种蹩脚的借口,“梦话。”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宋舟笑得身子都在打颤,弯起手臂替他拆下发冠,乌黑滑亮的头发缠在她指间臂上,“梦里为什么会回答我的话呢?难不成你连做梦都在想我?”
这次他又不回她了。
蔺浮庭薄唇弯起。岂止是做梦。
第52章 诅咒(十四) 不着急,慢慢来……
“今日就梳这个香吧。”
蔺浮庭系扣的手指微顿, 回过头,盯着宋舟手里的梳头油,眸色颤颤闪着。
空气里的香气绮靡浓烈, 馥郁得散不开, 像是满山头的山茶花皆被植在这小小一隅,在她手心半寸的方圆开得正盛。
山茶花的香气总是蛮不讲理,一朵也能胜过旁的花千万朵, 做成梳头油也简单不少。故而寻常人家的姑娘,爱美偏又手中拮据, 往往会买上一瓶山茶花香的梳头油。
年少时,他总被山茶花的香气蹭得满怀皆是,袖口衣襟也是如此,比起宋舟手中这瓶,味道更粗劣些,也更放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