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夙咽下茶水,喉结滚动了两下,“急什么,我进门连口水都没喝。”
顾宁也不再催他,萧夙悠闲地喝了一杯茶,把杯子放到几上,瞟了她一眼,顾宁撇了一下嘴,提起茶壶给他倒水。
他看着清亮的茶汤说道:“冬日里大雪不止,把秧苗都冻坏了,粮食供应不足,皇上派了三皇子和七皇子来这边调粮。”
去年各地发生雪灾的事顾宁是知道的,所以萧夙没有多说,顾宁记得那会儿萧夙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连竹园也不回,她跟苏嬷嬷和周侧妃谈话时听到周侧妃说外面的粮价如何飞涨,顾宁自个还拿出了一部分嫁妆去布衣施粥。
这样的情况要调粮是没有错,但是……
“能征来那么多粮么?”她一路上看到不少灾民,又听那些百姓的谈话,当地人都快吃不上饭了,还有余粮来满足朝廷的需求么。
萧夙看着她,缓缓说道:“你是问到关键了,这要看怎么征了,若是硬征自然征得起来。”
“硬征?”顾宁看了看他,“你还不如直接说抢呢。”
萧夙笑了起来,捧过顾宁的脸来亲了一口,被她嗔了一眼,他摩挲着她的脸蛋道:“是抢啊,不抢哪来的粮食?”
顾宁觉得上辈子那些动荡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要抢,自然不会去抢那些大户,只能从百姓身上抢,雪上加霜真的不怕控制不住么。
说到这里萧夙想起今日那位孙秀奇孙知县谈到的流民动乱,沉吟了片刻,起身往外走去。
“我出去一趟,你先用晚饭,不用等我。”
这天晚上,江心月忽地从梦中惊醒,躺在床上怔怔出神,梦中的景象历历在目,好像曾经发生过一般。
在梦里她也是京中最有才貌的贵女,每当她有诗词传出来,就会引得无数人争相拜读,上门说媒提亲的把门槛都踏破了,她不肯嫁给那些凡夫俗子,心里也是渴望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她有她的骄傲,怎么能像那些受封建礼教荼毒的女子一样可悲。
可是第一才女的名头引起了皇上的注意,一道圣旨下来把她召进了宫,江心月不信她在异世重生会是这样的结果,然而无论她如何反抗,还是进了宫。
皇上很喜欢她写的诗词,她即使愤恨不屑,也抵抗不了皇权,一首首诗词写出来,她的地位也越来越高,直到她再也写不出诗做不出词了,皇上很快就将她冷落了。
再后来,陈王攻入了京都,她跟身边的丫鬟换了衣裳,装作宫女逃过了一劫。
那年天寒地冻,江心月被派去扫雪。
从石桥上传来说话声。
那是个极为美貌的女子,她从石桥的栏杆上捧起了一把雪,在手中揉成雪球,斜眼看了看身边那个清隽矜贵的男子,将雪球一下拍到了他的胸前,男子牵了牵唇角淡淡笑着,慢慢地抓起了一把雪,女子提起裙子就跑。
华贵的衣裙从江心月的面前飘过,她跪在一边,等到二人走过,才悄悄地抬头看去。
看到那张动人心魄的面容,江心月忽然想起在曾经的一次宴请上,似乎也有这样一张美得惊人的面容,在她写出佳作时,赞叹而崇拜地看着她,然而那时所有的人都是这般仰望着她,那个女孩除了生得极美,并没有什么起眼的地方,她看了一眼也就过去了。
谁知当初那个只能在人群中仰望她的女孩成了尊贵的太子妃,而她却在一旁扫雪,在他们路过时低头跪拜……
屋内昏暗,江心月的心怦怦直跳,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里听了周素心的话才做了这样的梦,但这个梦无比的真实,她仿佛还能感觉到那股残留的不甘。
这说不定是上天给她的某种警示,江心月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追根究底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顾小姐,她以不知廉耻地方式攀上高枝,夺了不该属于她的东西,跟人争抢不是她江心月的作风,她是怨他怎么能让别的女人轻易得逞。
今晚这个梦是不是也意味着,她不去拿回自己的东西,就会落得凄凉下场呢?
江心月想了许久,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这一次她又做了一个梦,同样的真实,却是截然相反。
这个梦模糊了许多,她只看到最后她成了太子妃,而那个顾宁死在了深冬的寒潭里。
一晚做了两个梦,江心月醒来时疲惫不已,心中大受震撼。
白日周素心来时,江心月推托身体不适没有给她讲学。
隔日周素心带着补品登门看望。
“夫子身体可好些了?”
江心月勉强地笑了笑,“好多了。”
丫鬟清荷说道:“周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小姐是受到了惊吓这才生了病。”
“受到了惊吓?”周素心不太明白。
清荷愤愤道:“不知哪来的登徒子半夜想要来翻墙,小姐听到了动静被吓到了,我们主仆二人住在外面,身边没有个看家护院的,那些人就生了歹心,看来以后睡觉都不敢安心睡了。”
周素心听清荷说完,看向了江心月,想了想说道:“夫子,我去跟老祖宗说,让你搬到府里住,外头实在太不安全了。”
“不麻烦了。”江心月道。
“夫子就不要推辞了,我这就去跟老祖宗说。”
第114章
郑老夫人刚刚喝完药便见周素心走了进来。
“不是去看望江夫子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素心接过药碗,妥帖地放到桌上,对郑老夫人说道:“我今日去了江夫子的院子, 听了江夫子的丫鬟清荷说的话, 才知道江夫子身体不适是受了惊吓所致。”
郑老夫人抬眸看向她,周素心接着说道:“那个院子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江夫子又是那等清丽脱俗的美人, 有些不安好心的人见她们身边没有看家护院的,就生出了歹心, 趁着天黑竟然想翻墙进去,江夫子听到了动静,所以才受到了惊吓。老祖宗,江夫子在那个小院子太不让人放心了,不如让她们住进府里来吧。”
沉吟片刻,郑老夫人道:“当初就曾让她们住进府里, 但那个江夫子清高, 不愿寄人篱下, 所以才多给她了银钱让她在外面租了院子, 这会儿你让她进府,她答应住进来了?”
周素心道:“江夫子怕麻烦别人, 大概也是不好开口, 她如今受了惊吓, 也没有再推拒。每次去江夫子那里, 都要坐着马车往返,多有不便之处,如果江夫子能住进府里,离得近了, 素心也能时刻请教。”
郑老夫人点了点头,“这样也好,省得你再往外跑。”
商议好事情,周素心让下人打扫出一个幽静的院落,当天江心月带着丫鬟住进了郑家的宅院。
“听说是给素心姑娘请的西席,特地腾出一个院子让那位女夫子住下了,府里的下人都被叫去收拾院落,奴婢想让人去取几块冰,不是找不到人就是说有事,好半天才把冰给拿出来,要不是冰窖的钥匙在府里的管家婆子身上,咱们就用自己人了,何必要找她们受这个气。”
说到最后玛瑙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府里的下人们都捧着这个素心姑娘,收拾个院子用得着这么多人么,素心姑娘在这府里一呼百应,当真是好威风。
见玛瑙为了拿几块冰,又是受气又是受累,额头汗湿,脸上红通通的,多了些少女的鲜活,看着这样的玛瑙,顾宁都快不记得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样子了。
要是将以前的样子和现在做一番对比,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不仅是玛瑙,珊瑚也是如此,她们所处的环境不一样了,心态也跟着发生了变化,本就是十八.九的年轻姑娘,甩开了一些包袱,整个人也就不同了。
顾宁开口说道:“珊瑚做了甜碗子,你也去吃一碗吧,别在这儿气着了。”
刚成婚那会儿萧夙就跟她说过那些仆婢最会见风使舵,捧高踩低,放在这件事上倒也看出了几分意思,郑家是郑老夫人当家做主,郑老夫人要捧谁,那些下人们就会去奉承谁,周素心在府里这么多年,早就是半个主子了。
相较而言,她这个世子妃也就名头听着唬人,她在广陵不过是住一段时日,到时她拍拍屁股走人了,对他们没有任何帮助,来奉承她有什么用,白费工夫而已。而周素心就不同了,在府里除了郑老夫人就是她,当然得紧赶着巴结,这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这一点顾宁很理解,但她理解也不代表她就愿意忍受这种待遇。
珊瑚把碎冰舀到碗里,在上面铺上甜瓜片、莲子,藕片等物,撒上一些葡萄干杏仁,在上面浇了几勺牛乳和蜜水,走到外面的廊下,把碗递给玛瑙,“还气呢?”
玛瑙接过碗来,舀了一大勺冰沙含在嘴里,“当然气啊,你是没见着,我连着叫了三个人,三个人都说没空,她们哪是没空,全跑去给那什么夫子整理院子了,不就是给素心姑娘请的夫子么,有什么呀,反而把世子妃的事推到了后面。”
珊瑚思忖道:“老夫人这是把素心姑娘照着名门闺秀来养啊。”
咔咔咬着冰凉的脆藕,玛瑙说道:“名门闺秀可不会那样看别人的夫君。”
珊瑚笑了笑,跟玛瑙私语道:“你也看出来了?”
“你当我是珍珠啊,这点事还看不出来。”玛瑙又吃了几块甜瓜片,清甜爽口,将心中的郁气渐渐消去。
两个人坐在廊下闲聊着,忽然见萧夙从外头走了进来,二人连忙放下碗起身行礼。
萧夙走进内室,带着被阳光照晒的暑气,甫一靠近便能感觉到热腾腾的温度,顾宁被他一抱,瞬间像是裹了一床厚被子。
“热。”顾宁不满地推着他,这是又添了什么怪毛病。
萧夙偏爱她这身冰肌玉骨,热天抱着就不想撒手,在她的脸上蹭了蹭,“凉丝丝的。”
他把她抱到了腿上,顾宁坐不下,一直往后移,“你不如去抱冰块,那个更凉。”
萧夙箍住她的腰肢,姿态闲适地看着她,“哪有抱着你舒服。”
顾宁扭过身去舀着甜碗子吃,磨得细细的冰沙含入口中,清凉无比,萧夙说道:“少吃些凉的,待会儿带你出去吃。”
“出去吃?”顾宁放下勺子朝他看去。
萧夙解释道:“在高义县的时候,你吃那糟鹅吃得满嘴流油,可见是爱吃,广陵这边做的糟鹅比高义县的要正宗许多,今日有时间带你去尝尝。”
顾宁默默地听完,轻抿红唇,缓缓道:“你说谁吃得满嘴流油?”
萧夙顿了顿,明澈的眼眸看向她,无辜而真诚地问道:“不是你么?”
是个头,顾宁扭上了他的手臂,简直不敢相信满嘴流油这样的词会落在她身上,她明明很斯文的好不好。
他低笑了几声,把她环在怀中,低头亲了她一口,“可能是我记错了。”
顾宁撇开头,睨着他道:“我都满嘴流油你还亲?”
他拍了拍她的背,“别得理不饶人,快去换身衣裳。”
从他身上下去,顾宁走了几步回头道:“我就是小气,谁得罪了我,我能记他一辈子。”
萧夙抚了抚额,无奈地笑道:“要命。”
出门时正是傍晚时分,等到了酒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酒楼前面的两个大灯笼早早地亮了起来,宾客如云,生意很是兴隆。
萧夙一早就订好了雅间,顾宁跟着他直接上了楼,她解下帷帽,萧夙朝她招手,“过来看看,从这里正好可以欣赏江边夜景。”
顾宁走了过去,从窗边望去,看到了江面上往来的船只发出或明或暗的灯光,映在平静的江面上,仿佛撒下无数璀璨星辰,不远处似乎是个夜市,各种叫卖声吆喝声传入耳中,亮堂堂地恍如白日。
远处江面寂寂静如星河,近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妙,退在一边看着,才能发现趣味。
酒菜很快摆好,确实如萧夙所言,这家做的糟鹅比在高义县吃的还要鲜嫩,因他那句满嘴流油把顾宁给激到了,因此她用饭时格外优雅,非要让他知道他把那词用在她身上是何等的荒谬,她可是下过苦功夫,休想从礼仪上挑出她的错来。
顾宁拿着乌木筷子夹着一块鹅肉小口地吃着,余光一瞥发现他正拿着酒杯发笑。要不说他讨厌呢,他不怎么吃,光看她做什么,顾宁不理他,吃到七八分饱便放下了筷子。
“走吧,去那边的夜市逛一会儿。”
萧夙打开了门,外面恰好有人经过,门外的人下意识往里面扫了一眼,不禁愣在了原地。
顾宁正要将帷帽上的薄纱放下来,但看着外头那人有些眼熟,于是又看了一眼,没等她收回视线,雅间的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孙明轩回过神来,对萧夙拱了拱手道:“没想到这么巧,会在此处碰到世子。”
萧夙淡笑道:“这里的糟鹅做得不错,来陪夫人品尝一下。”
孙明轩勉强地笑了笑,“友人还在等着,在下先告辞了。”
萧夙看着孙明轩失魂落魄地匆匆离去,听到背后传来咚咚两声,他慢悠悠地转过身,把门打开。
顾宁看了看他,又寻着孙明轩的背影瞅去,刚看到个影儿,就被萧夙拉着下了楼。
走到了楼下,又撞到了熟人,跟正要进酒楼的二位皇子迎面碰上了。
四个人皆是愣了一下。
萧夙面上带笑,心里已是后悔把顾宁带到这里用饭了,那么多家酒楼,选哪一家不好,偏偏都往一家进。
萧证见到萧夙便要拉着他一块去喝酒。
“这次带了夫人,还是下次吧。”萧夙委婉拒绝。
萧证看了一眼萧夙身边那个带着帷帽的女子,知道萧夙娶的是永安侯府的一个庶女,身份确实低了些,此前又传出无相寺的事,还以为这个世子妃不得萧夙待见,今日一看,似乎颇受宠爱,顾芸也是永安侯府的,说起来两个人还是姐妹。
想到这儿,萧证的目光便有了几分轻佻和不屑,当初顾芸为了当他的侧妃,连自荐枕席都做得出来,永安侯府的嫡女尚且如此,那这个庶女想必更会些床笫间的婉媚手段,要不然如何能将萧夙笼络住。
萧译一直没有说话,垂着眼眸看着月白裙摆下微微露出的鞋尖,上面镶了一颗东珠,色泽莹润,泛着淡淡珠光。
萧夙的心情糟透了,他捏了捏手,敛起眼中寒意,含笑向二位皇子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