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侧了身,想尽快睡着。
闭上眼确是漫无止境的混乱幻境。
一会儿是云片糕与断手,一会儿是水牢与鲜血。
睁开眼,屋里是一片阒静。
江雪深已经离去了。
灯芯已经燃到了底部,颤颤巍巍地即将熄灭。
屋外的风又呼啸凌冽。
这具身体真是没用,他想。
忽然,耳边传来拖拽声。
他愣了愣,微微偏头看去。
是江雪深从外头拖过了地铺,睡在他身边。
“你做什么?”他哑着声音问。
江雪深已经躺下,嘴巴埋在被子里,声音有些含糊:“你当我不存在就好。我就是有些担心。”
慕朝看着她的背影,许久,别过了头。
窗棂年久失修,寒风从缝隙透过。
江雪深盯着斑驳的墙,有些睡不着,耳边是慕朝闷在被子里的咳嗽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他说:“江雪深,我想抱抱你。”
第25章 你叫江雪深,但是为什么这……
灯油顺着细芯“噼啪”作响。
屋里的寂静被拖得冗长。
许久, 慕朝转了个身,看向她,昏暗的光线下, 他的眼神带着些湿漉漉的雾气。
“可以吗?”他又问了一遍。
江雪深知道他大抵有些烧糊涂了, 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起身,隔着被子轻轻抱住他。
春夜尚寒。
慕朝烧得厉害, 但却连骨缝都透着寒气,冷得微微发颤, 直到被轻轻抱住,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才终于感受到了些许慰藉,轻轻舒了一口气。
江雪深环住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 就像曾经照顾对病弱的云沉那样。
感受着怀中人从僵硬中缓缓松懈下来。
她笑了笑, 忽然道:“我给你唱歌吧。”
小时候生病, 阿婆都是轻轻拍着她, 唱着江南小谣哄她入睡。
那时,不管多难受, 听到歌声似乎就像见到了星辰, 听到了流水, 置身于无尽柔软的平静之中。
说着, 也没等慕朝同意,便轻轻哼了起来。
“笑娘桥的阿妹在等着月亮——从日升到日暮,数着阴晴圆缺——等着月亮落在肩头——”
她的声音低低沉沉,却含着江南水乡软软的尾调。
“等着渡口的阿哥来到桥下——阿妹问阿哥——”
歌声顿住, 江雪深怔忪了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有些出神。
听不到歌声,慕朝微微抬起眼睫,错过摩挲的衣料,落在墙面的阴影上:“问阿哥什么?怎么不继续唱了。”
江雪深笑了笑:“歌词忘了。”
歌声不再,屋外的风声更凌冽了,吹过枝叶,掠过窗台“呼呼”作响。
墙上,两人的身子交错在一起,在跳跃的灯火下,愈显暧昧。
“江雪深。”慕朝忽然喊道。
江雪深垂眸想看他,却只能看到散落的秀发落在指尖,目光微微动了一下,她轻声开口:“怎么了?”
“你叫江雪深,但是为什么这么温暖。”
油灯颤了颤,燃到了底,屋内陷入黑暗。
江雪深愣了许久,才蓦地松开他,慌乱道:“我去取灯油。”
直到出了柴房,慌乱的心跳才渐渐平息。
慕朝是生了病胡言乱语,她也被传染了不成。
拍了拍脸,取了灯油,江雪深回去时慕朝已经撑着坐起了身,靠在墙上,微微偏着头。
光线太暗,不知他在瞧着哪个方向。
江雪深将灯火重新挑起。
灯火中,慕朝唇色微微泛白,脸色却更为嫣红,衬得眼尾那粒朱砂痣愈发妩媚。
但他的情绪非常平静。
应该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情绪。
“魔尊大人,早些歇息吧。”江雪深道。
慕朝却半攥着被子,微微瞥向她:“陪我说会儿话吧。”
“太晚了,你还病着。”江雪深摇头。
慕朝却没理会,继续道:“江雪深,你小时候喜欢吃甜食吗?”
江雪深愣了一下,便听他继续道:“应该喜欢吧,小孩子都喜欢。”
江雪深问道:“魔尊大人小时候不喜欢吗?”
慕朝笑道:“小孩子怎么会不喜欢。”
江雪深从未听说过慕朝小时候的事。
传言中,慕朝生来便是魔,天生地养,没有感情,没有善恶,做任何事情只凭喜好。
这段日子接触下来,她知道不是这样的,慕朝本性不坏,或许他接受正道的教诲,走上正确的道路不会变成如此。
她犹豫着想着,便听到慕朝继续道:“小孩子很少有不爱甜食的,我也不例外。小时候在长安街角看到有个小孩在喊他娘买云片糕。”
说到这,他笑了一下:“我便以为,只要喊娘,就可以吃云片糕,于是便上去喊了。”
想不到魔尊小时候也这般天真。
江雪深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回忆了一下,勾唇笑了起来,笑意却未及眼底,“然后自然是被那女人的丈夫打了一巴掌。”
“那人是个屠夫,手脚不轻,那一巴掌打得我鲜血淋漓,直跪在地上道歉。”
他像在说不关己的事一样,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江雪深想了一下那个情景有些难受:“后来怎么样了?”
“没有吃到云片糕自然很不甘心。当时我刚入人世,对人间那些规则一窍不通,只想着得吃到才行。后来看到有小贼偷吃了云片糕,说会分我一片,我便帮他把风了。”
江雪深闭了闭眼,完全能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上次说的断手是因为这个吗?”
慕朝笑了笑:“那自然是骗你的。不过是又被打了一顿罢了,不过也算值得吧,最后还是吃到了云片糕。没有想象中那般好吃。”
“魔尊大人……”江雪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和慕朝相比,她的童年又似乎幸福许多。
小时候被寄养在和孝村,日子虽然清贫,但阿婆待她极好,也常常会从走货郎那买白糖糕给她吃,糙糙沙沙的,但甜到了心坎里。
后来回了江府。许是因为叔母嫁给了叔父,父亲心灰意冷之下便没有再娶的打算,作为唯一的女儿被冠上私生女的污名自然不好听。
父亲还是将母亲的名字写入了族谱。
之后对她倒也不苛刻,吃穿用度都不愁。
原本她还觉得自己在江府爹不疼又没有娘,有些凄惨,和慕朝比起来,又实在过于幸福。
“魔尊大人,明天我请你去吃甜食吧,和孝村的甜食都很好吃。”
慕朝没有回答。
江雪深抬眸看去,才发现他已经枕着墙睡去了。
身子微微有些下滑,手指还轻攥着虚无的空气。熟睡的魔尊没有往日那般尖锐的寒意,看起来有些腼腆。
江雪深看了一会儿,才爬起来,扶着他轻轻躺下,又去烧了一锅水,为他擦拭细汗,将毛巾拧干,敷在他的额头。
担心他不舒服,江雪深守了很久,换了好几次毛巾,直到快夜半时,才终于熬不住,躺进了地铺,累得很快睡去。
江雪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里是无尽的大雪,将整个城镇掩埋在一片白色之中。
她看到了彼时还年少的慕朝,在寒冷的冬夜穿着与旁人格格不入的褴褛布衣站在长街尽头。
与他一般大的小男孩正抱着母亲的腿撒娇道:“娘亲,我想要吃云片糕。”
那母亲亲昵地点了点孩子的鼻尖:“可是宝宝的牙会坏掉的呀。”
男孩不依,撒娇道:“不嘛不嘛,不会坏的,我想吃云片糕嘛!”
母亲无奈,将他抱了起来:“好吧,那宝宝要叫我什么?”
“好娘亲~”
叫一句好娘亲便能得到云片糕吗?
小慕朝深一脚浅一脸地踩在雪地中,踉跄着来到他们面前,怯生生地抬起头:“好娘亲,我也想吃云片糕。”
说完,他觉得这个字眼很是好听,又重新念了一遍:“好娘亲。”
他喊了好些遍,却没有得到云片糕,另一头肉摊那却冲过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一把拎起他,狠狠地抽了两巴掌。
力道不轻,两巴掌下来,脸上像被削去了皮一般,火辣辣地疼。
他被重重摔在地上,雪地冰凉,伤口捂在地上冻得有些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刚入人世,走路说话,一举一动,都是现学的,不懂为何他学了男孩的话,却会挨打。
没有吃到云片糕,他很不甘心,只能抱膝坐在店铺对面的青石上,哈着白气,眼巴巴地盯着,又馋又饿的时候便从地上捻了一团白雪送入口中。
没有味道,冻得头皮发麻。
他还是想吃云片糕。
然后他便看到了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小贼趁着店家不注意,顺了几盒糕点就跑。
小贼贪心,拿了好些盒还不满意,瞧着他眼巴巴的模样便要求他把风,等会儿送他一盒。
可是运气到此结束,小贼到底还是被发现了,将他推了过去,自己灵敏地跑了。
店家是个暴脾气,见他是个乞儿,便揪着他的脖子按在地上。
方才那满脸横肉的屠夫“好心”地送上了刀。
雪地之中,小慕朝本能地挣扎,边挣扎边道歉。
但手起刀落,下一秒,他的手掌被连骨砍下,踩进了雪中。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地上,所溅到的雪很快消融。
他痛得浑身痉挛,在雪地中快抽死过去。
那店铺老板才算消了口恶气,取了几片云片糕,扔在他脸上。
慕朝埋在雪中,只能看到老板微微下瞥的眼,如看蝼蚁如看刍狗,满是不屑与嘲讽。
长街人来人往,却没有人去看蒲伏在雪中的他。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长街逐渐冷清,慕朝才攥着雪爬了起来。
他抓起地上那团和着冰雪与污血的云片糕,囫囵地塞进嘴里,品出了一股浓浓的腥味。
一点都不甜。
江雪深蓦地从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
赶紧将双手抬了起来。
手指纤细,指骨分明。
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并没有被屠刀砍过的伤痕。
但不知是不是梦境过于逼真,她甚至能感受到手腕处一抽一抽的闷痛。
清晨的光透过窗缝,爬在脸上,梦境里的那点透骨的寒意才渐渐消散。
这是梦吗?她怎么会梦到这些?
因为慕朝说了那些,她才会梦到,还是因为这具身体是慕朝的,她才会梦到?
她有些分不清那是一场虚假的梦境还是身体残存的记忆。
柴房里只她一人,连地铺也就她这一处。
慕朝不知道跑去哪了。
江雪深收拾了一下,走出了柴房。
这才发现慕朝已经坐在了饭桌前。
不止他,还有阿婆和云沉。
三人正喝着粥,见她出来,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慕朝勾了勾唇:“过来。”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人看上去精神不少。
阿婆也招呼道:“小朝,快来喝粥。”
只有云沉面色不佳,低声道:“睡得可真够久的,真当是自己家吗。”
可不就是她自己家吗。
对云沉这样的态度,江雪深只觉得——他们沉沉实在是太可爱了!
喝完了粥,云沉便回屋写起了功课。
这是他最后一年在和孝村上私塾,往后便要背着箧笥去金陵求学了。
对自家的小窝里未来可能出一个大官这种事,江雪深觉得很开心,但云沉并不。
他只想和江雪深一起去仙门求道。
现在看着功课都心不在焉,翻书本,提笔,狼毫划过宣纸的声音都故意摆得很重。
可惜她现在已经和慕朝互换了身体,而慕朝是绝对不可能像她从前那般哄着他的。
果不其然,慕朝非但没在意屋子里那点赌气的声响,反而像大爷似的,躺在躺椅上,指挥着她干活。
“歪了,左边点。”
“又歪了,上边点。”
“又错了,你是不是笨。”
江雪深拿着对联都不知道该往何处贴。
春节她只能在江府,没法偷溜出来,云家便当普通日子过着,没有半点节日的气氛,江雪深在院子里绕了几圈都没有看到对联,便翻出了旧红纸,偷偷写了三张,当作是慕朝写的。
然后被嘲讽了字迹单薄也就罢了,这位大爷从方才起就一直说她贴歪了。她究竟哪里贴歪了!
不生病的慕朝,真的是一点都不可爱!
好在里屋发闷气的云沉发现没有观众,就跑来看他们贴对联,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姐,没贴歪。是你躺着看的原因。”
慕朝“啊”了一声:“是吗,那就这么着吧。”
江雪深:“……”我恨。
.
贴完对联,江雪深便想带着慕朝在村里走走逛逛,吃些甜食。
云沉也想跟去,被阿婆硬拖住了。
“你得帮奶奶摘豆角。”奶奶笑眼盈盈道。
云沉恨恨地瞪了江雪深一眼,委屈地留了下来。
和孝村与一般的村落不同,更像是一处小镇,到处都是白瓦青灰的房屋,坐落于水堤河畔。
沿着青石板得一路穿过几座拱桥才能走到主路。
江南水乡,即便没有落着微蒙的细雨,都能嗅到空气间缠绵的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