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尧。
仙门江府的真正当家人,江雪深的父亲。
慕朝在十几年前见过一次。
江尧的面上没有什么情绪,如鹰般的眼神从他脸上划过,落到眉眼之处,又有片刻的失神。
他很快收回情绪,对着堂内的众人做了个揖:“江某见过各位。”
原本在镇守死地的人突然就回来了,江岳脸上一黑,却只能低头请安。
剩余的人也都赶紧回了一揖:“琼华宴一别,都有好些年没见过江宗主了。”
江尧笑了一下:“到了接岗的日子了,现在死地由孤鸿暂守。”
众人立刻明了。
镇守死地责任重大,每过三年便换人轮岗,这些年一直都是仙门三大家:柳家、江家、顾家轮流值位。
现在轮到了柳孤鸿。
江岳道:“兄长来的正是时候,我们正在谈论小雪的事,她这些日子可长进不少。”
江尧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回雁归山几位长老身上又柔和不少:“感谢各位对小女的教导。只是,快到这孩子娘亲的忌日了,江某有事要叮嘱她,各位接着聊,江某先失礼了。”
“哪里的话,江宗主请——”
江尧很快收回眼神,拍了拍慕朝的肩:“随我来。”
说罢,也没等他回答,便率先出了门。
慕朝紧随其后。
大堂一时安静无比,众人又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代宗……江二爷,我等先告辞了。”
待人去茶凉,江岳才收回了笑容,铁青着脸将茶杯拂碎在地。
这群狗东西,表面仙风道骨,实则都看人下碟。
方才还喊他宗主,江尧那个废物回来以后,一个个都变了脸。
江二爷?
哼。
他冷冷地转着玉扳指:他能娶到邓蔼晴,便能成为江家说一不二的,真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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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一路跟着江尧穿过三座拱桥,越过花园,终于来到了宗堂。
“跪下。”
刚进屋便听江尧冷冷地吩咐道。
慕朝瞥了他一眼,便未动作。
下一秒,双膝一痛,竟是被强大的威压逼着下了跪。
这具身体,到底还是太废了。
江尧走过一排灵位,来到最后一处“无名氏”,顿了顿,又很快从下方的抽屉处抽出一副藤鞭。
“知道错哪了吗?”
慕朝抬眸,撞上他阴沉的神色:“不知。”
“不知?”江尧怒极反笑,狠狠将鞭子抽下。
肩膀顿时痛得伏低了去,慕朝太阳穴一跳,这才发现这不是普通的藤鞭,居然被浸泡过泄灵水。
他正想着,背上又被狠狠抽下一鞭。
慕朝攥紧袖口,感受到体内的灵力正在四处逃窜。
怪不得。怪不得这丫头的灵力如此匮乏。
怪不得这具身体不管怎么调息怎么吃药,都没有用,就这泄灵鞭的抽法,有多少灵力都不够散啊。
耳边风声又起,又是一鞭狠狠落下。
慕朝目光一凌,忍住威压,硬是抬手攥住了藤边,语气说不出的冰冷:“你是想死?”
江尧一愣,很快又抽回绳,狠狠地甩了下来。
这一下,慕朝没有接到。
藤鞭打在身上的瞬间,身体里的困意终于坚持不住,席卷而来。
接下来眼前一黑,他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第27章 换回来啦
江雪深刚睁开眼, 背上猛得一痛,火辣辣的痛觉从背部瞬间席卷全身,痛得她眼前一黑。
怎么回事?
她不是在赤海和一群弟子围炉吃火锅吗?
现在这是……
她痛得浑身痉挛, 攥着衣袂, 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
屋内有种明堂堂的昏暗感,窗缝透入的光将尘土照得分明,却驱不了从脚踝往上攀爬的阴冷。
窗棂半开半阖, 被风撞得“吱呀”作响。
屋外的爬山虎从缝隙钻入窗台,绞在终年不灭的油灯上。
灯火颤颤巍巍, 荧光落在高台之上。
几步远的高台上整齐地摆放着黑底白字的灵位,一阶一阶,由低至高,皆是宗门过世的先辈们。
一眼略过,最右处的“无名氏”木牌便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这是母亲的灵位。
江雪深心中一愣,江家祠堂?
心念刚转, 背上又剧烈一痛。这一下重得几乎快震碎了她体内的灵力。
蓦地咳出一口血, 她半伏在地上, 颤抖着抬起头, 看到了鸦青色的衣袂,目光顿了顿, 视线缓缓向上, 便望入一双冰冷又慈悲的眼睛。
明明很冰冷, 却又似乎冒着怒火。
明明很慈悲, 却冻得她浑身发冷。
父亲。
江雪深张了张嘴,肩头蓦然一痛。
江尧的手微微颤抖着,抽鞭子的力道却丝毫不减,他压着声音沉痛道:“我跟你说过什么?我跟你说过什么……”
鞭子落在脊背上, 每一下都像要将她的魂魄打散。
江雪深闷哼着撑着跪了起来,忍痛喊道:“父亲。”
她回来了,变回来了。
应该是很开心的……
“我是不是同你讲过!切勿在人前出风头!你将我的话放在哪里?我是不是同你讲过不许服用那些增加灵力的药博激进?你怎么如此不争气!”
江尧的声音愈发凄厉,没有方才在人前彬彬有礼的模样,疯狂地挥着藤鞭,一下比一下打得用力,不知是在愤怒,还是在悲伤。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我没有……”她颤抖着出声,回应她的确是破风而来的鞭打。
回来了,应该是要开心的,为什么会这样。
下唇咬出了血,江雪深攥着手指,看向高台角落里,那蒙了灰的“无名氏”。
父亲的声音还在耳边痛斥着,却像隔着一汪池水,嗡嗡作响。
她被打得冷汗涔涔,几欲晕死过去。
心情却忽然冷静下来,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其实,她也并不是天生灵力匮乏。
她也曾像江文薏那般恣意张扬,天赋凌然。
不,她比江文薏更好。
她七岁便能问道,在回江府的初期,甚至可以随意调动周遭灵力,化风化雨,化月化雾。她能将这天地五行随意地化为指尖的灵力。
她拥有着令人艳羡的天赋,还比旁人都要努力。
但是父亲好像总是不满意,他觉得她玩弄灵力,是对天道的亵渎。觉得她的努力修行都是为了出风头。
她做得越好,他越不满意。
终于在有一日与江文薏发生争执时,她没控制住力道,差点废了江文薏的奇经八脉。
父亲终于忍无可忍。
那是他第一次打自己。
也是这条藤鞭,也是这般狠心,每一下,都像抽在她的灵魂深处。
那日下了好大的雨,连祠堂瓦房都似乎漏了雨,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上。
就像现在这样。
她努力想睁眼,却被黑暗牢牢抓获,鞭打似乎停止了,只能感受到落在脸上的湿意。
今天又下雨了吗?
晕死过去前,江雪深想,这初春的雨却没有那般寒冷,反而如此温热。
温热的,她有些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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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蓦地睁开眼睛。
鼻尖还残留着热气腾腾的雾气,一股滚烫的香味扑面而来。
他愣了愣,手中的筷子滑落到地上。
他坐在铜炉上桌,面前的铜锅中正沸腾着一锅热菜。四周围坐了一群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皆有,大多是他不认识的,也有一些是比较眼熟的,应当都是赤海的弟子。
慕朝太阳穴跳了跳。
这是……变回来了?
见他不动,围在桌边的弟子纷纷停下了筷子,愣愣地盯着他。
这是怎么了,吃得好好的,魔尊怎么不动了?
王顺喝了一碗米酒,正吃得上头,见状用力拍一拍慕朝的肩膀:“魔尊快吃啊,要不然兄弟们可都不客气了啊!”
慕朝:“……”
“怎么了?”见他不说话,王顺有些诧异,饭局是魔尊自己组的啊,这是……怪他刚刚抢了一块肉?
要死要死,吃上头了。
王顺连忙将碗里咬了一口的肉又夹给了慕朝:“您吃,您吃,上好的猪颈……肉。”
怎么回事,魔尊为什么用这么冰凉的眼神盯着他!像盯猪颈肉一样!
王顺吓得咽了咽口水,就见慕朝突然站起了身。
众人有些迷茫:“魔尊大人?”
这是怎么了?
慕朝扫了一眼铜炉,却没有心思管这些人以下犯上。
他记得刚才他是在江家祠堂?
对了,泄灵鞭!
慕朝一惊,转身便走。
他一走,只留下一群手下面面相觑。
这是……
有人忍不住问道:“那,我们还吃吗?”
大护法不吃人类的食物,坐在一旁道:“吃吧?”
闻言,大家立刻又欢喜地动起了筷子!
天冷就该吃火锅!
王顺瞄了一眼大门,确定魔尊走远了,又做贼似的将那半块猪颈肉夹了回来。
嗯!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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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来到江府门口,刚要直接杀进去,想了想,还是变了一张脸,才潜入。
祠堂在江府最深处,需过三处拱桥。
慕朝刚走出几步,便被人拦住:“你是谁?”
说话的是阿云。
她正瞪圆了眼睛,疑惑地绕着他转了一圈:“我好像没有见过你,你是从哪个……”
眼看着她又要叽叽喳喳问个没完,慕朝抬手推开她凑过来的额头,不耐烦道:“我现在没有时间听你废话。”
什么意思?
什么现在没有时间?他们以前难道聊过吗?
不会啊,她记性可好了,谈天过的人怎么会不记得?
她正想着,便看到那人居然就要错过她离开,忙要上前拦住,不料,还未靠近,就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威压,下一秒,她便被狠狠弹开,摔在地上,猛得吐出一口血。
阿云撑着想爬起来,却浑身又痛又麻,半天使不上劲,只能眼睁睁看着始作俑者离开在视线之中。
慕朝到祠堂的时候,正好看到江尧放下藤鞭,似乎要去碰江雪深。
眼底一寒,拍出一掌。
这一掌收了力,却惊起狂风,江尧眼底一动,很快躲开,却仍旧被掌风拍到了墙上,又狠狠摔落。
“你是谁!”江尧捂着胸口,忍痛站了起来。
却见那男子看都不曾看他一眼,跨进门槛,蹲下身,便去抱他的女儿。
江雪深蜷缩在地上,背上的衣料已经碎开一片,露出鲜血淋漓的背。
轻轻一碰,她便瑟缩着低呼出声。
似乎听到了动静,她轻轻开口,声音像小猫低吟,挠在了他的心口。
“我好疼。”
她眼睫颤了颤,却到底没有睁开,像被噩梦魇住了。
慕朝指尖微顿,轻轻抱起她,忍不住放柔了声音:“没事了,我带你离开。”
那个冷峻的中年男人,没有方才怒气冲天的模样,显得有些彷徨:“你是谁?要带我女儿去哪里?”
“你想对她做什么!”
有趣的质问。
慕朝却没有笑,冷冷地看向男人:“女儿?你还当她是女儿吗?”
就算他没有父母,未曾感受过人间的亲情。
但也知道,骨肉血亲,怎么下得去这么重的手?
江尧退后了半步,看向手中的藤鞭,鞭子上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那是他女儿的血。
他狼狈地别开眼,再抬眸,面前的人早已消失。
他踉跄地追出门去,屋外晴云万里,什么都追寻不到。
江尧回身,望向“无名氏”,死死地攥住了鞭子,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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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深又做梦了。
梦境里依旧是那片望不到尽头的冰天雪地,她被人紧紧揽在怀里。
天气太冷了,大雪覆了一层又一层,那人的衣襟都被冻上雪色。
这是一个不温暖的怀抱。
江雪深费力地调整着角度,又看到那人殷红的碎发。
空气中除了刺骨的寒意,便是隐隐约约,几不可闻的血腥味。
抱着她的人受伤了。
“求求你了,救救我的女儿,只要救她一个就好……”
她又听到了哭声,这个女人总是在哭。
好像每一次梦到她,都是这么悲伤。
这是她的娘亲,小雪的娘亲,但是她无论怎么努力,似乎都看不清她的脸。
父亲曾说,母亲是淮河畔的清倌,是江南女子,眉眼如画,弹的一手好琴。
可她听不到琴声,也看不清眉眼。
忽然,她身子一轻,像是被谁抱了起来,而她的母亲已经倒在了雪地中,被白雪覆盖。
江雪深冷得直打颤,她好像应该先难过,但是却被冻得连难过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怀抱,比母亲的更冷,还尤其僵硬。
江雪深费力地抬眸去看,却撞上了一脸的尸斑,看着甚为吓人,她却忍不住愣住,总觉得这人很是眼熟。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出口的只是牙牙学语似的哼唧声。
那人一手抱着她,一手摇着拨浪鼓,想要哄她入睡。
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