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展开,原本破碎的布料已经被缝补好了,碎布难以修复,那些破碎的地方就被缝上了可爱的小兔图案。
针脚细密,定是花费了不少功夫。
“这是大护法缝补的吗?”换作坊间的绣娘,都得耗费不少时期,大护法走路都困难,缝补这些得要多少精力啊。
大护法笑了笑:“我孙子以前的破衣服破鞋子都是我缝的。”
孙子?
差点忘了大护法以前也是个普通的凡人。
“那他现在……”
大护法低眸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笑了笑:“死了,被山匪杀了。”
江雪深抱歉道:“对不起……”
“没事。”大护法摆了摆手,“都几百年了,或许已经入了轮回了吧。”
这世间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将成为一抔尘土。
凡人也好,问道求长生的他们也好,区别只是先后问题,这是无可避免的。
这世间唯一能永生的,或许只有魔尊慕朝吧。
离开前,只有大护法与王顺来送别,慕朝不知道去了哪里。
就这么回去,心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江雪深走出一段距离后又跑了回来,穿过斑驳的枝影,回到寝殿的时候,慕朝正在摆弄盆栽。
听到她的声音,才微微偏过了头:“怎么?”
江雪深跑得太急有些喘,平复了一会儿,笑道:“我是来告别的。”
“谢谢你这段日子愿意收留我。”
慕朝收回视线,没什么情绪,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就这么回去,去参加论剑大会?”
江雪深:“……”
他不说她根本就忘记这回事了。
想了想,她道:“我不行的。”
慕朝不说话了。
见他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江雪深有些尴尬:“那我走了。”
她转身离去,走到门边时,才又听到了慕朝的声音。
“你有什么不行?”
江雪深愣了愣,扶着门框,嗫喏道:“我的修为和灵……”
“那又如何?”他打断她,转过身面对她,“不能证明可以,至少也能证明自己不可以,你在害怕什么?”
是这个道理。
但是没有谁会想证明自己不可以的。
江雪深默了默,终究还是没有说话,转身没入夕阳之中。
将那声喟叹落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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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依依惜别的肺腑之言,她和赤海,和慕朝的告别就像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就像旅者匆匆路过,最终连离别都略显寡淡。
回江府之前,她以为她就这么离开了好些日子,应当会闹得人仰马翻。
结果,无事发生,是她想多了,父亲从未对外说过她失踪的事情。
“回来了?”父亲轻轻放下茶杯,像是无事发生过一样。
若不是背后的伤还在痒,她还真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江雪深点了点头:“嗯。”
江尧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松绿的玉瓶,放在桌上,指尖点了点:“这是涂外伤的。”
江雪深抿了抿嘴,却没有拿药,只抬眸去瞧他。
那日她没有好好看过他。上一次见面是三年前,他举手投足还似青年一般,现下却白了两鬓,眼尾绽开了几道细纹。
他老了,江雪深想。
江尧别开眼,继续道:“婚约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不必担忧,我会处理。”
“父亲想说的就是这些?”江雪深忍不住问道。
江尧终于看了她一眼,目光从她的眉眼匆匆划过,落在脖子上的痂痕上,顿了顿,却到底没有说什么。
他走时,背影似乎都佝偻了不少,几乎快要融入这黄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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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她都没有见到父亲,也再不曾收到过慕朝的信息。
通信傀儡嵌在兔手偶里,却只有死一般的阒静。
这个兔手偶,是她小时候一直攥在身边的,忘了是从哪里得到的,习惯了做什么都要攥着它,吃饭睡觉,没有它就不得安生。
长大后,反而忘了童年时的那点依恋。
摸了摸兔耳朵,江雪深再一次联系慕朝:“魔尊大人在吗?”
但她的消息就像石沉海底,从未有过任何回应。
“赤海多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小跟班,我也不会多介意。”
想到之前慕朝的话,江雪深忍不住叹了口气。
所谓过客,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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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又与曾经一样,直到江尧出现,说要带她去处理婚约。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顾轻尘。
但当她再次经过顾府的百花台,那股无法平复的屈辱感又像从地缝中冒出来,攀着她的腿一路向上,最后牢牢束缚住,纠缠地她窒息。
“小雪,都是我们轻尘的错,当时随口一说,让你受了委屈,这些日子我们也罚过他了,你如果觉得解不了气,顾伯就让你亲自罚他可好?”说话的是顾岸,顾轻尘的父亲,也是江尧的多年老友。
“不是说婚约作废吗?”江尧有些来气。
顾岸长叹道:“听那些传话的瞎讲,怎么作废,到时候必定风风光光迎娶我们小雪过门。”
他说着,又慈祥地看向江雪深:“小雪不生气了可好?”
江雪深点了点头,喊了一声“顾伯好”就沉默了。
随口一说,委屈,罚。
这几个字眼就好像她当时的屈辱与受伤都是不存在的。
好像她本人的喜怒哀乐都是不重要的。
江尧冷哼道:“倒不知你这儿子有这么大的脾性,这会儿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顾岸马上道:“你看这不就来了,听到小雪过来了,这孩子表面没说什么,内心高兴着呢。”
江雪深抬眸看了一眼,顾轻尘一席白衣,如谪仙一般从拐角处负手而来。
“让孩子们好好聊聊,我们换处地好好叙叙旧。”说着,顾岸揽过江尧的肩往远处走去。
顾轻尘来到了面前。
“顾师兄。”江雪深眉眼为敛,礼貌地点了点头。
顾轻尘薄唇微抿,从怀中掏出一瓶药递了过去:“出藻丹,不必为了与我赌气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药是用琉璃瓶装的,在阳光下略有反光,刺得江雪深有些眼酸。
她没有去接。
顾轻尘顿了顿,继续道:“上次的事,是我言重了。”
“婚约,还可照旧。”
江雪深似乎没听清,杏眼微微睁圆,有些不可思议。
百花台上空无一人,但她似乎又听到了当日那出折子戏,听到他说“既如此,婚约也可以作罢。”
但他现在又说:“婚约,还可照旧。”
江雪深歪了歪头,实在不是很明白。
她想起有一年的中秋,他约她在千灯镇相见。
她便从天亮等到天黑,等到天公不作美,落了一场淋漓的大雨,她还是小心地将买给他的兔子灯护在怀里,却到底没有等到他。
直到后来才知晓,那日他见到了月蘅仙子。
事后,他似乎有些抱歉,但说出口的确是:“你可以不必等我。”
说要她等的是他,让她不必等的是他。说要娶她的是他,婚约作废的是他,现在说婚约照旧的依然是他。
她好像有些看不清他。
明明这么近的距离,却像笼着一层山岚,分外模糊。
半晌,她轻轻开口,说的确是毫不相关的话题:“马上要论剑大会了,顾师兄觉得我可以吗?”
顾轻尘愣了一下,他这些日子也听说过江雪深是如何变化,如何剑意超群,如何博得头筹。
但那不过是侥幸吧。
他不说话,江雪深继续道:“我可以。有人说我可以,我想相信他。”
第30章 江姑娘未来恐怕会被长久囚……
顾轻尘不懂她突然讲这些做什么, 眉头紧蹙,刚要说话,便看少女又微微扬起了下巴, 一双黑漉漉的眼睛温柔明净。
“顾师兄, 我已经向过去告别了。”她笑了笑,“婚约的事情,开始结束都由你说, 这一次也听我讲讲吧。”
“婚约就这么作废,也挺好的。”
江雪深说话时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 就像江南烟雨中的山水,你不知她究竟是难过是开心还是在赌气。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总是显得文质彬彬的样子。
顾轻尘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她好像一直如此,从未见过她有什么特别起伏的情绪。
他知道当初是她八百里加急,拖着一身低微的灵力,在硝烟弥漫的鹿野山找到重伤的自己, 用瘦弱的身骨背起他, 一路回到烟雨江南。
他觉得她应该是喜欢他的, 于是借着这个“救命之恩”的名义, 第一次接受这个父亲强塞给他的未婚妻。
他说:“来日必定三茶六礼,以心为聘。”
说这话时他一直看着她, 本以为她会低眉垂眼, 半羞半喜, 但她却仍是那副温柔明净的模样, 含着三分看不出真假的笑意说:“好。”
此后,无论他怎么轻视她,无论他为了别人放弃过她几次,她似乎依旧含着这三分笑意, 默默接受,就算是百花台那一次,她仍是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越想看清她,她好像离得越远。
但并不重要,他不喜欢她,她的喜欢对他来说也只是拖累。
原本就是父亲气他私自悔婚,逼他来道歉。
这样很好。
他很想这么说,这样很好,但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却忽然感觉有些刺眼。
心底像是有什么在用力搅动,他不知道这情绪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只能盯着她,冷淡道:“是吗,如果我不呢?”
江雪深愣了愣,很快想到曾经看过的话本子里,就写过,有这么一种人,得到时不珍惜,失去时不甘心。
顾轻尘大抵就是不甘心。
但她与他不同,要不就傻兮兮地像以前一样接受所有的屈辱,但说出口的话,她不可能再收回。
江雪深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笑得更温和了:“顾师兄,我不会嫁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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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护法正在打理盆栽的时候,却见他们魔尊大人忽然就跑进屋,提起纸篓就开始翻找起来。
“魔尊大人不是去找江姑娘了吗?”大护法诧异地往屋外瞄了一眼,却没看到那位江姑娘的身影。
慕朝翻找的手顿了顿,蓦地抬起头,冷冷道:“谁说我是去找她?”
王顺说的。
王顺还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往往从离别开始醒悟,从此她逃,他追,江姑娘未来恐怕会被长久囚于赤海,成为一只金丝雀,日日夜夜不得出门。
王顺说的时候,大护法想象了一下他们魔尊挑起江姑娘的下巴说:“女人,你只能属于我一人,只要你愿意,这天下,我拱手于你又有何难?”
不行,简直毛骨悚然,起鸡皮疙瘩,哦不对。他已经死了,起不了鸡皮疙瘩。
大护法沉默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有把王顺卖了,这家伙说书还不错,死了怪可惜的。
“是老奴猜的。”
慕朝这才收回了视线:“不要做这种无畏的猜测。”
所以果然是去找江姑娘了吗?
大护法正猜测着,便看到慕朝快将纸篓翻了一遍,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了什么。
他惊奇道:“江姑娘走后,魔尊大人不是便将通讯傀儡扔了吗?”
怎么又给捡回来了……
慕朝没有理他,拍了拍傀儡上的灰尘,扬了扬下巴,有些别扭地问道:“闫平良,有没有那种生物。”
大护法:“什么?”
慕朝接着道:“有蚂蚱的头和兔子的耳朵。”
大护法:“……”哪来这么丑陋的妖物。
见他摇头,慕朝薄唇微抿:“你缝制一个。”
大护法:“……”
“算了。”他又道,“去准备一下,我自己缝。”
大护法:“……”更吓人了。
眼看着他们魔尊大人真的拿着针线开始乱缝一通,大护法的表情有些扭曲,他不知道魔尊在使什么妖术,那两团棉絮布料交缠在一起,缝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鬼娃娃。
然后他又亲眼看着慕朝写了一张纸条,贴在了那团鬼娃娃的脑门上。
大护法虽然识字不多,但这些日子被逼着抄写“清静经”后,多多少少也认识了几个简单的字。
就算后面两个字不认识,那个大写加粗的“江”
他还是看懂了。
所以魔尊刚刚出去一趟是瞧见了什么,竟然如此痛恨江姑娘,恨不得做一个诅咒娃娃,
真是,造孽啊……
慕朝不知道大护法的心理活动,倒是很满意自己的杰出作品——蚂蚱兔通信傀儡。
似乎嫌太简单了,想了想,他又提笔在傀儡的脸上画上了一张弯弯的嘴巴。
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啧。
这蚂蚱兔今日总算没犯怂丢脸,需要给点鼓励。
江雪深刚回到房间,便见到兔手偶久违地闪了一下,放在耳侧,低沉清冷的声音隔着一团棉絮,嗡嗡响在耳侧:“做得好,江雪深。”
江雪深:“?”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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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阿云敲响了木门:“大小姐,奴婢来帮你收拾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