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春平是个老庄稼人,一看天上日头,就知道现在早过了下工的时间。
大夏天的,这些人下了工不回家吃饭,顶着热气往西边去干嘛?
那绿苗又是什么?
自己是做大队长的,怎么队里有这种稀罕事都不知道?
他连忙喊住了其中一个人,大声问:“赵娃子,你们去干什么?”
赵娃子回过头,连忙说:“是招队长,聂队长跟小苏老师在给田里抽水,我们去看热闹!”
招春平听得云里雾里,可下意识也觉得不太对劲,一时顾不上其他的,连忙也跟了上去。
狗儿山距离小尾村并不算远,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山边。
远远的,招春平看到前面簇拥着都是人,欢呼声此起彼伏:“有水了!有水了!!”
“养两天就能种二道粮了吧?”
“那是!没看人把禾苗都带上来了?上头有一块地方水还挺足,地没怎么干,我看今晚就能赶着种一茬!”
“这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你说这么多年,怎么招队长、马队长他们就没想过怎么往田里引水?”
“今年要是这二道粮长成了,是不是一家能多分百来斤谷子?早知道有这个法子,就该早给聂队长跟小苏老师上来啊!”
“那还不是招队长占着茅坑不拉屎……”
“嘘,小心让人给听到……”
“怕啥,我怕他?!人民公社为人民,人领袖说的!他一个大队长,不为人民服务就算了,还敢把我怎么地了??”
第47章 展会
“小声点吧!你看后头, 老招来了!”
招春平站在原地,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咳嗽一声, 绕开了路。
被人拿来跟个年轻人比, 还被比下去了, 这个尴尬劲,让他臊得难受。
往前走了小几百米,绕过一个弯,招春平一下子就呆了。
小尾村附近多是小山岭,山坡又陡又峭, 狗儿山更是险峻。
但是这座山上土地相比其他地方肥沃多了, 一过半山腰,坡度又缓和了不少,加上山顶还有个天然的凹地可以用来蓄水,所以一直是小尾村最重要的种粮地。
现在一道禾已经收过, 可他仰头一看,原本应该空荡荡的山腰处挤满了人,发动机“嗡嗡”的声音跟抽水的“哒哒”声不绝于耳,再往上爬,几根两根长长的大管子从山底下引上来, 搭在干枯的田里。
哗啦啦的水流从绕山而行的江里被抽了上来, 慢慢浸润了已经开始裂口的水田,远远望去,一片波光,已经抽水抽到了半山处。
而半山腰上又架着一台他不认识的机器, “哒哒哒”地从田里再往山上的田引水。
狗儿山上满是欢声笑语。
明明已经是下工的时候,一大群平常干活都要三催四请的人,现在一个两个都撩起裤子在田里清 * 稻茬,每片田里都有人,男女老少,忙得热火朝天。
招春平脸色铁青。
他是管大队里工作分配跟人力的,可自己还没发话,甚至都不知道,下头壮劳力已经全部跑了过来,那他这个大队长要来干嘛??
也太不把他当回事了!
可看着山上已经注得半满的水田,招春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
难道真的要仗着自己的大队长身份上去呵斥一通?
公社里也好、镇上也罢,可都不会觉得自己有道理。相反,聂正崖是大队副队长,苏净禾是干事,他们两分管提高粮食产量的工作,组织队员下工之后来攻关克难,又是在这个农闲的时候,不但没有影响生产,还会被被组织记功吧?
招春平这一回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看着漫山的水泊,心里一抽一抽地痛,忍不住咬牙:早有这个能耐,之前为什么不使出来,偏偏现在提了副队长分管粮食产量了才来干,可见这两个人心思重!
然而找到聂正崖的时候,招春平却又换上了一张脸。
他笑呵呵地说:“正崖,你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些,我怎么知道?早说我就早早安排公社里成员过来帮忙了,你看现在天都暗了,怎么好做事!”
聂正崖客气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招队长,今天才把水泵跟水管借回来,原本只是想试试行不行得通,谁知道公社里听到消息,都来搭手,一下子就做起来了。”
又问:“招队长,现在水的问题解决了,狗儿山上的田就能种二道禾,如果赶得上,收成应该不会差,之后就得看您安排人力了。”
招春平就像被架在火上烤。
前后左右都是人,聂正崖说的是为了公社好的事情,能多一口粮食,谁不愿意?
可现在这个样子,两人的身份分明调换了过来,哪里像是自己是正对方是副,而是聂正崖这个副队长给自己这个正队长安排工作了。
凭什么啊!
偏偏他还不能反驳,也不能甩脸子,不然周围的人指不定出去怎么说!
一时之间,招春平居然不知道是希望这狗儿山的二道禾收成好还是收成不好了。
……
无论招春平是怎么想的,二道禾的种植工作还是有条不紊开展起来。
他的配合虽然称不上积极,甚至还有点拖后腿,但是聂正崖跟苏净禾两个丝毫不计较,给多少人就用多少人,哪怕人手不足,一样能把事情做起来。
都是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招春平的做法再隐秘,其他公社成员一样能看在眼里,不少人私下里就传起了小话。
传来传去,小话变成明话,公社书记亲自找了招春平,敲打他,让他把生产工作放在第一位,不要因为个人情绪耽误了组织、群众利益。
招春平指天发誓,又要跟暗地里中伤的人当面对质,这件事情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是还是把正、副两个大队长的 * 矛盾提上了台面。
夏去秋来,一眨眼几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
狗儿山上的稻穗金灿灿地垂着,一摸一把沉甸甸,谷子饱满得坠手,只有极少部分因为水力不够,有点空壳。
小尾村的人头一回跟其他村子一样忙起了收二道禾,辛苦是辛苦,个个都觉得有奔头,等到谷子全部收完,上秤一秤,加上一道禾的收成,比起去年足足多三成半!
这个收成,拿出去给外头说,其他公社的人都不敢信的!
眼看着村里装粮食的库房都要堆不下,交了要给镇上的公家粮之后,各人比起去年都能多分八十斤谷子。
除此之外,苏净禾特地请了县里的专家过来指导嫁接、移栽果树。
她选定的果树是金桔,很适合小尾村的气候跟图土壤,长势喜人,今年是第三年产果,平常护理得当,科学种植,比起前两年,枝头上挂得满满当当,大的果子甚至跟乒乓球一样的直径,表皮光滑,一口咬下去,外脆内甜,带着一点点橘皮特有呛味的汁水直接就在舌头上溅开,又开胃又好吃。
各家难得分到这么大这么甜的金桔,都当做稀罕果子,过年期间寓意也好,除了自己吃,还拿出去送三亲四友的,很快,十里八村都知道小尾村上任了新的副队长跟干事,两兄妹能干得很,才上任第一年,就把一个落后村拉了起来。
多管齐下,招春平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提起小尾村,上头领导也好,其他公社的社长、社员也罢,知道的都是聂正崖苏净禾两兄妹,外头人只知道这里有碾谷机,有大金桔,靠着新上任的副队长兄妹二人生活水平突飞猛进,却没有一个知道生产队中还有个真正的大队长叫招春平。
……
且不说招家人如何捶足顿胸,苏净禾已经没有时间理会他们。
忙活完公社里的事情,等到粮食、水果全部入仓、发放完毕,苏净禾就跟着聂正崖他们一行人去了一趟杨坪镇。
小尾村能找来水泵灌溉狗儿山上的田地,多亏了镇纺织厂。
而能从纺织厂里借来这么重要的机器,光靠公社跟镇上的介绍信自然没有用,还多亏了聂正崖、苏净禾两人工厂子弟的身份,更多亏了聂国山夫妻二人的旧情。
现在水泵用完,除了要还回来,小尾村公社自然要给点东西作为回报,而苏净禾、聂正崖两个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这一次来厂里,小尾村送了一千斤大米,杀了一头三百多斤重的大白猪,而苏净禾跟聂正崖两个则是自掏腰包买了不少村货过来,又特地选了两百斤最好的金桔。
趁着聂正崖带着公社成员办正事,苏净禾就提着金桔四处串起了门。
她先按着小时候的记忆找了几家来往密切的邻居,最后才上门去找了刘厂长跟工会吴处长家。
吴处长家里只有八九岁的小孩在,接了金桔道了谢,等苏净禾 * 走了,门都来不及关就抓起一个金桔吃了起来。
而刘厂长却正好跟他媳妇在家,换了衣裳刚要出门,就见到苏净禾送金桔过来。
他看见个妙龄少女站在门口,愣了一下,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还问:“小同志你是?找哪位?”
苏净禾腼腆一笑,叫道:“刘厂长,陈阿姨,我是聂国山家的小禾!”
又递出手里拿着的一兜金桔:“我跟正崖哥来还厂里借的水泵,二哥他去仓库办交接了,我来送点村里自己种的金桔。”
她身条修长,哪怕穿着厚外套也能看得出来身形匀称,双腿笔直,一张脸在外头冻了一天,鼻头有点发红,可五官精致,声音清脆,让人不由自主就生出好感来。
刘厂长连忙把人让了进去,他老婆陈美凤则是到了茶出来,看了苏净禾半晌,才叹道:“小时候眼看着长大的,现在一两年不见,都认不出来了。”
又感慨:“怪见外的,喊什么厂长,喊刘叔叔,当初你们那个工作不卖就好,来厂里上班,你叔还能多照应点。”
苏净禾连忙道谢,顺着她的话就改了口,笑着说:“这几年刘叔叔跟陈阿姨已经很照顾我们了。”
她看刘厂长手里拿着帽子,半坐不坐的,就问:“您要是厂里还有事……”
刘厂长长长吁了口气:“的确有点事,只是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了,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
苏净禾好奇问道:“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能不能帮上忙的?”
刘厂长摇了摇头,边上的陈美凤则是说:“省里下了文件,说是南斯拉夫有个纺织品展览,让我们厂里也做点展品出来。”
苏净禾说:“厂里大把产品,选点展品出来不难吧?”
陈美凤也跟着摇了摇头:“那个展览是面对国际友人,那些外国人奇怪得很,不喜欢化学染料染的布,想要植物染料染出来的,现在外汇紧张,省里给的是死任务,一定要我们做出天然植物染料染的十种花色跟花样来。”
刘厂长的眉毛皱得能夹死蚊子:“要是早几个月还好,现在都冬天了,还能去哪里找什么天然植物染料,花花草草都枯得七七八八了,找了半天也才找到蓝色、红色两种,色都不好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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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你才不懂装懂
红、黄、蓝三色是颜色本源, 只要有了它们,就能调配出各种颜色来。
化学染料自然好找,可这大冬天的,突然之间要找天然染料, 就着实有点难了。
苏净禾问:“咱们这里没有合适的, 再往南边有没有呢?粤省跟琼省冬天都暖和, 花花草草的也多。”
刘厂长摇头:“眼看就要过年了, 谁有空去帮你找,况且运力也难, * 找到了一时半会又运不过来,运过来了还要糅制发酵,少说也得一两个月, 哪里来得及……总之, 要是这一阵子找不到合适的,也只能有什么用什么了……唉!”
纺织厂虽然在外头人看来风光无限,可里头管事的才知道有多难。
厂里损耗大,养的人多, 产量常年跟不上上面下达的任务。
今年还没完成指标的四分之三,现在省里提的要求又要完不成,刘厂长都有点担心去开总结大会的时候,被批评成什么样子,会不会把他从厂长的位置上撸下来。
他说完, 看了一眼苏净禾, 笑着说:“看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你跟正崖在村里怎么样了?上回我去镇上开会,听人提了一嘴, 说是有两兄妹出息得很,被镇上点名表扬了,一打听名字,果然是你们两个!”
苏净禾客套了两句,却是认真问:“刘叔叔,厂里要用什么来做染料,不如我回去打听打听?也许下面哪个村子里有合适的?”
陈美凤推了推丈夫:“都是自己厂里子弟,小禾有心要帮忙,你就给她说一下呗,又没啥。”
刘厂长最后就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本册子,翻出来给苏净禾看:“排第一第二第三的都行,颜色越鲜亮越好,其实不是一点黄色的天然染料都找不到,而是找到的颜色都不够亮。”
苏净禾低头一看,册子上写了十几种植物的名字,但是都只有名字,没有图画,其中有几样被特别圈出来,后面做了关于季节的备注。
她问:“刘叔叔,这些有没有图样的?”
刘厂长摇头:“这倒没有,但是东西到了面前,车间的人能看出来。”
苏净禾见刘厂长着急去开会,便把册子上的名字全部记了下来,连忙告辞了。
出了刘厂长家门,眼看时间还早,苏净禾拿着誊抄出来的名字绕去了不远处的图书馆。
图书馆里今天的人倒是不少,门口闹哄哄的,都围着几辆车不知道在做什么。
苏净禾没有理会,躲开人群走了进去。
馆里书并不多,她很快按着索书号翻查了一遍,没有找到植物分类,只找到几本中草药图册,在上面对照出了几种刘厂长册子里提及的天然染料植株,只可惜看书中的标注,那些在本省都没有分布。
她仔细又翻查一回,再找不到更多信息,围着图书馆又走了一遍,终于在一个标着“阅览室”的房间里看到了有两个带玻璃门大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