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上的书都保存得很好,书柜上写着“苏岁安老先生敬赠专架”,走近一看,上面摆满了大部头的外文书籍,不但有俄语、英语,甚至法语、德语、拉丁语的也不罕见。
苏净禾隔着玻璃看了看,见到其中居然有一整部《世界园林植物与花卉百科全书》,转头一找,房间里并没有工作人员,尝试着伸手开了一下,玻璃门没有锁。
她如获至宝,把一整部书都取 * 了下来,坐在一旁的座位上翻查起来。
这一回她誊抄出来的名字基本都能找到了。
苏净禾随身带了纸笔,就势把有用的信息都摘抄并翻译了出来,又简单画了下树叶跟树干的特征。
她上一世学过两年素描,虽然技艺并不精湛,用来白描一下还是可以的。
苏净禾有个习惯,一旦专心做事,就不会分心关注身边发生的事情,她只觉得外头好像有点嘈杂,但是大脑自动过滤掉了嘈杂的信息,直到被一道非常不客气的声音打断。
“同志,这里不开放!你是怎么进来的?!”
苏净禾诧异地抬起头,只见门外不远处站了好些人,男男女女都有,大部分都穿了制服。
跟她说话的那个妇女穿着一身套装,胸前还绣了“杨坪镇图书馆”六个红线小字。
她快步走了进来,对着苏净禾不悦地说:“你怎么还把闭架的书拿下来了!这都不能随便拿的!赶紧走!”
苏净禾皱眉:“您好,我进来的时候这里没有标明不能翻阅,门口也没有贴不能进入的告示,图书馆是公共场所,都是为人民服务,请您说话礼貌些……”
她话还没说完,妇女就不耐烦地轰她:“走走走,今天有重要领导……”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的人群终于走了进来。
当头那一个也穿着跟妇女同系列的男式制服,口气客客气气对着身后的人说:“苏厅,您看,这就是苏老爷子当初捐赠的三千一百零五册书,我们去年找回来之后,特地开辟了个房间,列了专架保存起来,修补之后,保管得很好,没有发霉、虫蛀的现象。”
他说完之后,听到里头那个妇女的催促声,觉得不太对,连忙几步走了过来,皱着眉问:“这是怎么了!领导都来了,你在这里闹什么!”
妇女一指苏净禾,告状道:“就一会没留意,有个人偷偷溜进来了,还偷了书架上的书下来……”
苏净禾把她几乎要戳在自己鼻子上的手指隔开,起身道:“这位同志,我不同意你的污蔑,图书馆的书都是对大众开放,普惠民众的知识,这间房没有上锁,也没有标注,书架也没有锁,你用‘偷’字……”
“都说了这里不开放,这些都是珍贵的书籍,要好好保管,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赔得起吗?!叨叨啥,还不快走!”妇女上前几步,几乎要推搡起来。
制服男见这里越闹越大,脸色铁青,急忙拉住他的同事,喝道:“胡闹!省里领导就在边上,你吵吵啥!”
正在吵闹之间,被称作苏厅的中年男人已经走了过来。
他浓眉大眼,身高至少有一米八,看起来非常有军人的特质。
在边上听了片刻,他忽然开口道:“这位小同志说得很对。”
说着神色严肃地看了一眼那个穿制服的妇女:“保管是其次,我们前些年走了不少错路,现在要想办法弥补,要正视知识 * 的作用,书籍是知识来源的重要渠道,你们图书馆是普罗大众获取知识的途径之一,要让更广大的群众,尤其是年轻人利用起这些书籍,才不浪费。”
又说:“我父亲把这些藏书赠送给你们,就是希望让更多的人能利用到,如果只是为了珍藏,又何必多此一举?”
后头跟着的一群人不知是谁主动鼓起了掌,紧接着,“啪啪啪”的掌声就在室内响了起来。
一个领导打扮的人走过来对着那两个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交代:“还不快道歉!”
制服妇女虽然不服气,还是不情不愿地说了声对不起,嘴里却嘟哝:“又看不懂,跑来这里乱翻,我就是怕她搞坏了!”
苏净禾听了个真切,当即不客气地说:“同志,你如果不想道歉,可以不说话,我看得懂,我来这里是来查资料的!”
这个年代能进图书馆工作的,家里几乎都有些能耐。
制服妇女当着这么多领导同事丢了脸,尴尬极了,也不管场合合不合适,领导怎么着急,忍不住讽刺道:“你一拿就拿那么多,摆得一桌子都是,看得完吗?这上头可都是外文!你就装吧!”
苏净禾让到一边,把自己随身的笔记本打开放在桌上:“我是来查资料的,我就是要这么多书,翻阅的时候也很小心,没有弄坏、弄折损一页书,更没有污渍,这些内容我都看得懂,请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制服妇女瞄了一眼笔记本上的内容,见笔记本上是中文配图,书上摊开的那一页却是外语,更不信了,嚷嚷:“谁知道这是不是对应的,书上是外文,你这里写的是中文,说不准是你之前写了拿来充数的呢!”
图书馆的领导见状,连忙把她拉开:“你做啥!”
“我就不服!”妇女嚷嚷着挣开对方的手,“我好好干活,这还有错了?她就是不懂装懂,在瞎搞!”
又对着后头人说:“再是领导也要讲道理的吧!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吧!”
“你才是不懂装懂。”苏净禾还击,指着书上的内容,“你要是懂英文,就会知道我写的中文是这一页上面名称的翻译词,还照着画了图,你不懂内容还在这里指责别人,这种态度,怎么能服务好人民群众?不讲道理的是你!”
她把前一页翻了出来,指着上头的内容跟图画跟自己笔记本上的内容一一对应,哪里是文字翻译,哪里是原文,哪里是素描,那里是原画,清清楚楚。
就算不认识英文,看到苏净禾惟妙惟肖的白描,制服妇女也臊了起来。
她这回干脆地道了歉:“大妹子,对不住,是大姐我没文化,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而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的苏厅则是走到了苏净禾身边,伸手拿起她的笔记本,认真看了几页,问:“小同志,你的英文是在哪里学的?学得很不错。”
苏净禾指了指桌上的英汉 * 词典:“有些难的是查字典的,我是镇上纺织厂的子弟,以前厂里请了国外的专家来指导,我跟着学了半年,后来家里长辈也有继续教。”
苏厅满意地点了点头,问了她的名字,又问现在多大了。
苏净禾一一回答。
对方把她的笔记本放回桌面,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说:“好好学习,将来发展都看你们年轻人的了。”
他没有耽搁太久,看了看书架上的书,就待着随行人员出去了,临走之前还特地交代:“这些书不要都挡起来,应该要能通借才行。”
等人都走远了,那个妇女又偷偷走了过来,特别不好意思地对苏净禾说:“同志,真的对不起,我先前误会你了,主要是咱们馆里经常有些不爱惜书的年轻人过来,又撕又偷的……我就……”
又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大白兔奶糖:“给你吃,就当大姐给你道歉的!”
苏净禾拿了两颗,示意自己没有放在心上,问:“刚刚那个苏厅是?”
“是省厅下来的大领导,听说他父亲是老军人了,大渡河的时候头一波往前冲的,后来被下放来咱们镇上,前几年才平反,临终前把家里藏书都捐给图书馆了。”
又指着那一部百科全书:“我就是想着老先生的赠书,不能给外头人瞎霍霍了,刚刚一下子脾气上来,就做了错事。”
她看苏净禾没有跟自己搭话的意思,讪讪走了。
这件事情对苏净禾来说,不过是一个插曲,她花了大半天功夫,把所有能找到的黄色天然染料信息都抄了下来,全没有眼熟的,本来想着拿回去再问一下各个公社的骨干。
谁知就在她合上书的一瞬间,忽然看到无意间翻开的一页纸上有几张照片。
这一套全书不知道是哪个国外出版社的重点出版物,不但印刷精美,用的还都是铜版纸,虽然放了很多年,但是一点都没有影响阅读。
那一页介绍的是一种叫做“Gardenia ja□□inoides Ellis”的树,中文译名叫黄栀,又叫山栀子,这种树主要分布在长江流域以南,有两种品种,一种用来做药材,另一种在古代是黄栀色颜料的原料,起作用的成分是它的果实。
这种果树开花结果都在夏秋两季,如果气候温暖,会持续得久一点,果实苦涩,但是作为黄色染料颜色鲜亮,在古代的时候染出来的布料都作为贡品敬献给天子,后来才因为工序太过复杂,造价过高,就被慢慢淘汰了。
苏净禾看着书上的图案,越瞧就越觉得眼熟,又去对照从刘厂长那抄下来的原料名,在很后面的地方找到了“黄栀”两个字,但是后面被打了个大大的叉,写着“冬天不结果”。
她端详着黄栀花、黄栀果的照片良久,又对照着书上描述的香味、形状,福至心灵,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第49章 喜气洋洋
那应 * 该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苏净禾记得自己跟二哥刚到小尾村,没多久就被大伯父大伯娘撵了出来。
她腿受了伤,家里的活都压在聂正崖身上。
某天他上山干活的时候,带回来一小篓子蜂巢蜜, 甜甜的淌者蜜的蜂巢下, 压着连着果子的花枝, 那花枝香味甜浓, 果子明黄,椭圆形,分明就是面前书上的样子。
苏净禾当时就觉得眼熟,还特地问了一圈,只是最后还是没想起来那花的名字。
直到现在看到介绍, 她才忽然回忆起来。
上辈子在给导师做项目的时候, 苏净禾翻译过一段某个上市公司的背景资料,其中写到该公司的董事长创业的原因,是多年前代表厂里参加国际企销会,发现韩国某家服装公司的产品大受欢迎, 供不应求,走去一看,才知道他们宣称这是韩国首创的天然染料布,用手工制作等等噱头,吸引了数不胜数的买家。
而那个董事长当时不过是个学徒, 听他的师傅说, 那明明是我国古代的黄栀染色法做的贡布,后来才传过去韩国的。
他十分生气,觉得国家有很多价值极高的技术,却因为各种原因, 不但明珠蒙尘,还要被其他国家吃了吐,下定决心一定要创立一家制作传播中华文化产品的公司。
苏净禾当时翻译到那一段内容,只觉得肃然起敬,出于好奇,随手查过所谓的“黄栀”究竟是长什么样子,但是查到之后,书上的只是简单的黑白手绘图,所以她也就扫了一眼,没有怎么上心,是以前几年看到聂正崖带回来的花的时候,一时没有想起来。
她记得那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节,但是小尾村后头山上因为有热泉,所以一大片地方温度比起其他地方高,这才让黄栀树开花结果都晚了。
这几年没听说村里去山上砍了什么树,如果不出意外,说不定还能找到不少能用来制作染料的黄栀果。
苏净禾连忙收好东西,匆忙出了图书馆。
她却不知道自己走后没多久,图书馆的馆长就带着那个制服妇女跟另外两个工作人员,匆匆去了她刚才坐的位置,但是座位上已经空空如也。
工作人员十分着急,连忙问:“人哪去了?”
方才那个制服妇女也愣了:“刚还在啊!”
“唉!苏厅回去一说,容局说要找她!现在人不见了!”
“是不是去厕所了?还是去其他地方找书了?”
一群人四处找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最后是制服妇女想了想:“之前好像说她是纺织厂的人?要不去纺织厂问问?”
***
苏净禾还不知道有人在图书馆里四处寻找自己。
她兴冲冲地拿着笔记本回了纺织厂,先去了刘厂长的家,无人应答,再去厂长办公室,还没进门,就听到厂长刘志全不知道跟谁打电话的声音。
“实在不行,藤黄也给我们搞一车皮过来吧?什么,一车皮都没有??那你 * 们的存货都到哪里去了?没车??现调车来不来得及?你要再多给三车布换??你怎么不去抢啊!”
“唉,多给一车给你成不成?什么叫外头多的是人抢着用车,调不开?喂?喂?”
苏净禾知道这是在说染料的事情,也不再耽搁,连忙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厂长刘志全听说听说了小尾村有黄栀的事情,激动之余又有点不敢信,问道:“你说真的?我知道黄栀,这东西颜色染出来是明黄,漂亮得很,就是成本高了点,不过应该过了十一月就全没了,你们村里面怎么还会有?会不会记错了?”
苏净禾不敢打包票,但是口气很肯定:“前几年二哥见到过,说有很多,横竖现在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不知道咱们厂里会不会用这个黄栀来制染料?要不找两个人跟我们回去看看?要确实是,那我就请公社里社员帮着先摘了,让人出来通知一声,您再安排车来运?”
刘志全兴奋不已:“会!怎么不会!虽然新的技术员不懂了,但是好几个老技术员还在呢,找他们回来教一教就行了!”
他一刻也等不了,立刻让人把还在跟工会对接小尾村还回来粮油米面的聂正崖叫了过来,也不说什么来龙去脉,开口就问:“正崖啊,我听小禾说,你见到山上这个季节还有黄栀子,是不是的?”
苏净禾见聂正崖没听懂的样子,连忙跟他解释了一遍,又把自己照着画的黄栀花、果子给他看,最后提醒道:“就是上回二哥从山上给我弄蜂蜜回来的时候,摘回来的那两枝花,那是山栀花,黄色的果子就是水栀子。”
聂正崖一下子想了起来。
他笃定地说:“山上还有,至少有几十棵树都在开花结果,前几天我去的时候还见到,但是不知道能不能用,摘下来数量够不够。”
又建议道:“不如派几个技术人员跟我们回去看看,认认种?如果确实是,就安排个车来运?”
刘厂长激动极了,一挥手:“不用等了,哪里等得及,现在就安排车一起去,能省一点时间是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