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毕凯错愕望着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去摸一下脸。
宾斌嘴巴可以塞乒乓球,其他同学同样哑然。
刚才闹哄如菜市的客厅,忽然只剩下那首情歌的调子,依然欢快,也极为嘲讽。
“我……准备出国留学了,”祖荷不清楚用了多少劲力,手掌发辣,指尖隐隐抽筋,“……抱歉。”
从扇巴掌到出国消息,众人的思维跳不过来,祖荷更像扯借口突兀解释,连她自己也察觉到了。
“四月份就收到通知书了,一直没告诉你们。我下个月十几号就走了,去美国……舍不得大家……”
碟机调成低音量,下一首情歌愈发舒缓,星星灯仍在眨眼,气氛却不复先前。
甄能君闯开言洲的隐形闸机,横插到傅毕凯跟前,抱住祖荷。
祖荷伏在她肩头,声音像被夜雨浸润:“舍不得你们……”
女孩子们有着天然的感情联结,平日连上厕所都要约在一起,现在哪忍心置身事外。
舍长一改平日癫狂,也过来抱住她,擦着眼角道:“荷妹你太不讲义气了,现在才告诉我们,我还想着过年咱们宿舍还能聚一起,吃烤红薯当‘屁多仙’。”
同行几个女生也过来,分别跟祖荷拥抱抽鼻子,细数三年往事,似乎把刚才的起哄和表白失败统统撂在脑后。
“以后没人帮我拍照P图了,我再也漂亮不起来了,呜呜呜——”
祖荷捧着女孩的脸,说:“你本来就很美,我没有P啊。”
女孩咕哝道:“可是没有你我就做不成波霸了。”
舍长笑喷了:“她都要走了,你还惦记你的飞机场。”
女孩嗔道:“她飞美国不得从飞机场起飞吗?”
舍长求饶:“是是是,你的飞机场。”
祖荷哭笑不得:“以后我给你邮木瓜吧。”
另一女孩说:“以后泡到金发帅哥,记得发照片给我们养养眼啊。”
舍长拆台道:“她想看只穿一条围裙那种。”
女孩说:“哎呀不要太过分,那是留给荷妹的。”
宾斌插话道:“班花,下次回来是不是成外宾了?”
祖荷扭头笑着瞪他一眼:“外什么宾,我还是拿身份证的人。”
前头女孩说:“如果大学毕业后我找不到工作,我能不能求包养啊?”
祖荷笑道:“行,给你找个带后院的大房子——”
舍长补充:“每日养鸡种菜烤红薯!”
女孩们潮湿地哈哈笑,男生也不忍冷眼旁观,平时跟祖荷关系不错的,也纷纷过来搭茬。
傅毕凯正好被边缘化,低头看了眼花束,不尴不尬,宾斌试探替他接过,傅毕凯求之不得塞他怀中,错肩离开客厅。
路过门口,傅毕凯停步看了眼神色不妙的喻池,一阵微妙的平衡感降落心头:他得不到的,喻池也不见得能得到。
“烟。”傅毕凯朝他伸手。
喻池从塑料袋掏出那盒烟递给他,傅毕凯熟练撕开包装,抖出一支,出其不意别到喻池耳朵上。
喻池凛然盯着他,把烟捏在手里,像往日随意执笔。
傅毕凯一笑,道:“你会用得上。”
说罢,他自己衔起下一支烟,掏出不记得哪个女孩送的Zippo点上,深深吸一口,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递过Zippo:“会不会抽烟,要不要我教你?”旧时光整理
青白烟雾里,喻池拈起那支烟,有点类似拿笔的姿势,用了三根手指,但他指型修长,生涩的姿势并未影响美感。
待傅毕凯吸第二口烟,喻池将烟喂到唇边,烟头往他那点猩红上凑——傅毕凯生生愣住,忘了吸——傅毕凯只记得上一次这般,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分食一小袋酸梅粉,喻池用彩色的塑料小勺刚挖出一勺,傅毕凯却在他的嘴边截了胡,嬉闹着刮过来。
世易时移,十几年后的今晚傅毕凯反被他将了一军。
要该怎么描述他的举动,只能说此人本质学霸,什么都能很快上手,第一次抽烟有条不紊。
烟头点着了,烟吸上了,没呛上,喻池忽然轻蔑蹙了下眉,挪开烟,一口烟雾呵在他脸面。
“是这样吗?”
“……”
傅毕凯如烟雾蔽眼,怔忪一瞬,反应过来后双掌推出,伴着一声不堪入耳的国骂。
喻池反击那一瞬,已做好对方动武的预设,退开一步避开第一招,挥出迟来的一拳,正中祖荷刚才打过的地方。
傅毕凯头眼昏花,错愕居多,没想到喻池一向温文尔雅,当真出得了手。上一次大动干戈停留在尚未懂事的幼儿园,之后再有争执,他们已经慢慢学会文明与隐忍,平时泾渭分明,顶多虚与委蛇,相安无事十几年。
这一拳相当于决裂的信号。
幸而傅毕凯下肢比他灵活与沉稳,很快逼上来还手。
两根点燃的香烟前后坠地,其一不意被踩灭;喻池手中袋子摔落,滑出一段;傅毕凯的Zippo跌在地面,如蝶旋转。
两股影子立刻扭打在一起。
这边群众还没从祖荷的出国新闻中缓神,突变来得措手不及。
“艹你干什么!”言洲闯到他们中间,人肉炸.弹般撞开傅毕凯——但不是一个重量级,只撞开了一点点。
三人缠打中,一声裂帛之响给局势更添一把火。
那边祖荷也跳出女生包围,飞扑而去护在喻池前,怒视傅毕凯,咆哮道:“你干什么!打你的是我,有种冲着我来!”
混乱中,傅毕凯衣襟开裂,露出狰狞胸毛,他甩开言洲,对祖荷身后之人怒目而视:“你走开,我不打女人。”
喻池也要扒开祖荷正面应战,却反被死死拦住。
离开校园,不再有唐雯瑛镇场,其他同学纷纷自发上前,男生以宾斌为首阻拦傅毕凯,女生以甄能君为头护着祖荷这边。
“别打啊。你们别打——”
“都是同学,有话好好说。”
“大家好不容易解放了出来玩。”
“对啊……”
七嘴八舌,闹闹嚷嚷,人肉盾牌生生隔开楚河汉界,浇灭了战火。
言洲裁判一般拦在中间,左觑右看,确认两边都不再推挤,才开口:“楼下麻将,要来的报名?”
刚才的剑拔弩张给揭过,他赶鸡似的高声动员大家下楼玩。
宾斌按着傅毕凯的肩头,几乎押着他往楼梯走。
“要不要玩点刺激的,比如输一局脱一件衣服啊?”
没人再嘲讽宾斌粗俗,起码比起傅毕凯的粗暴温和多了。
祖荷和喻池岿然不动,众人陆续离开,眼神或好奇,不着痕迹想多打量几眼,或隐含鼓励,就要忍不住上去拍拍她们肩头,言洲就这么做了。
他往喻池肩头按了按,喻池豁然抬眼,眼神相撞那一瞬,似乎明白所有。
敢情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言洲紧抿双唇,又轻轻拍了拍。
甄能君最后拉了一下祖荷的手,不舍松开,跟在言洲身后,三步一回头。
“走吧。”言洲轻轻催促她。
喻池脸上无伤,昨晚剪了头发,精神短发也无所谓凌乱,他看着完好无损。
他弯腰捡起那个塑料袋,两根手指挑着,眼神焦点落在他处。
“甜牛奶。”
此情此景,祖荷接过袋子,都要忍不住客套一声。
屋外雨已经停了,空气泛着泥土清新,不知谁家的猫路过,发出瘆人的嗷呜。
两人坐在走廊三人沙发的两端,一个吸着牛奶,一个肘搭膝盖,低头虚握着手。
牛奶盒空了,她吸出呼呼的声响,抠开盒底的三角,一点点将盒子捏扁。
长夜流逝,曾经无话不谈变成无话可说,只有偶尔跺脚避蚊的烦躁声响。
不知谁的烟劫后余生,在地板上静静燃烧,腾出一缕袅袅青烟。
“喻池……”
祖荷往往把他名字叫两遍,毫不掩饰亲昵,这时正常呼唤,疏离便出来了。
喻池转头、挑眼、望向她,又似乎没看到她,目光发虚。
“北京?”
“……”
简单的两个字封堵住她,让还没成形的解释更加飘渺。
是啊,她还答应跟他一起考北京的大学。
祖荷低下头,继续捏牛奶盒,心里乱糟糟,不知该从哪里理起。
如果没有今晚的意外,她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填志愿?临走前一天?
她想怎么跟他说?
喻池喻池,其实我高二就打算出国,雯姐、喻老师和言洲早知道了,很抱歉现在告诉你!
……
祖荷第一次感觉到无力,以前两人间不涉及底线的小摩擦,他稍一温柔,她就顺台阶撒娇而下,缓和之后再开诚布公,小事化了。
可这次不一样,以后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面,处理稍有不当,矛盾激化,也许便没有以后。
没组织出合适台词前,祖荷不敢轻易开口。如果现在算是考试,“合适”的标准答案掌握在喻池手中,祖荷像裸考的差生,毫无头绪。
对喻池而言,最标准的答案,当然是她的承诺,她作弊了,还最后一个向他坦白——不,没有坦白,只有知会一声。
喻池扶着膝盖站起,过去像踩蟑螂一样,一脚碾灭烟头,捡起掷进垃圾桶,沉默下楼。
第30章
这一夜,祖荷没机会再跟喻池说话,甄能君和她同住,多少缓和她的胡思乱想。
她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甄能君把一沓一百面额的现金递过来。
她把毛巾挂在脖子上,稍微歪一下脑袋。
甄能君说:“说好高考后还给你,就怕你一下子走了。”
祖荷可以不在乎零花钱,但不能轻视她的骄傲,擦干手接过整了整,道:“你还随身带那么多钱,怎么不放银行里呢?”
甄能君说:“我拿的是卡,存折在我爸爸那里,我就怕他用存折取走了,你们借给我当天就全领出来了。”
祖荷即便不操心零花钱,也不敢随便揣那么多在身上,不由佩服她的缜密和胆大。
祖荷问:“你还够用吗?要不先买个手机?”
甄能君点头,说:“还有六七百,听说学杂费会退还一些,等高考成绩出来,我就可以找家教了,今年感觉比去年好。”原本考后不轻易谈论成绩,但祖荷显然用不到成绩,她便提了下,“手机有那种充话费0元购机的——言洲跟我说的——我打算买这种,感觉挺划算。我先把你的还了,怕到时候跨国不知道怎么还,言洲和喻池总还在国内,汇款方便一点。”
那个名字成功让心脏一缩,祖荷重新把毛巾盖脑袋,胡乱擦头,总算掩饰了神情。
“嗯,我让我妈妈把她同事的小孩介绍给你,从小学到高中都有。——暑假你住哪里?”
学校宿舍还可以住到填志愿完毕,大概七月初。
甄能君没有经验,一片茫然:“有些亲戚在市里打工,但是不是太熟悉,也怕我爸突然找上来,我大概……自己租个小房子吧。”
祖荷处理感情以外的事脑袋明显比较灵活,说:“我姐有个要好的闺蜜在师大当老师,师大有一部分学生租住在校外公寓,现在暑假应该有比较多空房或者床铺,相对来说安全便宜,性价比高,回头我让她帮你找找。”
祖荷对她的帮助,远非一句“谢谢”可以回报,也不是感激的眼泪可以承载,甄能君只能换一个话题。
“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祖荷拉她坐回床边,一边膝盖随意摊在凉席上:“当然啦!”
甄能君说:“你回来的话,一定告诉我一声好吗?说不定到时候我挣到钱可以请你吃饭了。”
祖荷将半干的脑袋轻轻往她肩膀靠一下,撒娇功力复原,说:“好呀,我饿上十天半月再回来,赖着不走,把你吃穷。”
甄能君笑着摸一下她的头发,说:“头发先吹干吧。”
祖荷将落地风扇搬到床边,毛巾铺在床沿垫头,横躺在床上,让风呼呼吹头上。甄能君头发比她稍长一点,也笑着照做。两个女孩像白萝卜切条,晾晒在簸箕上。
手机一直在震动,她出国的消息很快传出去,不断有人来探虚实,有说她牛逼大发了,荷妹要变荷姐;有说她沉得住气,以后肯定是干大事的人;有骂她不够义气,走前一定要请她吃饭;言洲说他看着喻池,让她别担心;还有哭诉委屈的——
“班花你真不够意思,好歹咱们同窗三年,吱都不吱一声,我这玫瑰花只能泡花瓣澡了,可怜啊。”
真是该来的不来,祖荷退出傅毕凯的短信,把手机丢一边。
不一会,敲门声传来。
“荷妹,阿能,你们睡了吗?”
是舍长的声音。
甄能君过去开门,舍长已经换好不算睡衣的睡衣,探头问:“过来找你们聊聊天?”
祖荷撑起脑袋回答:“快来!”
六个女生陆续进来,一米八的大床横躺了四个,另外三个躺在地上的游戏毯,跟床上的头对头。八个女孩密密麻麻地摆了一屋子,像刚捞出锅滤油的油条。
她们原本属于三个不同宿舍,这晚把三年间的八卦互通有无,偶不时一阵惊呼发笑,比高考前的卧谈会多了不少大胆的憧憬。
有人说大学要谈很多恋爱,把高中落下的美好时光补回来;有人说要开始减肥,这一年各种补补补,该长的地方没长——“谁说咪咪了,我是说脑子,长脑子”——整个人浮肿迟钝;甄能君说要拿四年奖学金,然后继续读研,被舍长取笑“刚刚考完试还想着学习,疯了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