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洲不知道是否听见,催促她道:“荷妹快点,没有你们护送我不敢进女生宿舍,紧张!”
喻池没再提高考,只说他在这里看着推车。
*
次日一早,高一高二继续上课,毕业生变成出笼的雏鸟,手持学生卡自由出入校门,再也没有比看别人学习更痛快的事——高压的应试教育后遗症之一便是如此。
高三一班旅游团开始发团,市区已回家同学直接出发汽车站,其他人在校门口公车站集合。
一列人次第投币刷卡上车,祖荷排在喻池前面,没听见后头滴卡,扭头一看,他正合起一个绿色小本子,收进裤兜。
其他同学先上车,也看见了,有人特意望向窗外,有人占座后站起,招呼他们:“祖荷喻池,你们过来这里坐。”
学校离起点站不远,但公车贯穿全市,直达城西客运站,周六出行人不少,车满了。
傅毕凯和宾斌站在后门附近,人高马大,拉着吊环,像两根多出的承重梁。
仅剩的两个座位下方是公车左后轮,靠过道座位还算正常,靠窗座位狭窄,对长腿人士不友好,还不如站着。祖荷要是不坐,喻池肯定不会坐,她谢过同学,用眼神拉他过去。
里面落脚的地方本该是平地,因为轮子做成斜坡,祖荷果然差不多得抱着膝盖,跟小孩坐马桶踩凳子似的,不由隐隐笑了。
喻池冷不丁问:“笑什么?”
祖荷伸右腿到他那边,故意叠在他的钢铁踝关节上,支起左边膝盖,懒洋洋搭肘,半抱着背包,像个拎着酒坛快意江湖的女侠。脚踝处透来丝丝冰凉,她笑了。
“这样舒服点,凉快。”
左小腿全然没有触觉,但通过视觉,喻池似乎感觉到了,那种肌肤相触时异己的温润,比当初她隔着袖子搂他脖子还要细腻几分,比她握他指尖还要长久几分。
遗憾从心底浮起,融进声音里,他说:“我又感觉不到……”
祖荷说:“像这样子呀!”
他的手随意盖在腿上,祖荷将自己手一翻,手背轻轻贴上他的。
她说:“这个温度——”
明眸皓齿,脑海划过这个词,喻池常常回味后半部分,险些忘记那双眼睛也极为动人。
也许心跳加速钝化了他的思维,喻池想翻过手,握住她,终究慢了一步。
祖荷依然笑着抽回手,像当初握他指尖那般短暂,也或许长了一点点。
遗憾沉积到心底,喻池又失去一次机会。
是的,又。
昨天她扯衣角,他就该揪回衣服,顺手拉住她。
祖荷朝他摊开手掌,说:“我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证?”
喻池欠身从裤兜掏出来,祖荷不见外地接过去,却神秘兮兮用背包挡着偷偷看。
“原来有效期只有十年。”祖荷歪过来,肩头点上他的,只说给他听。
耳根酥痒,喻池不自在清了下嗓子,脑袋稍凑近一些,眼睛泛泛看着前排椅背。
“以后一路绿灯,上学有补贴,工作少缴税。”
祖荷将本子还给他,说:“如果我是老板,我一定要先雇佣你。——不哎,说不定你自己就是老板。我要先拍照留念,以后留着卖版权。”
她带了两部相机出来,单反在喻池膝头包里,卡片机在自己这边。
她掏出卡片机,腕部套好吊绳开了机,举起避开前座,凭感觉对准两人。
她比出剪刀手,手背朝镜头,下巴轻挑,自信又俏皮;跟她相比,喻池表情淡淡,一副听之任之的温柔;他们的主动合照数量不多,氛围似乎总是这样,像一种日积月累的默契,像一个破不开的局。
落脚的三层小洋楼有大露台,到海边玩自然少不了烧烤、啤酒和烟花,下午一波人下海玩水,另一波旱鸭子外出采购。
一行八女七男,十五人的大集体还隐形分割成不同小团体,祖荷、喻池、甄能君和言洲四人就是最显眼的一个,都属于后一波,傅毕凯之前频频劝祖荷一起,她一句“不想血染大海”堵回去。
四人负责食材采购,甄能君对此得心应手,担下挑货和砍价大责,喻池和言洲变身挑夫,祖荷当出纳。
路过小超市,祖荷停下掏自己钱包:“我想吃冰激凌,你们要不要?”
言洲说:“你肚子受得了?”
祖荷正要回答,碰上喻池了然的眼神,笑嘻嘻道:“你告诉他。”
喻池波澜不惊:“她报假警。”
言洲:“什么?”
“刚来完。”
“……哦。”
“喻池和阿能都不下水,我一个人去没意思。”祖荷说,再者傅毕凯铁定要动手动脚,捉她一起玩。
“我请你们吃冰激凌,”甄能君在旁拦一下她的手,从牛仔裤斜插袋掏出一张五十块,“刚好我生日……”
祖荷紧握她手腕,险些跳起来。
“差点错过……阿能,生日快乐!”
喻池和言洲也道了同样祝福语,言洲说:“既然是生日,我们就不客气了。”
冰箱里雪糕种类跟学校小卖部的差不多,他们每人挑了一支,甄能君问要不要再吃点其他,三人都说不用,在太阳底下边吃边拎着食材回驻地。
三层小洋楼旁还有其他人家,不能放高射火花,只买了些仙女棒之类的小玩意;啤酒抱了一箱回来,在座就祖荷未成年,人人都带着成年开戒的兴奋,杯子也不用,男生直接一人一瓶。
十五个人中勉强会做饭的六七个,祖荷小分队就占了三个,量产的烧烤也最为抢手,上一盘空一盘。
祖荷中途接到一条电话,拉言洲一起下楼。回来她悄悄过去捂住甄能君眼睛,喻池默契地取走她手中油刷和烤串。
其他人懵然片刻,言洲捧着插了“19”蜡烛的蛋糕,哼着熟悉曲调过来,大家恍然大悟,齐声合唱鼓掌。
祖荷松开手,甄能君眼前恢复光明,但又太过光明,恍如梦境,不可置信。
“阿能,生日快乐!”
祖荷把一颗球状东西塞进她掌心,甄能君只知道是一种坚果威化巧克力,记不得名字。
母亲走后,父亲和继母忙于生计和照顾弟弟,对她疏于关心,从未替她庆祝生日。她甚至怀疑他们是否记得,就连身份证上的生日也是为了早一年上学乱改的。她的心理世界可谓贫瘠,别人的零星关怀于她便是润物细雨,更别说祖荷这道过于明媚的阳光——阳光和细雨融入心间,化成笑容和泪光。
她的肢体语言向来不太热情,此时却主动拥住祖荷,握着她给的巧克力说:“你对我真好。”
祖荷却更为亲昵跟她碰了碰鼻子,嫣然道:“以后上了大学,谁想追求你,没有我对你那么好的话,你可千万不要同意。”
甄能君破涕为笑,言洲提醒蜡烛没有吹。
她一股气吹灭蜡烛,也把小小的心愿吹送出去。
她过了一次最隆重的生日,多年以后才体会到,祖荷成了一种里程碑式的存在,让她可以咽下专注学术的孤苦,不会被追求者的小恩小惠迷惑。
玻璃酒瓶叮当相击,人人都在伪装成熟。
祖荷吃了点烤串和蛋糕垫肚子,半捏着空了的一次性纸杯,可怜巴巴望着喻池:“我也想喝一点酒。”
喻池双颊见红,瓶中酒还剩大半,略一斟酌,问:“要喝我的?”
“嗯。”
“我喝过了。”
“我又不是没喝过你的——”保温杯,她想他应该记得。
“只能喝一点点,”喻池就给她倒了薄薄的一层,“你还未成年。”
祖荷晃了晃纸杯:“未成年怎么了,我已经高中毕业,言洲说的,现在都不能算早恋了。来,干杯!”
那个词比酒精猛烈,喻池耳朵又热了几度。
祖荷小小抿一口,张嘴吸气:“好辣!”
喻池仰头喝一口,喉结跟着滚了一滚,祖荷很少关注喻池身上的男性特征,竟一时失神。
喻池问:“看什么?”
可能酒精烧了眼,祖荷眼花了,问:“喻池,你为什么没长胡子?”
喻池反而想问她为什么又问这种奇怪的问题,略显烦躁:“没长也是男的。”
讨来的那点酒一路烧进肚子,祖荷意识开始发飘。
祖荷一直把他当作性别特质不明显的少年,朝气蓬勃,活力无限,在赛场上奔跑,轻而易举掀起观众的心跳。
当他对她具备某种神秘吸引力,他就成为了男人。
她想知道那颗喉结的手感,想摸他下巴,想知道他偷偷刮了胡子,还是真有没长。
祖荷忍不住虚握拳头,接着,轻轻压了压腹部。
喻池敏感道:“肚子又不舒服了吗?”
“不是,有点头晕,我想喝点奶。”
“我去给你买,纯奶吗?”
祖荷说:“最好甜味的。”
喻池放下酒瓶,喊甄能君留意下她。
在露台楼梯口,傅毕凯刚好进来,问:“上哪去?”
喻池说:“买点东西。”
傅毕凯神色一转,说:“正好帮我买包烟。——你抽过吗?”
喻池问:“买什么烟?”
傅毕凯告诉名字,说回来再跟他算钱。
天空落下几滴雨,雨滴渐渐浓密,沉闷的尘土味腾起,众人忙把烧烤炉移到廊檐,娱乐厅连着露台,傅毕凯把电视机调成KTV模式,吆喝大家过来唱歌。
祖荷听歌在行,唱歌不行,要是有骰子还能玩几把,现在只想给甄能君打下手,给各种烤串添料。
厅里飘出一首熟悉的旋律,得是他们初中那会的街头金曲。
“这首我来我来,我会我会。”傅毕凯抢过话筒,呼呼吹两声试音。
这首歌主题围绕青涩.爱情,歌词简洁,表意明快,节奏流畅,加上歌手那种别具一格、听着好像吐词不清、很容易模仿的唱法,谁都能哼上几句,音痴进KTV选这首准没错。
宾斌跑来说:“班花,进来听啊,下一首你想唱什么。”
祖荷说:“我唱不溜,在这能听得到。”
宾斌捉急道:“你来嘛来嘛来嘛!——我们摇骰子玩啊!”
祖荷:“……”
言洲过来替祖荷的空,说:“你就进去吧,我跟阿能说说话。”
祖荷机灵一笑,说:“好吧,懂了。可别欺负我们家阿能哦。”
言洲笑骂道:“你以为我像你对你家喻池?”
“……”她倒希望是她家的。
宾斌强势插话:“过来过来,该你摇了。”
祖荷刚坐到沙发,嗒嗒两下,客厅头顶大灯熄灭,取而代之是暧昧的星星灯条,一闪一闪,恍若迷梦。
“主任,你家亲戚还挺有情调啊。”祖荷啧啧称赞。
傅毕凯对着话筒深情哼歌,没法回答,只同样饱满感情望她一眼。
KTV设备还是影碟式,傅毕凯唱的这一碟都是同一个歌手。
祖荷翻了一轮影碟套,潮流停在几年前,那时姬柠还没出道。她选了一首难度不大,歌词还记得大半的。
而且就她这性格,就算唱歌跑调也能面不改色最大声。
祖荷抽出碟片,蹲到电视柜前,影碟机有三个碟盘,成品字形,按顺时针旋转调整播放顺序,播放过程打开不影响前一碟运转,她把碟片放进预备位,重新关仓。
“我想陪你回我的外婆家,一起看着日落,一直到我们都睡着——”
傅毕凯唱到副歌表白那段,手背在身后,宾斌猫腰给他递了什么,马上溜走,好像去点一长串鞭炮的引子。
祖荷握着遥控器站起,傅毕凯手里多了一束玫瑰。
她整个人精神都给拔起来,仿佛他举着一束烈火,火苗准备舔上她的发梢。
她不是没被表白过,但也没人敢不加暗示、这般堂而皇之。
盼了一年的八卦大戏终于上线,虽然男主角选角有一点点偏差,但不妨碍众人起哄,有人吹口哨,有人尖叫,闹闹杂杂,跟玫瑰一样伤害神经。
傅毕凯像个主持人,一手捧花,对着话筒说:“祖荷,我从高一开始就挺喜欢你,喜欢了三年,忍了三年,现在高考完,终于可以跟你说了。做我的女朋友吧,以后我会好好疼你,宠你,爱你。”
傅毕凯每吐出一个“你”,全场起哄音节更高一度,祖荷一直沉默,仿佛沦为配角。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宾斌先起头,其余男生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拍手一边跟着喊,甚至有人不知故意还是嘴瓢,喊了一次“嫁给他”。
祖荷胳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甄能君从烧烤炉站到门边,踏进一步想过去,言洲拦了一下,轻轻摇头:“她自己能处理好。”
“……”甄能君感觉后面多了一个人,扭头一看,喻池不知道几时回来了。
言洲也刚发现,阵雨浇湿他的头发,白色T恤也难于幸免,喻池拎着一个黄色塑料袋,狼狈而突然地出现,像不合时宜的闯入者。他死死盯着厅中间的两人,双唇紧抿,像长跑时一样没表情,但跑步时愉悦暗涌,现在恐怕是另一个极端。
傅毕凯走近,几乎要顶到祖荷的鞋尖,藏在花束下的手眼看要顺势揽住她——
她退开一大步,说:“不行。”
周围的热闹淹没掉“不”字,其他同学只听见一个字,行,她说行,班花说行,然后他们爆发出申奥成功般的欢呼。
傅毕凯离得近,没听错,又怕自己听错,追近一步箍住她的腰,就要吻下来。
啪——
祖荷条件反射甩他一巴掌,趁他愣住,紧忙推开:“你神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