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钟荟对这人也很感兴趣,插话道:“可能是撞了笔名吧,这也不是没有的事。毕竟这两人一个在上海,一个在香港。”那位女同学笑道:“虽然是发在上海的报刊上,其中却写到了香港的风物,我猜应当就是同一个人。不过若是人家不肯承认,咱也没有什么办法。”
钟荟快言快语道:“好了你别说这么多了,管他是哪个白茅呢。快把他的作品拿来给我们看看,到底怎么个有意思法,不就知道这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了。”
众人这才凑在一起看起了女同学带回来的那份杂志。
温见宁虽被挤在外面,什么都看不到,但她毕竟是作者,自然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故事的情节其实很简单,主人公是一位船长的小女儿明秀,她幼年时被父亲带在身边,整日在海上漂泊。一次无意中她跑到了底舱,发现了被关押在那里的拐卖女性。这群女人中有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有十几岁的少女,甚至还有和她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女童。她们大多是如花一样的年龄,却和货物一样被关在不见天日的舱底,即将转卖到东南亚乃至美国西海岸等地。
误入底舱的明秀很快被大人们找了回去,并被勒令不准再去底舱,但年幼的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偶尔还是会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偷偷跑去和那些被关押的女孩们说说话。但随着那些女孩们到岸后被卖走,这短暂的友情也很快随之凋谢。
随着一天天长大,明秀逐渐明白了身为船长的父亲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她也无力改变什么,只能将这件事藏在心底。后来,明秀的父亲带着她上了岸,他们一家靠着之前积攒下的巨额财富过上了优裕的生活。
眼看明秀就要订婚之际,她的父亲突然在一场意外中丧生,家中的变故接二连三。明秀无力对抗这些打击,最终还被虎狼一样的亲戚卖上了当年那艘船。命运在这里成了一个可笑的轮回,昔日人贩子的女儿,最终也成为了被人贩卖的对象。
被关在底舱的明秀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几次和同伴试图借助船上乘客的力量逃出去,却因乘客的袖手旁观而被抓回来。她最后一次找到机会逃出底舱,凭借自己从小对这艘船的熟悉,一个人放下了救生艇在茫茫海上出逃时,却发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篇幅不长,情节也不算太曲折,全靠文字的水磨功夫一点点营造出来了阴郁压抑的氛围。那位同学所拿的几份杂志上的内容,还没连载到后来的部分,结尾断在了明秀突逢家庭变故那段,饶是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女生们才渐渐缓过神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钟荟不由得追问下文:“只有这些了吗?”
被问到的女生摊手道:“杂志只连载到这里了,想来等过段日子才会传到香港这边。”恰在这时,来上课的老师已经夹着课本步入了教室,女生们也不好再围在一起,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准备上课。
等下课后,钟荟去跟那位女同学要了那杂志准备带回家好好细读,转头问道:“见宁,之前怎么不听你说话。你觉得这个白茅的文章写得如何?”
这个问题温见宁实在不好回答,只能含糊其辞道:“还可以吧。”
虽然她暂时不打算告诉钟荟她就是白茅,但是早晚有一天,她还是会和好友分享这个秘密的。若是这会她忍不住自卖自夸起来,万一将来钟荟笑话,她也会很难为情的。
钟荟没有发现她的反常,自顾自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也不知道这两个白茅是不是一个人,以前我在报纸上看他的文章,觉得文笔虽然有些意思,但看来打发时间也就算了,但是这一次我觉得他这篇《海上繁花》写的真好,比他以前写的所有文章都好。”
温见宁看着她,终于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我也这样觉得。”
第四十章
《海上繁花》的成功发表,把温见宁这段时间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就连晚上回半山别墅时,她的脚步都为之轻快了不少。
更让人惊喜的是,前脚才到家,齐先生的信就被佣人送上楼来。
因为已经知道了结果,温见宁很从容地拆了信封。
果然,齐先生在信里告诉她,《海上繁花》在那家国内出名的杂志上已经发表了,读者的反响很热烈。除了夹了一些读者寄来的信后,齐先生还附寄了一些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评论。
这些评论有好也有坏,其中甚至不乏一些言辞激烈的批评,把这篇小说批评得一无是处。
温见宁把这些剪报都认认真真在笔记本上一一贴好,留待日后时常翻看。
除了这些,齐先生还告诉她,已有书商跟她联系,欲等《海上繁花》连载结束后将其出成单行本,并和她商量版税的事。
齐先生在信中说,这年头的版税一向很高,书局给知名作家的版税通常百分之十起步,更高的甚至能达到三成。温见宁这次虽然因《海上繁花》在内地崭露头角,但在国内还只算是个文坛新秀,不过书商这边还算有诚意,给出了百分之七的版税。温见宁对这些不算很懂,再加上她人在香港,和上海那边来回沟通也不方便,索性提笔在信中告诉齐先生,全权委托齐先生帮忙处理。
然而还没等她高兴多久,突然有人敲门。
佣人来通知她,说是太太们要带她们出去应酬,让温见宁早早换了衣服好出去。
等关上门后,温见宁才背靠门板慢慢地滑了下去,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出神。
人只要低过一次头,腰就会越来越弯下去。
上一次她的认错妥协,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从那回之后,这几天楼下的宴会,温静姝再也容不得她躲在楼上看书了,先是下楼陪客人跳舞,然后是出去和人应酬,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后面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温见宁在心里告诉自己,再忍一忍,只有一年的时间。等在香港这边的学业结束,她就想办法逃出温家别墅,飞去内地,再也不回来。她勉强打起精神来换了衣服,跟温静姝她们一同去赴宴。
然而今天非但她一人提不起兴致,等回来时,见宛也不知为何闹起了脾气,把卢嘉骏关在了别墅门外,还不让佣人们放他进来。
温见宁无意间听到了几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见宛本是这几年香港社交场上独拔头筹的人物,年轻的小姐里向来属她最能出风头。但近来有位广东的赵小姐来这边后,她便隐隐被压了一头。今日见宛在宴会上看到卢嘉骏主动和姓赵的搭讪,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宴会上她不好当场发作,回来甩了一路的脸色,也不肯听卢嘉骏的解释。
温见宁自然不会多管她的闲事,转身就上楼了。
只有见绣一人还留在客厅苦苦劝道:“今天这样的场合,你未免太不给人家面子。当时你在气头上也就罢了,既然都回来了,还闹成这样让下人看笑话。你再这样使性子,等哪天真的把人气跑了,到时候你就知道后悔了。”见宛眉毛一扬:“他敢!”她虽然面上丝毫不露怯,但气势却渐渐消了。
见绣的话恰好隐隐戳中了她的心病。
她早已有打算和卢嘉骏订下婚约,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想早早结婚,只是为了拿一桩稳当的婚事预先堵住温家人的嘴,也免得卢嘉骏这个呆子跑了。可卢家的人始终态度暧昧,既不肯点头,也不说不准,一再拖着。卢嘉骏也是个没胆气的,虽然他也想和见宛早日订婚,却不敢忤逆了他母亲的意思。她今日这样发作,也不全是因为那个姓赵的,还有订婚这事的缘故。
若是卢嘉骏都不站在她这边,她岂不是——见宛不敢再想下去。旁边的见绣看出她态度松动,及时劝道:“好了,你既然想通了,就赶紧出去和他说句话。也不是要我们见宛小姐低头,只是给那呆子找个台阶下罢了。”见宛轻咳一声,这才施施然地出去找卢嘉骏和解了。
等她出去后,见绣这才上楼敲开了隔壁的房门,对温见宁微笑道:“见宁,这周末你若是有空,陪我一起去山上写生吧。”
温见宁有几分惊讶。
因为见宛的缘故,她们两人其实很少一起单独出去。但既然见绣难得主动发出邀请,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温见宁欣然应允。周末一早,她和见绣一出门,便看见别墅外的台阶下,衣冠楚楚的严霆琛正倚在黑色的小汽车前,仿佛已经等候多时了。
温见宁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毕竟她们两个女孩上山,万一出了事也没个可靠的人照应,见绣叫上严霆琛也无可厚非,所以她也没有多想。
三人乘车一同来到郊外,步行上山。
初夏的天已有些燥热,但一走进山林里,空气顿时清幽凉爽起来。
见绣今日是真的很高兴,一路上都说笑不停。看她开心,温见宁也渐渐受到感染,神情也不像平日那么紧绷,又让另外两人暗暗松了口气。
等到了地方,温见宁才觉得这一带有些眼熟。
这里似乎就是那年社团时她们联谊来过的山坡。
见绣一个人在一棵大树下支了画架,却连拉带拽地把温见宁他们带去了山坡上笑道:“你们就站在这里给我当模特,我在那边画你们。”她说完对严霆琛眨巴了下眼,示意他抓住机会,回头转身跑开,把另外两人留在了原地。
温见宁原本的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她已经看出来了,见绣今日叫她出来,就是为了要留出机会让她和严霆琛独处。
一看她神情不对,严霆琛心知不好,连忙解释:“见宁,你先不要这么紧张,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话想和你单独说。”
温见宁冷笑:“所以你是什么意思,你让见绣找借口把我骗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方才这一路上她还满心欢喜地以为今日难得能和见绣一起出来玩,却没想到是这两人联起手要诓她,把她一个人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一想到见绣竟然伙同外人来骗她,温见宁不由得怒火中烧。但这会见绣人不在眼前,她一腔怒火自然全都冲着严霆琛这个罪魁祸首来了。
严霆琛话头一转,轻声道:“见宁你还记不记得这里,当年你曾救过一只雏鸟,爬到树上后失足掉了下来,后来还是我把你背下山的。”
温见宁没有作声,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严霆琛下意识地伸手要拦下她,却被温见宁闪身躲过。他在身后道:“见宁,我知道你要拒绝我,但你不妨听我把话说完,再做决定。”温见宁脚步一顿,果然停下了。
然而还不等他松口气,把话一口气说完,温见宁先出声了。
“如果我之前的拒绝不够明确,那今日大家不妨把话说开,”她甚至懒得转头看他一眼,“请严先生大可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我对未来的规划里从来都没有你。”
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严霆琛原本想拦住她,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抓到,只能无力地垂下手,站在原地苦笑。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一切都彻底结束了。
远处的见绣发现情况不对,连忙跑过来拦在温见宁面前。可拦下了人,对上温见宁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才发现自己手足无措地,竟不知该怎么和她解释。
温见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可真听他的话。”
说罢,她头一回甩开了见绣的手,一个人下山去了。
等人都走远了,严霆琛才走下来到见绣身旁苦笑道:“抱歉,这次只怕是我连累你了。”
见绣心里乱得很,只能勉强一笑:“是我跟你道歉才对,主意是我出的。我本来只想让你们能有机会独处,没想到见宁反应竟然会这么大。”
两人心里都是懊恼不已,一时半会都没心思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严霆琛先道:“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当初我和见宁的初遇太过糟糕,才让她对我的成见如此之深。”
他这番话说得苦涩,听得见绣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但此刻她只能压下情绪道:“我们还是快去追见宁吧,她这会赌气一个人下山,我实在很担心她。”
两人沿着来路下山,很快看到了温见宁的身影。
但他们没有凑上去,生怕再激怒了她,只远远地跟着。
温见宁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路,他们也就跟了一路。她上了电车,他们就开着车远远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她回了半山别墅,停在台阶下看向她的房间。
这样的场景,对于见绣而言,并不陌生。
在过去的三年里,她有许多次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每次见宁进了别墅,身旁的人都会坐在车里,或者倚在车边上抬头看向二楼,神态温柔而专注。
见绣从未见过这人对别人这样上心过,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自作主张。但是,但是见宁她、见宁她这性子,还是太过偏激了。
见绣定了定心神,打开车门,和严霆琛道别后进了别墅。
她上了楼,一个人在走廊里徘徊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温见宁的房门。
“笃笃笃——”
里面传来温见宁冷淡的声音:“进来。”
见绣推门而入,原本坐在书桌前的温见宁同时转过身来,双手抱肩,冷淡地审视着她。
其实她早就听到了走廊上的踱步声,但一直忍着没有出声,她在等,在等见绣主动敲门,在等见绣主动为今日的事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房间里死寂无声。
最终还是见绣实在无法忍受这尴尬的沉默,率先开口道:“见宁,今天的事我可以解释。”
温见宁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她。
见绣低声说道:“你向来最聪明了,家里的事你肯定也看得清楚。”
温家把她们这些女孩送来香港,是想让她们长大后为了家族去联姻,但温静姝她们同样有自己的打算。姑母这些年在她们身上下了这样大的力气,定然不会轻易放她们离去。与其将来年龄大了,被温家或者姑母随便安排个什么人,还不如她们自己早做打算,和见宛一样挑个青年才俊,双方皆大欢喜。
见绣一口气说了许多,却仍不见温见宁有反应,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着与其将来到了外头受苦,不如让我来帮你掌眼,挑一个知心合意的人。今日是我不好,只想着能让你有空和他单独相处看看,没有考虑你的想法。但是见宁,你真的应该好好考虑一下,霆琛他对你确实是有几分真心的。严家也是香港有头有脸的人家,咱们对他也算知根知底,到哪去找这样合适的人呢。”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还想替严霆琛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