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鹂被卖到香港时年纪已经大了,起初只能去做最低等的站街妓女。期间她跑过几次,挨过几次打。可后来还是逃不掉,她也只能渐渐死了心,除了陪客,整日就是酗酒、抽烟、赌钱,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孟鹂在说起过去时掉了不少泪,说到最后,甚至嚎啕大哭起来,像是为自己辩解,又像是发泄地哭道:“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温见宁只能在一旁帮忙递手帕给她。
可能是因为这一天的情绪起伏过于剧烈,孟鹂最终哭累了,不知不觉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温见宁帮她脱掉鞋袜,盖好被子,关上房门出来,却发现屋内不见温柏青的踪影。
她找出去,在旅馆的楼下看到了他正在街边蹲着抽烟,不由得皱了眉头。
见她过来,温柏青随手把烟头掐灭,站起身来对她说:“我今晚在这里守着,就不回去了。姑母她们那里,还要麻烦你帮我想个办法搪塞过去。”
温见宁点头又问:“姑母她们那里好说,但是孟女士这边你打算怎么办?”
温柏青抬手捏了捏眉心,疲惫道:“先前不是说了,带她去广州,寻个房子先住下再说。”
“之后呢?”
“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什么叫做之后再说,”温见宁一脸不赞同道:“你不会打算瞒着你老师一家吧?”在她看来,瞒固然能瞒一时,但早晚会露出破绽,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坦白。
温柏青摇头失笑:“我突然带一个女人回去,即便我不说,我老师也会在背地里查得清清楚楚。他就只有一个女儿,如珠似宝地宠到这么大,怎么可能让她平白受了委屈。”
温见宁眉头微蹙,替他担忧起来:“你订婚在即,突然领了孟女士……伯母回去,只怕你老师和那位小姐都会对伯母的身份有意见。”恐怕不止是有意见,想来孟鹂的那番经历,一般人家都难以接受。
温柏青神色淡然道:“他们有意见也没办法,谁让她是我的母亲。”
他才说完,就见温见宁那双黑亮的眼珠盯着他一瞬也不错开,过了好一会,才突然整个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温柏青不由得挑眉,正要开口问,却听温见宁先解释道:“老实说,先前你告诉我,你只是为了仕途才和你老师的女儿订婚时,我觉得你整个人变得我都要不认识了。毕竟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广州,虽然偶尔会回香港这里,但我们相处的时间到底不长。有些事你怎么想的,我也不清楚,也不好劝你。但是看你对你母亲的态度。我觉得哪怕你不爱那位小姐,至少应该也不会对她太差。”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一张小脸原本严肃地板着,说到最后却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意。
温柏青心中一哂,心道这丫头说话还是一如当年,表面看起来句句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实际话里话外还是这样天真幼稚。
但他只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瓜:“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难怪个头长不高。”
温见宁连忙捂住脑袋,躲开他的手:“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去了。”
天色已黑,温柏青要留下来看着孟鹂,防止她逃跑。一时不方便送她回去,但让温见宁一个女孩走夜路回别墅,他也不放心,当即准备在街头给她拦一辆黄包车送她回去。
他刚一招手,就被温见宁拦下道:“你忘了,我不坐黄包车的。
温柏青这才想起来她还有这个怪癖:“这附近一时只怕也找不到电话可以借用,也没法叫家里的汽车来接你,你今日还是凑合一下。”
“不是凑合不凑合的问题,”温见宁摇头,这是她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原则,“我自己走一段路,再看看有没有出租车,你不必担心我。”
温柏青拿她没办法,只能道:“我陪你去找出租车,至少让我看着你上车了才能放心。”
兄妹俩沿着长街走了很长一段路,仍没能看到出租车的影子。
两人正慢慢地向前走着,突然有一辆黑色小汽车驶过他们身边,又缓缓倒退回来,车窗下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温三小姐,你们是否需要我捎上一程?”
说话的人眉骨高隆,眼中精光内敛,正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陈鸿望。
温见宁一愣,旁边的温柏青看出不对,用眼神询问她是怎么回事。
不等温见宁开口,对方先朗声笑道:“温三小姐,想必你身边这位应当就是你的堂兄了吧。温少爷,虽然今日是初次见面,但鄙人来香港后承蒙你们姑妈的关照,天色这么晚了,若是不介意,不妨让我捎上二位一程。”
兄妹两人交换了个眼神,还是温柏青笑道:“既然这位先生和我姑妈是相识,那就只能麻烦您捎带我这个妹妹回去一趟。我今晚有公务在身,只怕不能和你们一道回去了。”
虽说和对方只是初次见面,不过考虑到温静姝认识的多少都是香港有头有脸的人物,至少不会做出什么有失分寸的事,温柏青还是示意温见宁先上车去。
陈鸿望亲自下来为温见宁拉开了车门,她钻进去后,紧挨着另一边车门坐下,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往地寒暄了一阵,这才隔着车窗挥手与温柏青道别。
回去的路上,温见宁颇为拘谨地坐在后座上,旁边就坐着陈鸿望。两人虽都有意保持距离,但隔得还是很近,让温见宁有些紧张。
车内一片寂静,还是陈鸿望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上次见面是我给三小姐带来了麻烦,实在是对不住。”他已从旁人处听说了温见宁离家出走的风波,此时还特意点了出来,对温见宁道了歉,可谓诚意十足。
温见宁摇头:“这和陈老板无关。”
温静姝对她的不满由来已久,那天不过是正好借了机会发泄出来。即便没了陈鸿望,还会有张鸿望、李鸿望,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仿佛看出她并不想说话,对方也十分体贴地未再出声打扰她。
一路无言。
汽车穿过茫茫黑夜,直到半山别墅的门口这才缓缓停下。
这一次,陈鸿望仍是十分绅士地亲自替温见宁打开了车门。
温见宁下来后低声道:“多谢陈先生。”无论对方是抱了怎样的心思,但至少人家这一路没有任何逾矩之举,还对她颇为关照,她自然也没有失礼的道理。
陈鸿望正要说什么,别墅里的人却被惊动了。温静姝她们搭着披肩,趿拉着木屐就匆匆迎了出来,见绣她们也紧跟在身后。
一看是陈鸿望亲自把温见宁送了回来,众人当即热情地招呼起来。
寒暄了几句后,瞥见站在旁边不做声的温见宁,温静姝眉毛微扬:“陈先生特意把你送回来,怎么也不留陈先生进来坐坐。”
温见宁只是抿了抿唇,仍是一声不吭。
温静姝眼中划过一丝恼怒,但强行按捺下心中的不满,挤出笑容来,打算等把人送走后再收拾这个小丫头片子。
倒是一旁的陈鸿望看了她们一眼,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众人一同说笑着进了客厅。
温静姝看了温见宁这副榆木疙瘩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今日陈鸿望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她索性也不想留她在这里碍眼,直接打发了她上楼去,竟是连温柏青的去向都没问。
温见宁暗暗地了松了一口气,免去了再编借口。
她转身就往楼梯上走,快拐进走廊时,还能听见下面客厅里传来温静姝带笑的声音:“你这一趟来的可是正是时候,前些日子严家才发了请柬,要遍请本地的华人侨商,讨论这次赴内地商业考察的事。你来香港也有一段时日了,到时候正好让我为你引见一些人。”
第四十三章
温柏青对别墅这边说是有紧急公务,需要尽早返回。事实上他留在香港多待了两日,总算劝服了孟鹂和他一起回广州去。
临行当日,温见宁从别墅里溜出来去码头给他们送别。
因为无法预料到下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温柏青一再叮嘱温见宁,千万不要再轻易和温静姝起冲突,也不要意气用事。无论有什么,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眼看时间不早了,温柏青看了一眼身旁的孟鹂。
显然,她有话想和温见宁说。
孟鹂已经洗去了脸上的脂粉,素净的脸上虽然露出几分老态,却比从前看着顺眼多了。她捋了鬓角的碎发别至耳后,看起来低眉顺眼的,甚至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听柏青说,你在姐妹中行三,我就叫你一声三小姐吧。之前我对你多有不住,我这人,从前在下流地方厮混惯了,口无遮拦的,请你莫要往心里去。”
温见宁只是笑:“您不必介意从前的事,之前我的态度也不太好,还望您不要见怪。您和堂兄回去后好好过日子,至于从前的事,都忘了吧。”
远处的邮船上传来悠长的汽笛声,催促着乘客早早登船。
三人挥手道别。
看着他们登上了船,温见宁才一个人转身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舅母她们的事。
这些年她虽然人在香港,几乎没回过内地,但也曾想法设法地打听过明家人的下落。
然而没想到,舅母他们当年竟然一去不返,之后再也没有回过明水镇。时至今日,温见宁仍然不愿意往坏处想,但对此生再见到舅母她们这件事,她已经不抱有任何期望了。她只希望他们能平安生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不用像曾经的孟鹂一样颠沛流离。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
温柏青走后,温见宁恢复了之前忙碌的状态。
除了每日在别墅和学校之间来回奔波,她时常还得硬着头皮跟在温静姝她们身后,在舞会上和一群男男女女们应酬。等宴罢归来,回到房间,她只觉筋疲力尽,从没有那样累过。
至于见绣,她们至少明面上保持了客客气气的状态,但私下里还是互不搭理。时日一长,就连见宛都发现了她们的不对劲。不过她们交恶,见宛自然乐见其成,平日奚落起温见宁来更是毫不留情,而见绣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再也不和从前一样起码还出来劝两句。
温见宁表面上仍是无动于衷的模样,但心里是什么滋味,也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唯一能让她稍稍感到开心的,只有《海上繁花》的发行了。
《海上繁花》远比温见宁想象得还要成功,白茅这个笔名的影响力终于不再只限于香港本土,而是第一次在国内文坛正式宣告了自己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海上繁花》的影响力也从上海本地逐渐扩展开来,传到香港,同样受到了追捧。
比如她的好友钟荟,就成了白茅的忠实读者,据说还写了长长的信寄给了上海那间杂志社。甚至在放学走路时,温见宁还听她一路抱怨个不停:“《海上繁花》发表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我托了爸爸去问《星岛杂谈》那里问,他们却始终不肯松口。给上海那边的报社寄信,直到现在也没有回音,这位白茅先生还真是神秘得很。”
温见宁听了只是在旁边偷偷地笑,笑完才问她:“你写信给白茅,是有什么是要问他吗?”
钟荟唉声叹气道:“算是吧,其实我就是想问,那个结局究竟是什么意思,明秀到底逃没逃走。这结尾弄得我心里不上不下的,真是难受。”
温见宁抿着嘴笑。
《海上繁花》的结局里,主人公明秀一个人划走了船上唯一能用的救生艇,逃向月夜下的大海,还没等她喘口气,却发现海天相接处有风暴来临的征兆。
在她看来,无论是主人公明秀,还是一整船人的命运都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
只是,这些想法她还是暂时不要和钟荟说好。
温见宁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向来最是感性,要是被她确认了是个悲剧结局,指不定要哭去几缸的泪。以后再被她知道,温见宁就是这个白茅,说不定还要凶她一顿。
她正微笑着想着,又听钟荟说:“白茅从前的作品我都找来看过了,也不知道他什么能再出新作。《海上繁花》虽然写得好,但是未免太伤感了,我倒是希望能看他写些别的作品。”
温见宁其实很想告诉钟荟,白茅先生因为功课吃紧,暂且不打算写长篇了,即便是短篇小说,也只打算偶尔有闲暇时再动笔。
不过她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钟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扭头问她:“见宁,你的国文作文向来都是被老师称赞的,为什么不试着自己写写文章投给报社。”
其实还有件事,钟荟一直觉得奇怪,见宁是野火社的成员,但一直以来,她只帮忙审稿校对,除了读书笔记外,几乎没有主动写过什么往校刊上投稿过。
温见宁镇定地答道:“至少要等大学再说,如今的时间实在不充裕。”
原来还是因为学习,也是,她一直都很用功。
钟荟点了点头,又问:“对了见宁,之前一直忘了问你,你应该是打算考港大的吧?”
温见宁摇头:“不是。”
钟荟好奇地追问:“那你是打算出国吗,去欧洲,还是美国?”
温见宁还是摇头:“都不是,我想我大概……会去内地吧。”
她不确定地这样说着。
上次收到冯翊的信后,她一直有这方面的打算,只是这段时间她身心疲惫,无暇去细想究竟要考内地哪一所大学。
钟荟一脸崇拜道:“见宁,我可真佩服你。”
温见宁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只怕想岔了什么,连忙解释道:“我想去内地只是因为我的老师在那边,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向来巾帼不让须眉,虽是个女孩,却有着拳拳报国之心,总想着去内地前线看看。
钟荟莞尔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如今大家都知道内地这么乱,争先恐后地往香港、往国外跑,你还愿意去北边,这本身就很值得我佩服了。”
温见宁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只是有这么个想法,还没想好要去哪里呢。”
钟荟低头道:“其实我也想去北平上大学,可我爸爸他们说,眼下国内正值多事之秋。日本人说不定何时就会打进华北,接下来几年只怕更不太平。”
钟荟在香港还有割舍不下的家人,但温见宁却没这些牵绊。离了香港,她大可以去上海投奔齐先生,对她而言,哪怕内地再怎么不太平,也比留在香港这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