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绣听了笑道:“姑母也真是的,怎么能让您亲自来接我们,这样太麻烦您了。”
钱老爷笑呵呵道:“能来接见绣小姐一同赴宴,是我钱某人的荣幸才对。”
他主动替见绣拉开了车门,见绣也不客气,很自然地坐了进去。
温见宁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最终还是默不作声地也跟着上了车。
等到了车里,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然谈得分外融洽。温见宁只觉他们的说笑声格外刺耳,索性扭过头去看着车窗外眼不见为净。
好在没有多久,她们就回到了半山别墅,换过礼服后再次驱车赴宴。等她们赶到严公馆时,门外已是衣香鬓影,车水马龙。
庭院内灯火煌煌,草坪正中的喷水池在灯光下愈发显得璀璨。相熟的人们早已三三两两地举着香槟酒攀谈起来,温静姝她们也在其中。好不容易跟着一一见过了温静姝她们结识的大人物,女孩子们终于被放去和年轻人们跳舞了。
温见宁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想找个角落待到晚宴结束,可一转身正好迎上一个熟人。
陈鸿望举杯致意:“温三小姐,好久不见。”
温见宁对他礼貌性地笑笑:“陈先生好。”
两人简单地打了声招呼,便交错而过。
只是温见宁走出一段距离后,隐约还能觉出身后似乎还有人在注视着她。再一回头,却只看见了晃动的人影,以及和几位女士正在谈笑风生的陈鸿望。
可能是错觉吧。
她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一个人走向角落里。
温见宁原本打算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避开人群,站在角落里等待着晚宴结束。然而天不遂人愿,没过一会,喝得已有几分微醺的钱老爷迎面向她走来。
一看他这模样,温见宁顿知不好,连忙低头回避。然而对方已经近至眼前,她往左躲,对方就在左边挡着;她往右走,对方就挪到右边挡路。
见左右都无路可走了,温见宁只能抬头,准备看这个老畜生究竟打算做什么。
钱老爷先前受了温见宁的冷脸,后来虽被见绣的温言软语化解了不少,但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舒坦。方才几杯酒下肚,再被人一恭维,这会飘飘然地就想来温见宁这里找回颜面。
他面色微醺,一双眼眯起上下打量着温见宁,满意地笑道:“当年在见宛小姐的成人礼上,见宁小姐年纪还小,没想到不过一转眼的功夫,竟然出落得这样亭亭玉立。钱某人没记错的话,见宁小姐今年也要举行成人礼了吧,我广东的酒庄里可有得是佳酿,等到时定然要让人送来为见宁小姐好生庆贺一番。”
“不必麻烦了,”温见宁勉强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让自己不至于在这种公众场合下显得过于失态,“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拽住手腕。
温见宁陡然转过头来,黑白分明的杏核眼里蕴满怒火,仿佛下一刻就会喷薄而出。
钱老爷却不以为意,语气仍旧狎昵:“见宁小姐又何必这样故作清高,钱某人今天也没有别的意思,怎么说我也是你姑母的朋友,请你跳支舞不为过吧。”他说着,手竟然顺着温见宁的手腕轻轻捻了一把。
温见宁只觉一阵阵反胃恶心,用力甩开,后退两三步,才突然察觉到有人在看这边。她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站着穿白色西装的严霆琛,不由一怔。
自从上回不欢而散后,严霆琛已经有段日子没来半山别墅了。期间他曾经到学校找过温见宁几次,但都被她拉着钟荟躲开了,之后两人就再没见过。今日的晚会算是严家的主场,他会出现在这里倒也不足为奇。
钱老爷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严霆琛,不由得嗤笑:“怎么,见宁小姐有心上人了?”
灯光人影中,严霆琛手持高脚杯,站在人群中纹丝未动,仿佛在等着温见宁求助。
温见宁心中冷笑,怒意愈甚,当即转头大步向外走去。
她不管不顾地一走起来,钱老爷才发现这个小丫头力气远比他想象得大。她一个看起来有些纤弱的女孩,竟然能凭着自身的蛮力,把他拖着踉踉跄跄往前走。
两人的冲突先前其实已经引起了不少人注意,这会再看到一个女孩头也不回地拖着一个老头子往前横冲直撞,众人纷纷散开,一边惊诧地看着他们,一边窃窃私语起来。
被硬生生拖出一段距离后,钱老爷终于醒过神来了。他这才顿觉一张老脸挂不住,当即一只手要去抓温见宁的肩膀,却被她侧身躲开。
温见宁见对方还想动手动脚,直接一把用力地将他推开。可等余光瞥到不远处的水池,她这才想起来要稍稍收住力气。
然而,为时已晚。
钱老爷只觉一阵大力猛地冲来,顿时跌跌撞撞地倒退几步。他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又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脚下一个重心不稳,扑通一声仰头倒栽进了喷泉下方的水池里。
只听哗啦一声,轰然溅起了巨大的水花,离得稍近的女客们被迸溅的水花扑了一身,身上的礼服都湿透了,顿时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这下,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里来。
第四十五章
围观的人正七手八脚地把落入水池的钱老爷拉上来,听到骚乱声的严诚已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缓步向这边走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闹事。
他今年虽已年近六十,还有严霆琛这样大的一个儿子,鬓角都已隐隐发白,但本人保养得宜,精神矍铄,相貌颇具威严。他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还在水池里扑腾的钱老爷,以及站在人群另一边的温见,颇具风度地对着身边人颔首示意,让她们自行处理。
在他右手侧的正是温静姝和梅珊她们。
梅珊正在心里暗叫一声糟,温静姝却已快步穿过人群,径直走到温见宁面前,竟然也不顾在场还有这么多人,抬起手来再次重重地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温见宁连躲也未躲,生生挨下了这一巴掌,整个人被打得头顿时偏向一边去。
见绣原本还在一旁看着,这下也没法冷静了,连忙走上前去,拉住温静姝的胳膊劝道:“姑妈,您别生气,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见宁她还小……”
温静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见绣的后半句话就卡在了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一旁的温见宁却突然垂下眼,讥笑道:“不用你在那里假惺惺地装好人。”
见绣的眼眶倏地红了。
温静姝二话没说再次扬起手来,眼看又要落在温见宁的脸上,旁边的梅珊和见宛她们这会终于也反应过来了,赶忙上去拉住她,还有几个相熟的太太上前去一起劝。
毕竟不是在自家的地盘,又有这么多人在看着,温静姝最终还是被人拉着放下了手,冷冰冰地看着同样面无表情的温见宁。
众目睽睽之下,这一大一小的对峙让梅珊格外头疼,她好不容易才让旁边的人把这两人各自拉到一边,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在场的大多都是明白人,很快就三三两两地散开,继续跳舞应酬了。不过等回去私底下再怎么说,那就是人家的事了。
因为中间闹了这么一出事来,她们还是中途就匆匆退场了。
出了严公馆的大门,温静姝一个人面罩寒霜地走在前头先上了车,其他人纷纷跟在她的身后,有意落在最后面的梅珊丢给温见宁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把温见宁一个人留在了严公馆的门口。这种时候,可没人敢主动去触温静姝的霉头。
温见宁一个人站在原地,目送着汽车远去。
她早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所以心态很平静。
温见宁大致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到半山别墅的距离,如果只靠双腿来走,她只怕要走到明天早上。她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在夜里穿过市区已不算安全,再要翻山越岭,只怕这一路上有得奔波。与其回别墅,还不如就近找个地方借宿一晚。
然而——
她扯了一下身上的礼服裙,露出苦笑。因为今晚出来赴宴,她身上并没带什么钱,想要空着手投宿旅馆,只怕人家也不会轻易收留。
这种情况,想必她那位好姑母也料到了吧。
温见宁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
她固然不想回去,但身无分文地留在外面也不是办法。更何况别墅里总归有她这几年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积蓄,就这样永远留在别墅里,她总归还是不甘心。
大不了再低一次头,等钱取回来再说。
温见宁很快重振起精神来,脱下脚上的高跟鞋,拎在手里漫无目的地沿着街头走。
夜色已深,路上无人,但好在严公馆方圆几里地的治安还不差,至少没有什么流浪汉和醉鬼在街头游荡。然而温见宁走走停停,最终还是一点点远离了富人区。
才转入一条巷子,温见宁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夹杂着英文的咒骂声。
她预感不好,连忙转身要走。
但身后的人一听到脚步声,竟然摇摇晃晃地追了上来。
原来这是两个英国军官喝醉了酒,正在街头游晃。他们一看到身穿礼服裙奔跑的温见宁,顿时眼前一亮。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在昏黄的灯光下也能看出是个身材苗条的东方少女,两人当即一边呼喝咒骂着,一边在身后追赶。
饶是温见宁之前已经走累了,但这会也不敢懈怠,反而加快速度试图摆脱身后的人。
然而她一路沿着来路跑回去,前方突然亮起了刺眼的车灯。雪亮的灯光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下意识抬手挡住,等慢慢适应光线后才慢慢放下手来。
一辆黑色小汽车从阴影中缓缓驶出,恰好停在温见宁身前。
她有些茫然地抬头,只见车上走下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司机,他对温见宁简单地点头示意后,直接迎上了后面赶来的两个英国醉鬼。后车门缓缓打开,方才在宴会上碰过面的陈鸿望赫然站在那里,彬彬有礼地发出邀请:“见宁小姐,先上车再说吧。”
温见宁只是稍作思考,便点头答应了。
她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这会再拒绝别人的好意,今晚受罪的只有她自己。
身后传来两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司机很快处理完了两个酒鬼,上来将汽车调转方向,很快驶离了这条巷子。
“老板,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前头的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先送温小姐回家。”
一旁的温见宁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道:“陈老板,我今晚不方便回别墅那边,若是可以的话,能否请您帮我找间旅馆暂时住下。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会还给您的。”
温静姝正在气头上,若是看到她搭了别人的车轻轻松松回去了,只怕会更加恼怒。
陈鸿望微笑着反问:“三小姐若是这样一直在外面,又要什么时候才能把钱还给我。”
温见宁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她才开口低声道:“我们家里的事,陈老板只怕不太清楚。”
她能察觉出,陈鸿望约莫是想帮她一把,但她实在不想给旁人带来麻烦,只能委婉地提醒对方最好不要插手温家的家务事。
陈鸿望仍只是笑,怎么说他也是个商人,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若说在平日,对方不领情,他也不会自讨没趣。但他今日恰好兴致上来了,偏想要掺和这件事,自然不会被这小姑娘的三言两语吓退。
他轻笑道:“温三小姐未免太小看人了,有些事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温见宁抿了抿唇,问道:“陈老板知道什么?”
她旁边的中年男人轻笑一声,话头一转:“比方说我看得出来,你刚才那样说你的姐姐,其实只是不想她事后被你姑妈迁怒对不对?”
这本身不过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但不知为何,温见宁听了却突然鼻头一酸,眼眶微热,她心知不好,慌忙抬起手来胡乱擦了几下。她皮肤太白,片刻的功夫就揉得两只眼都红通通的。其实她一滴泪都没掉,但看起来却仿佛刚才大哭过一场似的。
“想哭的话就哭吧,我不会告诉你家里人的。”
陈鸿望叹了口气,说完后真的侧头看向车窗外。
温见宁低下头,湿热的液体这才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在脸上肆意流淌。
她其实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因为她并没有觉得很难过。无论是钱老爷的纠缠,还是温静姝的一巴掌,她都已经习惯了,甚至是她方才孤身一个人走过长长的路,遇到了酒鬼,顶多也只是有些后怕,并没有觉得多难过。
她明明不难过的。
陈鸿望只听见旁边传来女孩细细的抽泣声,过了没多久很快渐渐停止了。他这才适时递过去一块手帕,却被对方轻轻推了回来。
温见宁毫不顾忌形象地自己用手胡乱擦了泪:“我没事。”
她还不用别人来可怜她。
陈鸿望只觉得有意思,他来香港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不讲究的小姐。不过他还是摇头道:“女孩子家不用总是逞强,偶尔学会示弱,日子才会过得好。”
他这话一语双关,说的正是之前晚宴上的事。
在陈鸿望看来,今晚的事,原本就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温见宁吸了吸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道:“陈先生是男子,也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陈鸿望听出她话中微含的讥讽之意,不由得哑然。
且不说他先前也算帮她说过话,就说方才他也趁少女伤心难过时出手相救,没想到对方还是这样不领情。玫瑰固然刺手,却好歹会开出鲜红柔媚的花,供人赏玩采撷。这女孩却仿佛是个毛栗子,浑身是尖刺,沾手不得。
然而对陈鸿望来说,火中取栗,向来是他最有兴致做的事。
他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放在手中一边用细布轻轻擦拭,一边道:“你姑母那边的事,三小姐不必担心。她不是难说话的人,今日我既然帮了三小姐一把,肯定会帮到底,把你好生送回去。”
温见宁不知道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假,但是她很清楚,这人说温静姝是个好说话的人,纯粹是在扯谎哄孩子,但她也没有反驳什么。
一直到他们再次站在了半山别墅的门口。
陈鸿望看着下车站定后就纹丝未动的少女,问道:“不敢进去?”
温见宁倔强道:“我没有。”
陈鸿望只是笑了一声,走在她前面道:“你放心吧,有我在,你姑妈不会为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