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回到半山别墅时才发现,其他人今日竟然都没有出去。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径直回到楼上,照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到下午,梅珊让女佣敲门叫她去花园里喝下午茶。自从上次钱老爷的事过后,已经许久没人喊她一起了。
温见宁微微有些诧异,却还是去了。
虽然她并不是很想和她们待在一处,但梅珊既然让人来叫了,如果她再找借口推脱,到时候温静姝少不了要借题发挥。
等她到花园时,其他人都已经坐在遮阳伞下闲聊。
温见宁抽出椅子坐下,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随手翻阅着小报,不参与她们的谈话。
身旁的见宛又在抱怨那个新冒出来的赵家小姐,语气有些刻薄:“……她也不过是发表了两三首诗罢了,那群人简直要把她捧成缪斯降临。她若是真的才华横溢,怎么也不见有哪家出名的报社跟她约稿。”
她一边说,还不忘瞟了一眼旁边的温见宁。
见绣虽然不知道见宛究竟只是想发牢骚,还是说什么,但已经敏锐地察觉出了异常,下意识地扭转话头:“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百货公司里新上了几款瑞士的手表,你不是之前说想要吗?这几日有空闲我们去看看。”
另一边的温静姝放下描金边的骨瓷杯,慢条斯理道:“你从前在这方面也很有天分,只是不肯用功,当初写了几首小诗后就撒手不管,整日跟人忙着排话剧了。要我说你最近若是无事,沉下心来,再写上几首诗,要压过赵家小姐一头也不是什么难事。”
见宛神情微滞,张了张口本来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她想起了一些不快的往事,本不想再谈下去,却听旁边的见瑜天真地道:“说起这个来,这两天同学有邀请我参加文学社的,可是我想我文章写得不好,一时还有些犹豫。要是我也能像大姐姐一样就好了。”
见宛嗤笑一声,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温见宁,冷嘲道:“你倒是可以问问你三姐姐,她不是野火社的才女吗?向她多请教请教,保准没错。”
温见宁端起红茶平静道:“最近功课忙,我很早之前就退出了社团活动。”
见宛有心针对她,自然不容她这样一语带过,仍死咬不放:“虽然已经退出了社团,但你可是在野火社待了好几年的大才女,想来一定有什么大作能给我们看看吧。”
温见宁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宛眉毛微挑,明艳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我只是觉得奇怪得很,你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功,也不知道做什么。你爱好文学,在野火社当了这么久的干事,却从来没听说过你在校报上发表过任何文章。想问一问,不可以吗?”
温见宁正要反唇相讥,一旁的温静姝也随之看了过来。
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冰冷的审视,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她私底下写作的事已经持续了很多年,虽然她一向做得很隐蔽,但也不可能瞒住别墅里所有人的眼。她们只怕早就有所猜测,只是谁都没捅破到明面上来问罢了。
在温静姝她们看来,温见宁即便是有些才华,也不过是小打小闹,挣个三块五块的润笔费罢了。这点微薄的稿酬对普通人家来说,或许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对于她们这样的人家而言,实在不值一提。除非温见宁能写出前段时间红火一时的《海上繁花》,或许才能让她们稍稍高看一眼。
然而今日廖静秋在码头上以玩笑的口气说起约稿的事来,她们才隐隐嗅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有心想借着话茬一探究竟。就连向来会为温见宁打圆场的梅珊和见绣都没说话,也在等着她的回答。
温见宁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性子答道:“我在社团内只负责审校和排版,撰稿的事和我无关。我虽然是个干事,但野火社里的干事那样多,我又算什么呢。”
见宛冷笑一声还要追问,却听温静姝慵懒道:“罢了,见宛,她既然不想说,你再问也没用。人家这心,和咱们可还隔着一层呢。”
这话实际上已经说得很重了,但温见宁心里只是冷笑,面上却装出一副不安的模样为自己辩解:“姑母,我没有这个意思……”
温静姝懒得听她解释,举止优雅地叉了一块奶油点心放入口中,咽下后问道:“你昨晚说打算以后考港大,可是都想好了。”
温见宁低声道:“想好了。”
温静姝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很好。我原先就想说,咱们家里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尤其是你们几个女孩子,用多少钱在你们身上,总该有个定数。若是你们无心深造,我也好早早把钱用给你们打扮,找一桩合适的亲事,也不用考什么大学了,念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呢。既然你有心学习,家里自然会好好供你上完大学。”
她这话虽然是对着温见宁一个人说的,但见宛她们的脸色也都有些不好看,只是勉强维持着脸上的表情罢了。
温见宁对她话里的意思心知肚明,面上还是乖顺道:“多谢姑母。”
等一回到楼上的房间里,温见宁反锁了房门,再次将藏在夹缝里的书信和手稿仔细地看了一遍,盘算着找个时间销毁掉其中一部分。因为她实在不敢确定,温静姝她们会不会因为对她写作的事感兴趣,而让人进来翻她的东西。
她估算着日子,也就这两天,上海那边的稿费也应当要寄过来了。有了这一大笔钱,她心里也能更踏实些。在此之前,她也不想给自己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没过一会,梅珊亲自过来敲门,说是要带她去拜访一位港大的教授。她显然是把温见宁之前说的话当了真,几乎马不停蹄地安排了会面,还要亲自陪她一同前去。
温见宁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走,她的信就被人送来了。
因为家里有见宛这种爱翻人东西的人在,所以温见宁很早之前就交待过家里的女佣,她的信必须要亲自交到她的手里,或者放在她房间的书桌上,不准经过别人的手。
从邮差那里取了信的女佣才一进了客厅,便被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见瑜瞧见了,笑着问道:“可有我的信?”
女佣笑着答道:“今日只有三小姐的信,您的信或许还在路上呢。”
见瑜心里一动,微笑道:“三姐姐才出门去了,我帮你放到三姐姐的房间里吧。”
女佣迟疑片刻,还是摇头:“四小姐,还是我亲自送上去吧。”
因为信件的事,大小姐温见宛和三小姐已经闹过几回,她们做下人的也很为难。虽然四小姐见瑜看起来不像是会私拆信件的那种人,但她还是不敢将三小姐的信随意交出去,生怕再沾上什么麻烦。
好在见瑜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纠缠,女佣这才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匆匆跑上楼。
过了一会,见瑜上楼回房间,正打算进去,余光却不经意瞥到不远处房间的门虚掩着。可能因为方才佣人放下信后走得匆忙,门并没有关上,还留了一条缝。
见瑜看左右无人,大着胆子推门而入。
三姐姐的信就放在桌子上,她只看了一眼,并没有拆开。
她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最终将视线落在了温见宁放在书架上的一个牛皮纸袋上。
第四十八章
回来的路上,温见宁总觉得今日右眼皮一直在跳,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她一时又实在想不起究竟还有什么事,是她遗漏的。手稿和书信虽然她还没来得及转移,但藏的地方很隐蔽,应该不会这么快会被人发觉。
她强迫自己定住心神,不要自乱了阵脚。
然而一进客厅,她的预感就被证实了。
温静姝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中央,见宛她们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
温见宁一看这三堂会审的架势,知道肯定是又出了什么事。
梅珊也看出来不对了,连忙给她使个眼色:“有什么事,咱们先坐下好好说说。”
温见宁没有听梅珊的话马上坐下,而是下意识地先扫了一眼,看见温静姝身前的漆金矮几上放了一个牛皮纸袋,看着竟有几分眼熟。
还没等她细想,温静姝突然抓起桌上的牛皮纸袋劈头盖脸地向温见宁砸去。
砰地一声,温见宁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任由牛皮纸袋重重地砸在脸上。由于封口已被拆开,这会再被人重重地扔出去,纸袋里的试卷犹如雪片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伴随着哗啦声落在温见宁头上、肩上,滑落在地上。
客厅里鸦雀无声。
温见宁闭了闭眼,她已经知道那纸袋里放的是什么了。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像一场噩梦。
温见宁只觉自己被人肆意拉扯着,但她全然不想反抗,任由自己被人推来搡去。哪怕尖尖的指甲划得她的脸生疼,她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起初她的耳朵里分明还能听到温静姝的骂声,但这骂声也渐渐地远去了,她只能感觉到浑身的血液犹如海底的熔岩,不受控制地上涌、沸腾,最后又被蒸干成虚无。
最后,她被人踉踉跄跄地拖着上了楼。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后,门板重重地在眼前合上,她只听见一句:“把她给我关起来!”
……
温见宁被软禁了。
不允许她出门,不允许她上学,更不允许她与外界沟通。
房间的门偶尔可以打开,但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别墅内,连花园都不让去。
每次她要下楼,都有两个女佣紧紧跟在她身后,可以读书看报,但不许写信,更不让她使用客厅里的电话。
整个别墅都被笼罩在阴云中,就连平日里爱打闹的年轻女佣们都不敢高声说话,每次走过客厅时都敛声屏气。在这样的氛围下,没人敢为温见宁说话,更没人敢替她求情,就连梅珊都不敢在温静姝的气头上去捋虎须。
幽禁的日子,比温见宁想象得难熬。
起初,她以为不过是被关在房间里,没什么可怕的。
她照常读书、温习功课,但一连几天,别墅里仍是没人敢跟她说一句话,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偶尔看着窗外蓝蓝的天,听着外头的声音。
白天见宛她们去了学校,女佣们在挨个清理房间,走廊上传来杂乱的走动声,过一会又彻底归于寂静。只有屋外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叫得人心慌。
到了傍晚,所有人都回来了。
见宛她们逛完街回来累了,随手关上房门,留下砰地一声沉闷的响。楼下的客厅到了深夜里还是热闹得很,哗啦哗啦的搓麻将声清脆极了,一直到后半夜才会歇下。
隔三五天,她们又办了一场舞会。
留声机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轻柔的音乐如水,缓缓淌进房间里。温见宁只觉得仿佛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甲板上,随着海波飘荡。雾气从海面上浮起,遮住了船外的一切,让她既看不到来路,也看不清去向。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况持续到第七天,温见宁绝食了。
她将房门反锁,怎么敲门都不肯打开,佣人只能将饭菜放在门外。过一会去看,上面分毫未动。如此两三次,女佣们再次撤回冷掉的饭菜后,这个消息便在别墅里传开了。
众人得知这个消息,没人感到意外。
以温见宁这执拗决绝的性子,使出绝食这招不过是早晚的事。
温静姝听说这事后甚至还冷笑一声:“我还道她有多大的本事,到头来也不过就这点把戏。她既要做个贞洁烈女,我这个做姑妈的自然要成全她!”
只是温静姝不管她的死活,其他人也不能真能看着温见宁一个大活人出事。
第一个来打头阵的是见绣。
温见宁正用被子蒙着头躺在床上,门外传来敲门声:“见宁,是我。”
见绣顿了顿,又道:“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好歹先吃点东西垫垫。”
被子下的人一动也未动。
门外的人沉默片刻,才又道:“即便你不想吃饭,就这样把我晾在门外,是不是有点不大好。哪怕你再不想承认,名义上我还是你的姐姐。”
温见宁拉下身上的被子,盯着天花板出神片刻,这才下了床慢吞吞地去开了房门。
门一打开,见绣已端了饭菜正站在门外。
整整两天滴水未进的温见宁光着脚站在地上,脸色苍白,整个人神情也恹恹的:“我不会吃的,你回去吧。”她的声音微哑,整个人很明显的精神状态不大好。
原本对来见她还有些抵触的见绣一看她这个样子,鼻头发酸。她吸了一口气,声音还是发着抖:“见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温见宁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
见绣直接把门推开,越过她把手中的食物放在书桌上。
温见宁看着她的举动,尽可能语气平缓道:“你可以出去了。”
见绣看她这个样子,自然不肯就这样走了。要是她放下就一走,见宁肯定还是不吃饭,岂不是白来一趟。但她也知道温见宁脾气倔,只能慢慢一步一步来。
她故作轻松地在椅子上坐下:“咱们也好久没说话了,能和你聊聊吗。”
温见宁垂下眼睑,随手关上了房门。
见绣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她们其实无话可谈。
上次严公馆的事后,两人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她们确实有段日子没说话了,甚至在这回事之前还互不搭理对方。
她的目光不知该放在何处,只能随意地扫了周围几眼,还和她们先前日常闲聊时一样语调轻松道:“好歹也是白天,你怎么把窗帘也拉上了。”
见绣边说边起来拉开了窗帘,日光瞬间穿透了原本暗沉沉的房间。
温见宁抬起一只手,挡住刺眼的光线。
见绣已经絮絮叨叨地弯腰开始帮她收拾起屋子来了:“你这两天也不开门放人进来,房间也没人收拾,才多久就落了一层灰,也不知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左找右找,一时找不到趁手的抹布来,只好放下手来,却又瞥到床.上散乱的被子:“你一连待在房间里几天也不出去,居然连被子都不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邋遢了。”她边说边走到床边,打算帮温见宁叠好被子。
温见宁眯着眼才适应了光线,看见绣往床那边去,连忙拦在她身前。
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地对见绣道:“你出去吧,这不关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