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您和我们一样,都是仰人鼻息,看别人的脸色过活。”
温见宁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在这种紧要关头还能这样伶牙俐齿,还能从容不迫地分析对方的处境,但她知道,她必须接着说下去。
她认真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女人。
梅珊已经不再年轻了。
当年那个把她从明水镇带走的漂亮女人虽然一直注重保养,但毕竟岁月无情,再美的容颜也早已不如初见时那样动人。
同样地,温见宁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任由别人把她带走的乡下丫头了。
她知道,这几年梅珊和温静姝这对好姐妹因争风吃醋也曾小小地闹过几次不愉快,虽然很快都化解了,但她不相信,梅珊心里会一点疙瘩也不留。
“我相信您今日一个人在这里等我们,肯定也存了放我一条生路的心思。”
“您今日若是放我走,非但我,还有我堂兄,甚至还有见绣她们,都会记得您今日的义举。等将来您有难了,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但您仔细想想,把我强留下来,送了旁人,日后我堂兄会怎么想,还有她们,她们会不会因被我牵连而记恨您。”
梅珊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在估量着方才温见宁说的话。
雨水哗啦啦地从伞的边沿直流而下,夜色太深,饶是双方近在咫尺,温见宁也很难看清她的神色,更无从推测梅珊的想法。
她想,若是实在不行,她们这边好歹有三个人,至少可以冲过去把梅珊打昏绑起来,直到温见宁离开之后再放了她。只是这种法子过于粗暴,将梅珊彻底得罪了,她固然能一走了之,但见绣她们却绝对会被迁怒。
她只能赌,赌她的话能够打动梅珊,让她放她们一马。
女孩们从未觉得时间这样漫长,一分一秒都会让人倍感煎熬。
终于,梅珊突然动了,一步步向她们几个走来。
三个女孩如临大敌般屏住了呼吸,抓紧了身边离得最近的人,仿佛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哗哗的雨水声仍掩盖不住鞋跟叩地的清脆声响,一步又一步,一下又一下,步步紧逼,仿佛重重敲击在她们的心口上。而当梅珊走到她们面前时,仿佛没看到她们的存在一般,突然径直从她们身旁越过,向着夜色下的别墅大门走去。
直到高跟鞋声远去,女孩们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就连方才还镇定自若的温见宁都只觉腿软,好在旁边的见绣扶了一把,她才能勉强站稳。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梅珊居然真的肯放过她们。
见宛扯了一下见绣,低声道:“快送她最后一程,我去看着梅珊,免得这女人再反悔。”说完她还用力推了见绣一把。
见绣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拉了温见宁的手一起往坡下跑。
看着她们的背影在雨夜中逐渐远去,见宛这才转过身来去追走在前头的梅珊。
狂风刮得路两边高大的树木哗然作响,雨水在马路两边汇成湍急的水流。两个人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不顾形象地狂奔,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手里撑着的那把伞仿佛成了摆设,四处飞溅的雨水几乎迸到她们的脸上。
直到她们一路狂奔到山坡下,才看到前方的马路边上停了一辆黑色小汽车。
在这样漆黑的雨夜里,它几乎要与夜幕融为一体,若非它突然打开车灯示意,否则温见宁她们都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黑色小汽车缓缓向前开了一段路又停下,仿佛在等她们做最后的道别。
两个女孩都知道,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见绣低低地说:“若是安定下来,记得写信告诉我一声。”
温见宁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见绣,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去广州找柏青哥也好,去上海找齐先生也好,我们一起离开香港,永远都不回来。”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若是这次见绣不跟她一起离开,只怕将来会更难脱身。
见绣看向远处,避开了她的目光:“我走不了的,留在别墅里固然有许多不如人意的地方,但至少它能给我想要的生活。”
温见宁抓着她还是不肯松手:“你会画画,你会说英文,你有许多许多长处,我们可以自己赚钱,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即便你挣钱不够养活自己,还有我。”
“你认为我们赚的钱,是可以买下一辆小汽车,还是一座半山别墅,”见绣轻轻抽开手,“见宁,我跟你,还有见宛都不一样。”
话说到这份上,她秀美的面容上也带了几分黯然。
见宛聪明美貌,虽然性格强势,也不乏有卢嘉骏这样的追求者肯把她捧在手心里,她根本不用逃,轻而易举就能嫁给好人家;见宁自是不必说,她聪明有胆气,人也漂亮,从小到大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高看她一眼,她敢逃,也有这个底气逃离温公馆。
可她不同。
姐妹里她是相貌最平庸的一个,念书上没什么天分,性格也懦弱极了。只靠着所谓的听话体贴,才勉强不至于被人厌弃。若是离了温家别墅,她又能有什么好归宿。
温见宁着急道:“见绣,我很有钱的,我有很多钱。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在写作,已经攒下了一笔钱,足够我们去上海落脚生活一段时日了。虽然这些钱可能还不够买一辆小汽车,也买不下一座别墅,但是我会努力的。我们一起走吧,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没想到,好几年了,直到今日你才和我彻底说了实话,”见绣眼中含泪却笑道,“其实你心里一早就清楚的,我不会和你一起走的,对不对?”
见绣的话戳中了温见宁心里不敢面对的那块地方。
她很想带见绣离开,其实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念头,她一直都清楚,见绣是想留在别墅的。正如见绣自己所说,别墅即便有诸多不好,但至少生活安稳、衣食无忧。而如今外面的世道这样乱,就连温见宁自己都不敢确定,她是否能独自在如今的世道里站稳脚跟。
温见宁一时怔怔地看着见绣,说不出话来。
见绣自嘲地轻笑:“好了,我知你现在心里一定很瞧不上我,但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路。往后若是还能再见,你还愿意认我这个没出息的姐姐,跟我打声招呼也好。若是不愿,也没什么,我们就当从未认识过彼此。”
温见宁涩然道:“你别说这样的话。”
她怎么可能不认见绣,怎么可能会瞧不上她。
在她最初还是个黑黑丑丑的乡下丫头时,整个温家也不过只有见绣一个人会主动对她释放出善意。她若是连见绣都瞧不上,那她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两人站在雨中,好半天谁都没有说话。
一阵狂风忽地裹挟着雨丝吹来,吹得伞东倒西歪,让见绣几乎握不住。
温见宁的手慢慢抬起,向上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一起紧紧地抓着伞,捏得指节都发了白。
在这样的瞬间,过去那两个月的猜疑、误解与争执,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雨水还是不受阻挡地随着狂风拍到脸上,手里的伞不至于再摇摇欲坠了。只是她们一时都分不清,此刻脸上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还是见绣先胡乱拭了一把脸上的泪,催促道:“好了你快走吧,别再回头了。”
温见宁这次没再犹豫,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见绣,仿佛要将她的面容刻在脑海,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冒着雨跑向前方的汽车。
她将见绣留在了雨中,将温家别墅的一切都彻底抛在了身后。
雪亮的车灯穿透茫茫雨雾,仿佛灯塔在召唤着黑暗中的旅人。
原地只留下见绣一人,独自撑伞站在黑沉沉的雨夜里,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头也不回地奔向前方那光明的去处。
第五十二章
温见宁冒雨一路跑到汽车后侧,里面的人立刻打开车门放她坐进来。
不等她开口,旁边早已等候多时的钟荟抽出条雪白的毛巾递过去:“你先好好擦擦,看你全身都湿透了,时间还早,一会先去我家里再换件衣服,我们再去码头。”
方才在雨中一番狂奔,温见宁衣衫尽湿,头发还在哒哒地往下滴水珠。
她接过毛巾,边擦边犹豫道:“你这么晚出来,家里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有意见的,我们再这样去打扰他们不好吧。”
钟荟直接向前头开车的司机喊了声:“爸爸。”
温见宁一下子紧张起来。
她这才注意到,前面开车的中年男子身穿呢料西装,戴了副无框圆边眼镜,虽然看不到正脸,但对方的衣着气质显然不是个普通的司机。
仿佛察觉到她的注视,对方笑道:“你好温同学,我是钟荟的父亲。”
听他亲口承认身份,温见宁顿时懵了。
她虽猜到钟荟的家人可能会知道这件事,但没想到钟荟的父亲居然会亲自前来,顿时有种做坏事被人当场抓包的心虚感,局促不安道:“钟先生您好,真的很抱歉把您和钟荟牵扯到我的事情里来,还给您家带来这么多麻烦。”
她让钟荟代买船票还只算小事,关键是她还让钟荟大半夜的亲自来协助她逃亡。
等天一亮,温静姝发现她逃出别墅,肯定会大.发雷霆。见绣她们那边也不知道能撑多久,万一她们顶不住压力,交待出钟荟的存在,只会给钟家带来麻烦。可若是她还有别的选择,温见宁也不愿把好友牵扯进来。
钟父笑道:“不必客气,钟荟在家时常提起你这个好朋友。能够帮到你,她很开心。”
钟荟在一旁小声跟温见宁解释:“其实不是我有意想告诉他们的,只是我买完船票后一不小心妈妈被发现了,所以就——”
当日见宁的二姐来找她帮忙,她听后没有犹豫,立即帮忙买了船票。
可还没等她跟自家司机商量好如何半夜偷跑出来的事,就被家里人发现了端倪。最终,钟荟还是没能顶住压力,把事情告诉了父母。好在钟荟的父母不是那等泥古不化的顽固,问清情况后便答应了让钟荟帮忙。
否则,温见宁非但无法借力逃出香.港,反而会因为计划暴.露而被温静姝关得更严实。
“你不要怪我们大人多管闲事,实在是你们小朋友办事太不令人放心,”钟父一边在前头开车,一边调侃女儿,“毕竟我们家钟荟三天两头说要反抗封建家长,离家出走去前线当战地记者,她妈妈难免要多注意几分。”
钟荟不满地反驳了几句。
在这对父女的调侃声中,温见宁原本紧绷的神经这才逐渐放松下来。
虽然还没能彻底逃出生天,但至少眼下她已看到了希望。唯一令她有些不放心的是,方才走得太匆忙,她忘了多交待见绣她们几句,一定要想办法收拾干净首尾,尽可能瞒过温静姝的眼。还有梅珊那边,也不知她会不会事后反悔,告发见绣她们。
她从车窗往外看,夜色还是这样漆黑。
黑色小汽车冲破重重雨幕的封.锁,将半山别墅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钟荟的父亲开车先送她们去了一趟钟家,让温见宁换了身干净衣服,随后才驱车赶往港口。这一夜过得混乱而匆忙,等她们赶到码头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两个好朋友坐在车里说了会话,眼看也到了开船的时刻。
钟荟拉着温见宁的手,再三嘱咐:“到了上海记得给我们传个消息,如果你的老师靠不住,就去我上海的叔叔家里,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她担心好友孤身去了上海没有合适的地方落脚,在半路上就已经把她叔叔的联系方式给了温见宁。
温见宁点了点头,拎着手提箱下了车。她逃得匆忙,走时身上除了少数积蓄外几乎什么都没带。好在钟家人细心,还特意帮忙准备了行李。
好友二人依依不舍地道别。
温见宁正扶着舷梯跟随人流一同上船,突然听见钟荟又在身后大声喊:“见宁。”
她回头,只看见不远处的钟荟冲她奋力挥手:“明年我们在北平见。”
温见宁莞尔一笑,也对着好友大声喊道:“好,我们明年北平再见——”
……
钟荟代买的票在三等客舱,这并非她吝惜船票钱,而是温见宁事先特意要求过的。
毕竟她一个女孩孤身坐头等舱过于扎眼,万一温静姝的人事后到码头这边查起来,也很容易被人抓住首尾。坐普通舱虽然也有可能暴露,但至少能让对方多花费些时间。
普通舱给人的第一感受就是挤,座位上人挨人,过道里也放满了行李箱,气味也不算好闻。隔壁座位的中年妇女抱着孩子吵嚷个不停,温见宁只好堵住耳朵,用帽子盖住头,老老实实待在舱内,不敢四处走动。
好在这一路上没出什么意外,轮船总算抵达了上海港口。
这里的码头一如三年前那般繁华,黄浦江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外国船只,其中甚至有大批日.本军舰。码头上人来人往,但这一次并没有人来接温见宁。
好在她不是第一次到上海,跟人打听了路,便一路朝着齐先生的住处找了过去。
等到地方后,温见宁才发现自己只知道个大概位置,并不清楚齐先生具体住在哪栋房子里。她看天色已晚,再走去齐先生工作的那家杂志社找人,两人指不定会错开,索性留在弄堂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等齐先生回来。
白日弄堂里的人多半出去做工了,除了留在家中的妇女老人,只有几个衣上缀着补丁的孩子玩累了打弹子的游戏,吮着手指,从门后探个脑袋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学生。
直至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在外奔波劳碌了一天的人们纷纷归来,弄堂里这才热闹起来。
家家户户饭菜的香味从头顶开着的小窗子里飘出来,推着板车卖夜点心的小贩也四处叫卖,什么八宝饭、火腿粽子、绉纱小馄饨的香气钻进了弄堂里,让人只觉饥肠辘辘。
温见宁吸了吸鼻子,实在饿得有些受不住。
之前她在船上时怕被人注意到,不敢随意起身走动去餐厅吃饭,但餐车送来的饭又粗陋得让人难以下咽,以至于她现在还饿着肚子。她正打算去弄堂另一头找个小贩买点吃的垫垫肚子,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齐先生讶然的嗓音:“见宁,你怎么会在这里?”
转头一看,果真是齐先生。
齐先生今日工作了一天,没想到回来就看到本应在香.港的学生站在自家楼下,心里顿时有了数,没在这个问题上打转:“好了,有什么事我们先上楼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