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五色瓜
时间:2022-01-07 16:20:05

  他们找了几个青帮的混混帮忙在上海搜寻,没多久就盯上了齐先生,正要顺着上门把温见宁抓回去,被陈鸿望的人及时拦下。然而他们在今日跟踪温见宁时,恰巧被她发现,连忙回去禀报了陈鸿望,这才有了他的这次登门拜访。
  温见宁深吸一口气:“多谢陈老板告知我这个消息,只是陈老板这样大费周章,不知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地方。”
  她不太相信眼前这人会这么好心。
  陈鸿望微笑着看向对面的少女。
  离家在外也将近有两个月了,眼前的女孩非但不见憔悴,脸颊的弧度反而还比之前要圆转饱满几分。昏黄的灯光下,她面庞清丽,莹白的皮肤有种近乎玉质的透明感。那双黑白分明、湛然有神的杏核眼更是让她显得神态自信,锐气逼人,有种寻常女孩少有的气质。
  他的眼中浮现出欣赏之色:“说来三小姐可能不信,陈某之所以这样费力气,无非是诚心与三小姐结交。”
  对面的少女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的真假。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身上有什么能值得让一个大商人放下.身段来结交的。
  不等她想明白,陈鸿望又看了看四周,轻笑道:“这里太过简陋,让三小姐这样的人住在这里实在过于屈就了。陈某有个提议,我在公共租界那里有栋空置的洋房,若是三小姐不嫌弃,可以去那里暂住一段时日。等你和家里人的事情解决了,再另寻住处也不迟。当然,若是三小姐放心不下你的老师一个人留在这里,也可以和你一同前去。”
  温见宁的眼神立即变了,冷声道:“我在这里住着很好,不劳陈老板费心。”
  “三小姐大约误会了我的用意,”陈鸿望颇有耐心地解释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三小姐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多少能过得舒心些。”
  温见宁仍然冷淡:“不必了,多谢陈老板的好意。”
  对面的人笑了:“三小姐何必急于把话说得这样满,您还有时间,大可以慢慢考虑。”
  看温见宁还要拒绝,陈鸿望拿起帽子,准备起身离开。
  温见宁只好将人送到门口,看着对方带人下了楼坐车走远,这才松了口气。一回头,她才发现齐先生正在看她,连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齐先生解释了一番。
  齐先生沉吟片刻道:“我这几天出门看看,咱们尽快搬家。”
  温见宁有些不舍得:“真的要离开这里吗?”
  虽然她在这间公寓住的时间并不长,但这毕竟是她离开温家后第一次停泊的地方,难免对这里有种特殊的感情。
  齐先生微微颔首:“我们必须尽快搬走,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温见宁很快就想通了,点点头:“好,我明日一早就去西餐厅的老板辞职。”
  总归温家的人已经打听到她们的下落,西餐厅那里肯定也不能去了。房子、工作什么的并不重要,只要有齐先生在,她们师生二人到哪里都能过下去,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避开温家人的耳目,免得被他们找上门来。
  师生二人定下了搬家的事,便早早休息下了。
  翌日清晨,她们用过饭后,便分头行动。齐先生打算去杂志社请个长假,温见宁则在家收拾东西,之后去工作的那间西餐厅辞职,稍后两人再汇合,一起去找新的地方落脚。
  温见宁一去了西餐厅,就跟胖老板开口提了辞职的事。
  胖老板操着他那口浓重的广东口音硬是说说她突然要辞工,给他的餐厅带来很大的损失,所以要把她那本就微薄的薪水扣除掉一半。而温见宁虽然早就预料到胖老板克扣工钱的可能,但看对方居然这般过分,还是不免有些不忿,在角落里跟他小声讨价还价起来。
  二人尚还没争出个结果,靠窗的座位上一个身穿棕色呢料西装的青年男子看了许久,终于起身大步向他们走来,对温见宁热情道:“你就是见宁吧,父亲让我来接你回家。”
  他身形高大,气质出众,五官和温柏青隐约有几分相似之处。
  温见宁的记忆力向来不错,很快就认出眼前这人正是温家的长孙温松年,她名义上的大堂兄。上一次她和他见面,还是在三年多以前。
  她神色冷淡地要往门外走道:“不好意思先生,您认错人了。”
  对方显然不容许她就这样过去,再次挡住去路,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虽然咱们好几年不见了,但姑母托人从香港送来了你的相片,我总不至于对着照片还认错人吧。”
  温见宁心中暗暗焦急,别过头想绕开他:“对不起先生,您真的认错人了。”
  然而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男人挡住前路,哪是那么容易就能避开的。她左躲右闪,对方始终牢牢地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不由得急了,闷头就要往外跑。
  温松年看她要不管不顾地冲出门去,终于忍不住抬手,猛地一把拽过温见宁的手腕:“好了,别再闹了,你先跟我回去见过家里人再说。”
  温见宁拔高声音,厉声喝道:“这位先生,你再这样拉拉扯扯,我就要叫巡捕房的人了。”
  他们这边的动静终于让整间西餐厅的人都听到了,纷纷将视线转向这边。
  原本还在旁边看戏的胖老板见影响了生意,立刻沉下脸来:“明小姐,虽然你曾在我店里工作过,但如果你不打算用餐的话,还希望你不要在这里妨碍我们的生意。还有这位先生,如果你们有什么私人事务,麻烦请到外面处理。如果需要叫巡捕房的人来,我可以代劳。”
  温见宁在应聘时声称自己姓明,故而胖老板并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温松年还没来得及答话,旁边横插进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暂时不需要麻烦了,我们很快就会离开。”
  正在僵持的堂兄妹二人同时转过头来,看清了身后的来人。
  温松年放开手,客气道:“陈老板,今日真是巧,您怎么也在这里?”
  他作为温家的长孙,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跟在父亲和二伯父的身后逐步接手家业。陈鸿望虽然是今年才和温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却是一位不好轻易得罪的大主顾。
  “我有位朋友在这里,正好路过来瞧一瞧。”
  陈鸿望说罢含笑看向昨晚才见过的少女。
  温松年看看陈鸿望,又下意识地看看温见宁,眼神顿时有些微妙。
  “陈老板,您既然认识见宁,就应当知道她是我的堂妹,她的事也是我温家的家事。虽然您是我们家的贵客,但如果要插手,恐怕还是有些不合礼数吧。”
  陈鸿望笑道:“虽说二位是堂兄妹,但温三小姐毕竟是陈某人的朋友。若是她真的有难,陈某又何惧在其中做这个恶人。”
  他说完转过头来,看向浑身戒备的少女:“三小姐,不知您愿意选择哪边?”
  温见宁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游移不定。
  最终,她还是顶着温松年探究的目光,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跟在陈鸿望的身后,出了餐厅上了车。尽管她也不想跟这人走,但跟他在一起,也总好过被温家人强行带回去。
  身后的温松年跟着他们一路追了出来:“见宁,见宁,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家里总不会害你的。”然而被他叫到的人却头也不回,径自上了陈鸿望的车。
  温松年只能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看着那辆黑色小汽车渐渐驶远。
  ……
  直到彻底远离了这条街,陈鸿望才问身旁的女孩:“三小姐就没什么话想要问我?”
  而旁边的人只是别过头去,看向窗外。
  “我能问什么呢。”
  就在陈鸿望以为她要一路这样沉默下去,少女含着讥诮的声音终于响起。
  “比如说,问陈老板打算带我去哪里,是要去你英租界的那栋洋房吗?”
  陈鸿望哑然失笑:“只是带三小姐随便逛逛罢了,三小姐又何必对我这样防备。”
  温见宁本想继续反唇相讥,但考虑到自己还坐在对方车上,她还是懒得浪费口舌,继续看向车窗外的街景,盘算着一会该在什么地方跳车。
  她这点小心思显然没能瞒过旁边的人。
  对方轻笑一声:“为了三小姐你自己的安全考虑,我劝你最好不要打跳车的主意。”
  温见宁收回视线低下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
  陈鸿望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根本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索性直接道:“三小姐即便不为自己想想,也应该多为你的老师考虑考虑。”
  听到对方竟然拿齐先生来威胁自己,温见宁终于出奇地愤怒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然而这一次,却换成了陈鸿望不再回答她的话了。
  温见宁按捺住性子,慢慢压制住汹涌的怒火,膝盖上的双手虽然攥成了小小的拳,却还是沉默着坐在旁边,不敢再轻举妄动。就算她的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拿齐先生的安危作赌。
  就在这沉默中,黑色小轿车穿过热闹的市区,最终停在了路边的一处公园里。
 
 
第五十六章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温见宁跟在陈鸿望的身后,在公园里的一张长椅上一同坐下。
  虽然坐在一处,但温见宁却跟他刻意保持了距离,背脊也挺得笔直。
  温见宁有些不明白陈鸿望的用意。
  这不是她第一次对这人的行为感到困惑。
  还在香港时,她以为这人不计较她的行事态度,是为了展示绅士风度;对她施以援手,是另有所图。虽然在她逃离半山别墅前,这人还并没有做什么,也不过是因为还没来得及下手罢了。今天他趁机把她带走,也无非是想把她关在上海的某处房产里,做他的第几房姨太太,可把她带到这里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琢磨不透,又担心另一边的齐先生,踌躇再三后还是开了口,难得带了一点恳求的语气:“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请你不要伤害我的老师,她跟我还有温家的事无关。”
  对方只是悠然道:“如果我是三小姐,就不会在一个心怀叵测的人面前再三强调你那位老师的重要性。”
  温见宁立即紧紧地闭上了嘴,眼神却有些愤怒。
  陈鸿望看她的反应,这才又笑了:“三小姐请放心,我无意对你的老师做什么。不过是让手下的人去告知那位女先生一声,我会陪三小姐出来散散心,稍后会亲自送你回去而已。”
  温见宁还是不开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刺透。
  陈鸿望挑眉:“怎么说方才我也是帮三小姐解了围,三小姐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温见宁低下头来,抿了抿唇角。
  她当然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态度有多差。
  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很清楚自己一无所有,除了浑身的刺能扎一扎人外,在面对真正的危险时,根本没有自保之力。可在对方的面前,她觉得浑身的刺仿佛扎了个空,非但没让对方与她拉开距离,甚至连没给他造成半分困扰。
  她低垂着头默不作声的样子,落入陈鸿望的眼里,让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两人静静地坐了没多久,陈鸿望的一个黑衣手下过来:“老板,您要的东西买来了。”
  他抬手接过油纸袋,转手又给温见宁:“尝尝看。”
  温见宁顿了几秒钟才接过,嗅到里面的甜香,不由得困惑道:“奶油栗子蛋糕?”
  她抬头看了陈鸿望一眼,最终还是默默低下头吃了起来。
  从前在香港时,温见宁也吃过这种奶油栗子蛋糕,但从没尝到过烤得这样好的。雪白的奶油浓郁香甜,里头的栗子粉也磨得那样软糯细腻,几乎到了入口即化的地步。这香甜的气息让她整个人在不知不觉慢慢放松下来,心情也渐渐平静了不少。
  陈鸿望一边看她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一边笑道:“我想三小姐哪怕看着再老成,但归根结底是个女孩子,应该会喜欢这些的,看起来三小姐果然很喜欢。”
  温见宁听后却慢慢地睁大了一双杏核眼,下意识问道:“我看起来很老吗?”
  她说完后有些懊恼自己居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又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吃蛋糕了。
  好在陈鸿望并没有接下这个令人尴尬的话头,两人静静地坐在长椅上,一人专心致志地低头吃东西,另一个人在颇有耐心地等待着她填饱肚子。
  由于预想到等吃完后又会出现两人相对无言的尴尬局面,温见宁一再放慢了进食的速度。但她吃得再慢,这一份小小的栗子蛋糕最终还是被吃完了。
  她捧着空的纸袋,正低着头打算等对方开口时,视线内突然多了一块雪白的手帕。
  温见宁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头接了过来,别过头去轻轻擦去了嘴角的奶油渍。等估计脸上差不多应该擦干净了,这才将手帕攥在手心里,转头对陈鸿望道:“谢谢您的手帕,之后等我洗干净了,会托人还给您的。”尽管温见宁还是不愿意再和这个人有多余的接触,但把自己用脏了的手帕直接还给别人这种没礼貌的行为,她还是做不到的。
  陈鸿望的目光含笑:“只可惜如今已入秋,你们女孩不适合吃太多凉的。不然我可以让人去海格路意大利总会买一份核桃椰子泥雪糕,或是跑马厅的奶泡冰激凌,这些在上海滩都是出了名的美味,你一定会喜欢。”
  温见宁拒绝道:“陈老板不必这样费心,我不喜欢吃甜食。”
  话一出口,温见宁就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她知道自己在撒谎。
  从前在香港时,她和见宛她们一样,也很喜欢吃这些甜食,但总是很克制。
  温静姝对家里女孩子的身材要求严格,定期会让她们称量体重。每重一磅,接下来几天的食谱都会变成蔬菜沙拉。这时常会让温见宁想起乡下养在圈里的牲口,觉得自己和那些猪羊也没什么区别,迟早都是会被放在砧板上被称斤论量卖掉的。
  陈鸿望却仿佛已经识破了她这个小小的谎言,对此只是付之一笑。
  或许是因为甜点的作用,之后温见宁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她至少可以确定,短时间内陈鸿望还不会做出什么危害她安全的事。至于以后,等她和齐先生搬走躲上一阵,或者以后离开上海,想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以后了。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没什么话,只是沉默着在公园里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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