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上海开埠之处,新辟的几处公园曾在门口挂起了“华人禁止入内”的牌子,引来了无数争议。如今数十年过去,多数公园都已对华人开放,来往的有长袍马褂的中年人,也有高鼻深目的外国佬。最多的还是青年学生,男男女.女,和他们一样并肩走着。
偶尔有白俄小贩拿了水果过来问,温见宁只摇摇头,继续向前。
两人谁都不说话,看起来就像一对难得能共同度过这样安静时光的朋友。但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的心里清楚。
直到日影西斜,陈鸿望这才让人将温见宁又送了回来。
临别前,他才问道:“三小姐,温家的人我会暂时替您挡住。但只怕他们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不知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温见宁只摇摇头,什么也不肯说。
她从身上那件粗花呢针织外套的口袋里掏出零钱来,语气难得放缓了:“今日多谢您的款待,这是今日您请我的甜点钱。我知道这些恐怕还不够,改日我定会将余下的钱还给您。”
陈鸿望仍只是笑:“三小姐既然有心要还给我蛋糕钱,倒不如回头请我一次。”
温见宁当然知道这样一来二去,肯定会没完没了,本想开口拒绝,但一看对方并没有收下钱的架势,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既然陈老板这样说了,若是下次见面,请陈老板一定给我个机会,让我来做东。”
两人定下承诺,也不再多言。
等看着他上车离去,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
她站在路口,远远地看着那辆黑色小汽车消失后,这才转身步履轻快地上了楼。等她回到住的地方时,才发现齐先生今日已早早地回来了。
昏黄的电灯下,齐先生正坐在客厅那张沙发上,卷起了衣袖,一手用棉球蘸了碘酒往上擦。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她下意识一抬头,额角上的伤口清晰可见。
温见宁心中一惊,急忙跑过去察看她的伤势。除了额头上的伤外,齐先生露出的胳膊上同样有大片擦伤和淤痕迹,甚至身上还有些不能让人看到的淤伤,一看就是被人打的。
温见宁一边心疼地接过棉签,帮齐先生上药,一边气愤道:“这是谁干的!是陈鸿望的人,还是温家的人做的?我回头就去找他们!”
她有些懊恼下午居然险些被陈鸿望骗了过去,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人。
齐先生拉住她,摇了摇头:“这点小伤不碍事,你可千万别去。不是那位陈老板派来的人,今日反倒要多谢他的手下,若不是他们的人站出来帮忙说话,当时只怕更难收场。”
她身上的伤并非温见宁以为的那样,而是她今日在杂志社时被上门闹事的人打的。
这几年由于国内外局势紧张,内地的进步文学团体一直是当局极力打压的对象。齐先生所在的这家杂志社今年已有几次因为言论受到了牵连,尤其几位负责时评栏目的编辑更是屡屡被人警告。但没想到,其他人这次居然也会被牵连进来。
尤其齐先生,虽然只是一介女流,却还是在混乱中被那伙人打伤。
这群上门滋事的甚至专门对她下了重手,若非陈鸿望的手下及时出面在其中帮忙说和,只怕她今日就不只是擦破皮、多几道淤伤了。
温见宁听完后垂下眼,轻声问道:“是因为先生那些书的缘故吗?”
齐先生看了她一眼:“你不该看的。”
温见宁低声解释:“我没有翻开仔细看,但先前在香.港时,学校里的一些同学会谈到这些事。”所以她对齐先生翻译的那些书,并非一无所知。
两人相对沉默半晌。
温见宁本以为齐先生会对她说些什么,就像学校里的那些同学一样,总是急于把身边的人拉进一个个小团体里。但齐先生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师生二人没有就这个问题深.入地谈论下去。
两人连夜收拾了一些衣物细软,第二天趁天还没亮,便离开了这间公寓。
在齐先生同事的帮助下,她们暂时在另外一处房子里落脚。齐先生那边也跟杂志社那边已经请好了长假,这段时间不再上班,以防被温家的人再次发现。
她们的新住处仍是在一处弄堂里,条件虽比不上先前的地方,但胜在周边地形更为复杂偏僻,一般人不容易找到这里来,万一有异动,她们也好及时脱身。再加上师生二人打定主意深居简出,果然又安稳了大半个月,也不见有人找上门来,这才渐渐松了口气。
两人虽是深居简出,但偶尔还是不免要出门买些菜肉和点心。齐先生怕温见宁一个人出门会遇上麻烦,通常是由她出门采购的。
这天她从外头回来,照常拎了满兜子的菜,脸上的神色却不是很好看。
温见宁在袋子里翻了翻,找出一把芦蒿,半袋毛豆,一棵菘菜,却不见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由得疑惑道:“先生,今天的小报呢?”
平常每回无论是她们谁出去买菜,都会随手从外头买几份小报,一来方便她们了解一些本地的小道消息,二来报纸也可作垫纸包书之用。
齐先生僵了片刻,不自然道:“方才我出去时,没看见那些卖报的孩子,所以不曾买到。”
“那群报童平日里四处走街串巷的,今个怎么一个人也看不到了,”温见宁听了只觉奇怪,不由得担忧道,“他们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齐先生安慰道:“依我看未必是出了什么事,那些小家伙今天到这里卖一阵子,明天到那边卖一阵子,谁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只差这一两日的报纸也没什么,你暂且委屈些,等明天我出去再打听打听便是了。”
温见宁想想,只觉齐先生说的也有道理,暂时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齐先生看一时糊弄过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她放心得还是太早了。
到了晚间,温见宁照常在窗子边看书时,听到了楼下的打梆子叫卖声。再仔细一分辨,听到是叫卖蟹壳黄烧饼的,突然有些馋了。
她顿时书也不看了,就停在那一页,扭头看齐先生。
齐先生在旁看了笑:“既然想吃,就下去买些吧。”
温见宁这才拿了零钱,一阵风一样跑下去,没过一会,又抱着一包烧饼跑上楼来,一进门就松手放到桌上:“才刚出锅的烧饼,可烫手了。我买了许多,一会您也跟我一起吃。”
齐先生还没来得及答话,又听她语气轻快道:“往日饭后总要看会小报打发时间,今日您没买,我这还有些不习惯。这回可巧,那小贩正好从报童那里拿了今日卖不出去的报纸用来垫烧饼,我跟那小贩了几份,还比平常便宜呢。”
原本齐先生还只是笑着在听,听到小报的事这才又紧张起来。
温见宁把包了蟹壳黄的纸包打开,腾腾的热气和香味在屋里散开。她拿起旁边一叠小报,正打算一边等着烧饼凉了,一边打发时间,却听齐先生道:“先不急看报纸,你最近整日看这些打发消遣,功课有没有落下?我可要好好考校你。”
齐先生走过去挡在温见宁的身前,正要装作不经意地抽走那份小报,却被她突然抬手压住报纸的边沿,怎么也抽不出。她不由得愕然地看着对面的学生。
温见宁表情镇定,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
她说:“先生,让我看看吧。”
第五十七章
温见宁一展开报纸,瞬间明白了齐先生今日不肯让她看到小报的原因。
原来,温家还是发现了她就是白茅的事,并以此在小报上大做文章来编排她。齐先生大约是怕她看了生气难过,所以本想把这件事遮掩过去的。
当初她离开半山别墅前,虽然用墨水把私藏的信件、手稿关键处都进行涂抹,为的就是防止被温静姝她们抓住把柄,但很显然,她们最终还是发现了她就是白茅的事实。只是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发现她从前跟冯翊有书信往来。
不过冯家的势力非同小可,他们应该不会主动招惹才对。话虽如此,温见宁还是打算先看完余下几份小报,稍后再写封信提醒冯翊那边要小心温家人。
这叠小报本就是那个卖蟹壳黄的小贩打算用来包烧饼的,上面沾了些油污,但并不妨碍人看明白文章的大致意思。写文章的人无疑是知情者,对方用一种故弄玄虚的口吻,遮遮掩掩地写了大半篇,虽未完全透露温见宁的姓名,但把她这些年的经历都说了个四五分,余下的那五六分全是编造。
报纸上的铅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什么家中有个自幼订婚的未婚夫,后来家中败落,被她嫌弃,故而负气离家出走,什么家人苦苦哀求,她却至今不归,在大上海与陌生男子把臂同游,看得温见宁都气笑了。
不得不说,温家这泼脏水的手段虽上不得台面,却是最有效不过。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恰好是妙龄少女,还身陷桃色新闻中,哪怕是不知道白茅是何方神圣的人,都不会错过看热闹的机会。而这种事只要一传出来,哪怕是她想澄清,只怕都百口莫辩。
她拿起另一份跟齐先生一同看了起来,这一份小报把温见宁的身世抖露出来,说她本是个被赶出家门的婢女所生,流落在乡下,因温家人好心又找了回来,被温家养大后又卷了姑母家里的钱财逃跑,通篇把温见宁刻画成一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辈,全然不提他们当初把温家姐妹送到港岛去是为了什么,也不提她为何要逃出半山别墅。
当然,如果只有这些,还不至于让温见宁愤怒。
令她气愤的是,温家的人竟然在小报上还提到了她早已过世的母亲。即便当年母亲明贞有不对的地方,但他们温家人就真的清清白白摘不出错吗。
这些陈年往事暂且不提,俗话说死者为大,再怎么侮辱人也不及尊长,温家这一次行事,是想用舆.论让温见宁彻底声名狼藉。
齐先生还在一旁担心,温见宁反而又笑了:“他们好像不太清楚,惹我什么不好,偏要跟我这样一个小报文人打笔墨官司。”
……
接下来的几日,小报上的流言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温见宁先前写给廖静秋那篇《续李娃传》发表在广州的报刊上,不知怎么也被人翻了出来。到了小报上,被有心人言之凿凿地一同分析,不知怎地便成了她出身不好的铁证。期间倒也有寥寥几个为她说话的人,但这些声音很快都被淹没在一群人的唾沫里。
在某一家小报突然刊登了温见宁的“玉照”后,舆.论更是被推上了顶峰。那照片虽只是黑白的影像,但仍能清楚地看出上面的少女容貌秀丽。如果说一个女作家就已经能引来半个上海滩的苍蝇,那么这下,连黄浦江那边的苍蝇都要飞过来了。
温家人的手里根本没有她的照片,不用说,只有可能是香.港那边给的。
温见宁很快提笔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名叫《太太的下午茶》。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富商遗孀梁太太,她继承了亡夫的大笔遗产后移居香.港,买了栋半山别墅过着奢侈糜烂的日子。为了打发时间,她在别墅里养了一批年轻的女孩子,教养她们如何与男人打情骂俏,如何从年老的富豪绅士手里榨出钱财来。因为所有场景都发生在梁太太那种满英国玫瑰的花园里,又正好是在她喝下午茶的时候,故而起名为此。
由于写的几乎都是亲身见闻,温见宁下笔时几乎一气呵成,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写完,装进了信封里,等齐先生出门时代为投给了上海本地一家很出名的小报。
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作家白茅突然来稿,那家报纸的编辑反应也很快,没两天就印了出来。但凡熟悉温家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故事的原型正是温静姝。
齐先生看了不禁摇头:“你这讽刺也未免太尖刻了些,只怕你姑母见了要被你气出病来。”
可温见宁却只觉还不够。
总归这段时日不能随意出门,她接连写了数个短篇,打算和那篇《太太的下午茶》一起组成一个系列,并将其起名为《望族》。这个系列里,她虚构了一个江南的大户人家梁家,从他们老太爷那辈发家时写起。梁家本不姓梁,原借了另一个大户人家的家底才发了家。
梁家老太爷原先是个破落户出身,早年凭着一张还不差的脸和三寸不烂之舌,入赘到了那大户人家。在那家的老太爷死后,家里的大权逐渐落到他手里。他的原配夫人为他一连生了四个儿子,生到最后一个小的难产死了。
原配一死,梁老太爷悲痛欲绝,呕血昏倒,令当地人无不感慨他的情深意重。可关上门来不到一年他便给儿子们改了姓,不仅顺理成章地鸠占鹊巢,还很快陆续娶了三房姨太太。
梁老太爷尝到了拽女人的裤腰带往上爬的好处,对自己的女儿也不手软,把她嫁给一个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闽商。没过两三年,那个商人死了,大半家产落在梁老太爷的女儿手上,被她卷去香.港随意挥霍,正好与先前那篇《太太的客厅》接上了首尾。
而另一边的梁老太爷也吃到了甜头,他一边让儿子们娶了大户人家的太太联姻,等儿子们的后代出来,再让香.港的女儿帮忙培养下一代的孙女们,想让这些年轻的女孩们继续通过家族联姻,为梁家成为名门望族奉献出一切。
而这些小说中梁家人的原型,自然就是装得分外体面的温家。
当初她刚到温家时,还没来得及弄清这家人的底细,就被仓促送走。不过前些年在香港,知道这些事的梅珊可没少在她耳边念叨。若非如此,眼下温见宁只有坐在这里干生气的份。
她写完文章,转头就匿名给几份小报投了稿,装作是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一一把文章中的情况作了注解,把温家那点腌臜事都抖落得干干净净。
齐先生对此不赞同,再三提醒她:“你这样未免太过激了,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手段,竟然这样不饶人。他们固然有不对,但你也要学会得饶人处且饶人。此事终归是你与温家的家事,你是晚辈,让外人看了,哪怕是你再有道理,也都是你的不对。”
“先生,您不必替他们说话。如今不肯善罢甘休的不是我,而是他们。只要他们不让步,我才不会轻易停手,”温见宁对此只是轻哼一声,“他们既然想借外人的口来议论我,自然也要尝尝同样的滋味。”
……
正当温见宁与温家在小报上你来我往地较劲时,一艘巨轮从上海的码头出发,在太平洋的风浪中行过数日,终于抵达了对岸的旧金山。
冯翊结束了接连数月的实验,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学校回到与人合租的公寓。走到门口时,她习惯性地随手打开门外的信箱,却发现这几日的报纸和信件都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