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要你顾上我什么,”温见宁的倔脾气上来了,梗着脖子不肯妥协,“我也不用别人来照顾。我和我同学已经约好了要一起去北平,总不能失信于人。再说总是说要打仗,但也没真见日.本人打过来,真的打起来了,我又不是没长腿,肯定会跑的。”
温柏青又劝了几次,见她还是不肯松口,索性也不再做这个恶人:“好,既然你已经考虑好了。回头我去打听一下北平那边有没有朋友,到时候给你在周边找个住处,你在那边安心学习,好好准备考试。不过你也不能一直就住在这种地方,回头你搬去我母亲身边,和她一起住。”
虽然廖家已经默认了孟鹂这个亲家,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接受与孟鹂往来。温柏青索性在把她安置在了上海法租界的某处别墅中,温见宁正好可以过去和她作伴。
温见宁听了,却没有第一时间答应。
她低下头沉默片刻,才开口问:“我能不能问你一句,你哪来的那么多钱?竟然可以买的起租界的房产。”
她虽不清楚法租界的地价如何,但也知道这房产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
哪怕温柏青如今在军中任职,哪怕他明面上还和温家维持着关系,甚至还和廖家的女儿有婚约,也不足以解释这笔资金的来源。除非……
温柏青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略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目光。
温见宁原本还等着他的解释,但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说话,目光渐渐转为失望。
她发现自己确实真的不了解这个一直颇为信赖的堂兄。
过去的那些年,他们两人一个在香.港,一个在内地,相隔甚远。尽管因为小时候的一点同病相怜,他们至今仍然关系亲厚,犹如亲兄妹一般,但事实上她从未看透他。
温柏青这才跟她低声解释:“见宁,你不要这样孩子气。这不只是我一个人这样做,军中人人都是这样的,你不贪财你不伸手,只会被其他人排挤。”
温见宁破天荒地打断了他的话:“道理我都明白,你不必再说了。”
兄妹二人相对沉默半晌。
还是温见宁勉强打起精神:“还有一件事,你的婚礼,我恐怕不能出席了。”
按照温柏青原先的打算,他与廖静秋会在分别淮城和广州两地各办一次婚礼。无论温见宁在哪边出席,都不可避免地会碰上温家人。
温柏青知道她的处境,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坚持,只点了点头。
兄妹俩的这次谈话并不愉快,双方都压了一肚子的话说不出口,脸色也有些异样。
临别前,廖静秋看出了端倪,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们,想从中劝解,却只见温见宁几乎微不可察地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
从齐先生这边一离开,温柏青就带了廖静秋去了温公馆,
他这趟上海之行本就是为了一次性地解决温见宁的事,所以与和温家那边和谈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他们想尽量达成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温家那边却始终不肯松口。
可温见宁这边,有冯家、陈鸿望和温柏青三方的人保护,他们无法强行将其带走,最多只能在报纸上破坏温见宁的名誉,却也被反过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事情一时陷入了僵局。
也不知温柏青在其中如何活动的,又拖了一段日子,温家才托人传过话来,告诉温见宁,若是想让温家放她一马,她必须偿还温家这些年来在她身上的花费,共计三万元整。
这在时下,可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温见宁听到这消息反而松了口气:“其实这样也好。”
在世人眼中,温家即便有千万个不是,但她也是承了他们的恩惠才得以长大。如果真的能用钱把她与温家之间的这笔烂账彻底一笔勾销,也是值当的。
齐先生眉头紧皱:“好什么好,那是三万元,你去哪里能弄到这么多钱。”
反而是温见宁安慰她:“没关系的先生,我会努力赚钱的。”
她手头的积蓄还有不少,前段日子靠着跟温家打笔头官司,又在小报上赚了一笔。最近又刚好跟一家报社签下了一部长篇通俗小说的合同。只要接下来几年她笔耕不辍,省吃俭用,再跟温柏青他们凑一凑,五年之内若是没碰上什么大事,肯定能攒下来钱还给温家人的。即便是要欠债,欠温柏青的钱也总比跟温家再有牵扯好。
齐先生仍是忧虑不已:“你以为温家会这么轻易松口让你一点点凑钱,他们这样狮子大张口,就是想逼你一次性拿出这款子来。”
温见宁低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尽力凑凑。即便凑不够,就如今的局面,他们一时半会应当也不会怎么样。”
齐先生未置可否,坐在旁边静静地想了一会,起身道:“你先留在家里,我一会回来。”
第六十章
齐先生先去了趟银行,把存在保险柜里的藤条箱拿了回来,又从床底的书箱里翻出把钥匙,把箱子打开,让温见宁帮忙清点。
她本是淮城一大户人家的女儿,当年结婚后不久,因为不堪忍受丈夫的拳打脚踢,又受当时的新思.潮影响,她毅然决然地带着自己的嫁妆离了婚。
齐先生的兄嫂思想古板,以此为耻,不让她再进齐家的门。这些年她一个人孤身在外,自食其力,当初那笔嫁妆除了偶尔应急或者救济亲友时,竟然还留下大半的古董珠宝。这次温见宁有难,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
温见宁急道:“先生,这怎么能行。这是您母亲留给您的,怎么能因为我的事就这样典当出去。您留着您的东西,我这边再不济,还有我堂兄帮忙想办法。”
齐先生却不以为然:“这些死物放在我这里,终究只是落灰罢了,还不如用来给你解了这燃眉之急。只是不知我这些东西典当出去,能不能凑够这笔钱。”
看学生还要反驳,齐先生的语气不容置疑道:“这钱的来路你也清楚,总好过去欠别人的。我的钱不滚利,你我师生,也不至于欠人情债。你若是再要拒绝,就是没把我当成你的老师。”
温见宁张了张口,这下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不论其中的过程如何,这三万块最终还是凑齐了。
钱到手后,温家不知是不是又反悔自己要的价格太少,又好长一段时间没了消息。但过了段日子后,他们最终还是登报发了声明,宣布温见宁与温家彻底脱离关系,此后生死嫁娶,都与温家无关,整场闹剧也总算是潦草地画上了句点。
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温见宁也该搬去法租界的孟鹂那边了。
临行前,温见宁拉着齐先生的胳膊摇晃:“先生,您和我们一起住吧。”
齐先生只是摇了摇头:“这里离我工作的那家杂志社太远了,实在不方便。你还是去你二伯母那边好好住下,记得要听长辈的话。”
温见宁何尝不知道这只是齐先生的推托之词,但她劝不动齐先生,只能作罢。
最终,她还是一个人搬走了。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去法租界的小洋房里住下,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待在齐先生的身边。即便她可以在温柏青等人一时的保护下,勉强跟着齐先生,但她总不能这样赖在齐先生身后一辈子。
更何况,她麻烦齐先生的也够多了。
而法租界这边,孟鹂被一个人安置在上海,大半年都没能再见上温柏青这个儿子一面。
如今他把温见宁托付给她,她二话不说,亲自指挥着仆从们收拾出温见宁的房间来,每一样布置都亲自问过了本人的意思才肯放心。而温见宁这边也给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她就自己一个人兴致勃勃地折腾来折腾去,几乎把每间客房都换了个样,任由她挑选。
温见宁看到这布置华美的房间,心里却莫名有些难受。
不过她好歹还记着在孟鹂等人面前掩饰情绪,这才没有让她们看出端倪。
温见宁搬进这里后,起初并不适应在孟鹂身边的生活。
来上海后,尤其之前在齐先生那边住时,她大多数时候只窝在弄堂里,搬到这边跟孟鹂住在一块,反而经常被迫出门闲逛。
孟鹂这人好打扮、喜欢热闹,没有一天是闲得住的,每日清早起来就在楼下开着留声机,听着流行歌曲,吃过早饭又要拉着温见宁出去逛街、听戏,一逛就是一整天。
起初温见宁不好意思拒绝,但接连几天她每天傍晚累得回来都要走不动路了,孟鹂却还能神采奕奕拉了她新认识不久的朋友,在楼下客厅打一晚上的牌。
之后等孟鹂再拉她出去时,温见宁说什么也不肯再跟她一起了。
她在孟鹂身上看出了温静姝她们的影子,对此难免有些抵触。
逃出香港、得罪温家,她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摆脱温家给她的阴影,若是要重新回到以往的那种生活中,那她当初又何必那样自讨苦吃。
但很快,温见宁又渐渐觉出,孟鹂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
她来上海时正逢夏末秋初,一晃眼的功夫,就入了冬。
上海的地理位置并不算北方,但冬日的天气对于曾经长居港岛的温见宁来说未免还是冷了些,原本就减少了出门的她更是有了理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直至傍晚时分,她来到窗前,马路边上种的法国梧桐叶子早已落尽,只有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色的天空。
坐了一整天,她累得腰酸背痛,活动了下肩膀后,趿拉着拖鞋打算下楼找点点心
往日热热闹闹的客厅这会居然冷冷清清的,水晶吊灯没有开,只在旁边开了盏小灯,在黑暗中静静地散发着乳白色的柔和光芒。留声机也没有打开,孟鹂一个人背对靠在丝绒沙发上,洋红漆小茶几上还放着一本摊开的册子。
温见宁原以为她睡着了,扶着木质楼梯的扶手走下来,才发现她还醒着,只是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的神情有些落寞。
她不由得奇怪地问道:“您今日怎么没组牌局呀?”
难怪她刚才在楼上觉得那样安静,往常这个时候,孟鹂和她新认识的姐妹们的牌局早已经开始了。
孟鹂回过头笑道:“今夜听说要下雪,她们一个两个的都找借口推说不来了。”
温见宁在她旁边坐下:“山不过来,您大可去山那边。”
孟鹂摇摇头自嘲道:“别人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我去凑什么热闹,平白讨人嫌咯。”
温见宁伸手拿过那本册子,才发现孟鹂看的居然是粤菜的菜谱。
“您是打算学做菜吗?”
孟鹂从她手里又把册子夺了过来,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吧,我想着今年柏青他们过年时说不定会来我这里停留两日,就随便看看。”
温见宁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知道自己可以说,这里有厨师和佣人,孟鹂没必要看这些。可她清楚的事,难道孟鹂就不明白吗?不过是一片慈母之心罢了。
温见宁也知道自己不能说,温柏青很有可能今年不会特意来陪她。毕竟他明年就要结婚了,这种阖家欢乐的时刻应该会在温家或者廖家度过。
这些日子她也看出了一些,虽说孟鹂自从被温柏青接来后就养尊处优,如今更是自己一个人在上海过得舒心自在,唯独在偶尔谈起廖家这门亲事时,神情还是不免有些失落。孟鹂半生沉沦,如今好不容易找回了儿子,却因为自己曾经的身份,只能处在这样尴尬的境地。
比起自己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大洋房里,或许她更希望能与儿子一家相聚,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但孟鹂自己可能也知道,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如今这样,已经是上天垂幸了。
温见宁认真地想了想道:“您如果真心要学的话,不如让人去馆子里请个粤菜师父,好好地学一学,回头在我堂兄和静秋姐面前,也能好好露一手。”
孟鹂笑道:“我的小姐哟,花那个钱做什么,我也只是说说。家里有厨子不说,他们小两口过年还未必能来我这里。我呀,学了了也只是白费劲。”
温见宁却很坚持地说道:“即便今年不过来,明年也一定会过来的。往后也会一起过来,您可不能偷这一时的懒。自家人做的饭,和厨子做的可不一样。”
孟鹂怔了怔。
等她回过神来后,嘴唇有些颤抖,笑得也像是在哭:“你……说的也是。”
……
或许是因为温见宁安慰的话起了效果,接下来几日孟鹂对温见宁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几乎让她受到惊吓的地步。
比方说,她知道温见宁喜欢文学,就想带温见宁去参加别人家的文学沙龙。
这事倒不全是孟鹂突发奇想,她的牌搭子大多是住在附近,或者是在美容院、百货公司认识的有钱人家的太太,人脉广得很,认识几个上海滩出名的作家还是容易的。
温见宁却摇摇头:“您不必这样麻烦,我不去的。”
她不肯去参加这些活动,并非因为性格羞怯,不敢见人,而是考虑到她跟温家在小报上闹得风风雨雨,难免会被人看到。若是她的照片没有被公开,或许还有心怀侥幸的可能,但既然连她的照片都已经被印在了报纸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参加沙龙,任人背后评头论足,她还没有那样的勇气。
“我前段日子玩得太过,明年就要考学了,我正好可以在您这里好好看看书温习功课。”
她这样一说,孟鹂也不好再替她张罗这方面的事了。
再比方说,又隔了两天,温见宁在房间里看书,突然被佣人叫下楼。
她一眼就看到客厅沙发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仿佛孟鹂跟她的牌搭子把百货公司的衣帽架都搬到了这里来,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孟鹂喜气洋洋地招呼她:“给你买了些新衣裳,快来看看,喜欢不喜欢。”
温见宁一看放在最上面的旗袍,立即摇头:“这不行,现在的天气太冷了,也没法穿出去。”
“真是个死脑筋,谁让你现在穿出去了,先试试看不行呀,”孟鹂直接指挥着女佣抱着衣服,推着温见宁上楼去换衣服,“快去,给我一件一件地试。”
等温见宁木着脸试完最后一套衣服时,孟鹂才看着她摇摇头,下了最后的评语:“模样倒是周正,只是一脸孩子气,一看就是个女学生。”
她虽这样说,但再仔细看看看着眼前正值韶龄的少女,又真情实意地替她惋惜起来:“但我家见宁还年轻,又有这样的好相貌,也不知将来哪个男子能有这等福气。温家那群人不做好事,把你的名声坏成这样。以后你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少爷,可有得苦头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