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宁一边忙着复习功课,一边适应着全新的环境。
直至四月底的一日,她收到了钟荟的电报,他们很快也要来北平了。
从接到这封电报后,温见宁就每天数着上面的日子。
差不多十天后,钟荟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北平。
火车站里,王力、王勇两人帮忙拿了个大牌子,写了字挂在胸口寻人。温见宁还在四下搜寻熟悉的身影,突然听见钟荟的大喊声:“见宁,我们在这里!”
一转头,她就看见向她飞奔而来的钟荟。
两个好友向着对方跑过去,一到跟前,就抱在了一又跳又笑。
好不容易等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温见宁才看到身后跟着的蒋旭文和一个眼熟的中年人。这中年人正是钟荟的父亲,当初温见宁从半山别墅逃跑时还曾见过他一面。
她连忙叫道:“钟叔叔,您好。”
钟父微笑着对她颔首示意。
两人早在去年就已见过面,双方对彼此的印象都颇佳。
三人许久不见,凑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当然,话最多的还属钟荟。
当初温见宁走后,见绣她们没有暴露,所以钟荟这边始终平安无事。原本她还做好了准备,万一温静姝敢让人来闹,她还要发动学校里的同学们一起去声讨这个老巫婆。不过事后很久,温静姝也没有找上门来,她反而是从别人那里又听说了一些温家的事。
说到这里,钟荟突然板起脸来:“我真是看错你了,我把你当朋友,你却连这么要紧的事都不告诉我,还看我的笑话。”
温见宁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钟荟指的应该是她就是白茅那件事。
只是之前通信时钟荟并没跟她再提过这件事,她也没放在心上。这会钟荟说起来,温见宁才觉出不好意思来,连忙和她道歉。尽管事出有因,但她把这件事瞒了好友那么久,甚至在钟荟在她面前提起白茅时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本身就有不对的地方。
钟荟连忙摆手:“好了,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我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就是那个白茅,算一算时间,原来你那么早就是大作家了,我居然还让你去投学校的刊物。”
温见宁一脸窘迫地摆手:“你可别笑话我了,我如今可算是出了恶名。好了,咱们不说这个,我请你们吃饭,为你和叔叔接风洗尘。”
……
说是要接风洗尘,事实上只有他们三个凑在一处。
钟荟的父亲看出他们在有他这个长辈在场的时候放不开,索性找了个要去拜访旧友的借口,自己先离开了,留他们这些小辈自行玩闹。
虽然嘴上说着这怎么能行,但钟父一离开后,三人都松了口气。一转头,两个初来乍到的就高高兴兴地跟着温见宁这个来了已经有一段日子的人下馆子去了。
温见宁带他们去了一家自己常去的小馆子,点了几个店里的拿手菜。
饭菜还未上桌,好友三人只能先喝着茶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突然门口处传来一阵骚动。
他们还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一群黑褂黑裤的人旋风般冲了进来,把其中一桌一个商人模样的胖食客给按在了地上,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高亢的喝骂声与惨呼声,让旁边听着的人整个心都揪了起来。没过一会,在闻讯赶来的掌柜的再三恳求下,这群人终于抓着人浩浩荡荡的走了。
被这个中途的插曲这么一搅和,任凭是谁都要没了吃饭的心思。
钟荟冷冷道:“日.本人都已经打到城根底下了,他们还有心思抓人。”
她的声音不高,却也不低,但还是被旁边桌的人听到了,纷纷用异样的目光朝她看来。
蒋旭文连忙压低了声音提醒她:“别这样大声。”
钟荟虽然向来心直口快惯了,但也知晓轻重,她们如今身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比不得在香.港时,低下头沉默着喝茶了。
过了一会等旁边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温见宁才在旁边给她低声解释。
方才那群人实际是来抓走.私的。
这两年整个华北走.私成风,据说其中还有日.本人参与。从去年起,南京方面就严令北平及周边各城严查走.私,一旦抓到了这些人,就严惩不贷。
温见宁比他们早抵达几个月,已经见惯了这些事。
钟荟听了表情虽有缓和,仍是皱眉不止:“上面这些人早不禁晚不禁,眼看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打起来了,还这样当众抓人。”
蒋旭文在旁边叹气:“别说是这些走.私的人了,只怕连普通人被他们胡乱抓去的也不少。”
温见宁看着他们摇头:“抓得最多的还是咱们这样的学生,有些抓进去又放出来,放出来又抓进去。能出来的还算好的,更多的就一直关着,父母想尽了办法求门路都没用,就一直关在监牢里。”
钟荟被她的话吓住了,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这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的感叹,其实也正是时下绝大多数国人的心声。
自前清的鸦.片战争以来,天朝国门大开,任由周围环伺的豺狼虎豹趁虚而入。七十余年来,无数有识之士为了救亡图存四处奔走,青年学子走上街头,然而一代代的变法,一代代的流血,却始终不见国泰民安的那一日。然而即便是这样,眼下也是为数不多的太平日子。日.本人已经兵临北平城下,当初在东北的惨剧随时可能重演。
话说到这里,三人的情绪都难免低落起来。
钟荟最先振作起来:“我们这次千里迢迢来到北平,不正是为了寻一个答案的嘛。我相信只要我们这些人万众一心,虽为蚍蜉,也可撼树。”
温见宁低声道:“但若想仅仅只靠普通民众是不行的。”
钟荟没明白她的意思,立即反驳道:“肉食者鄙,不足与谋。”
蒋旭文连忙打圆场:“国家危难,所以才是我辈青年力挽狂澜之时。好了好了菜来了,两位女士,饭桌之上莫谈国事,我们还是快吃饭吧。”
恰巧饭菜接连被送上桌,她们这才不再谈论这些,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起来。
……
钟父原先是打算为女儿赁一间公寓让她住下,但钟荟不想离好友太远,再加上这房子也足够宽敞,索性又在温见宁原本的卧房里添了张床,中间只作了简单的隔断。
两人本就亲密无间,这下几乎同吃同住,感情更胜往昔。
至于同来的蒋旭文,四合院实在没他住的地方,他也只能就近在周围找了一间四合院,租下了一处厢房。
钟荟他们到来后,温见宁终于不再是整日一个人待在屋里闷头学习了。
好友三人偶尔去王府井大街上逛逛,淘淘旧书,下下馆子,或者随着络绎不绝的游客一道去妙峰山上进香。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一起去北平各大高校的课堂上旁听。
如今最为出名的学校又属北大、清华和燕大这三所。一些出名的教授的课最收欢迎,每次讲课时教室里人满为患,他们不得不跟人群挤在过道上听课。
北大位于城区,清华大学与燕京大学位于北平西郊,离繁华热闹的城区很远。但两所学校教育经费充足,校园内部的建设十分优越。
三所学校中,又以北大的条件最差。这里的宿舍还是前清时期留下的旧房子,虽然历史底蕴是够深厚了,但里面冬冷夏热,只有住进去的人才知道个中滋味。直到三年前,北大才有了第一栋可以供应热水的宿舍楼,为此还在学校内引起了一番轰动。
在北大参观时,钟荟中途肚子突然不舒服,去了一趟公厕,等再出来后扶着一棵百年老树干呕了半天,才心有余悸道:“你们不要怪我不仗义,我可是打定主意了以后要考清华或者燕大的,若是你们打算考这里,你们自己住好了。”
温见宁直接扭头笑问蒋旭文:“那你想考哪一所学校呢?”
蒋旭文也笑道:“我想,无论我能考上哪一所都行。不过,我这不是还没考上嘛。”
钟荟当然听得出这两个人是在揶揄自己,只假装没听到。
“北大条件虽差,但也它的好处,”温见宁看了看四周,忍着笑凑到钟荟身边小声道:“我听人说,北大的老师上课不会拿着花名册点名,只要你肯参加考试就行。而且宵禁也很宽松,若是跟朋友出去谈恋爱、看电影晚归,舍监也不会管得很严的。”
钟荟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你说的也有道理,既然宿舍条件差,我们可以在外面住嘛。”
等她们参观一天回去,却得知了钟父要先行返回香.港的消息。
第六十三章
钟父原先是打算陪钟荟考完试之后,把女儿的一切都安排好再离开,但因为香.港那边临时有事,他只能把回去的时间提前。
临行前,钟父对见宁他们温和道:“我们家钟荟性情有些鲁莽急躁,不过心地还是好的,希望你们两位好朋友能多担待一些。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叔叔帮忙的地方,让钟荟写信或者发电报告诉一声,虽然我人不在内地,但还有些故交,说不定能帮上你们的忙。”
温见宁跟蒋旭文二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即便没有钟父这句话,这也是他们本该做的。
钟父把女儿叫到一边,再三叮嘱:“如今在北平可不比从前在香.港时,有我和你妈妈为你操心,你自己说话行事,一定要三思而行。你那两位同学就很稳重,平日要多跟人家学习。那个叫见宁的女孩子小小年纪就和家里人闹翻了,一个人孤身在外,也没个靠得住的亲人,你生日比她大几个月,要多多照顾人家才是,不能总发大小姐脾气,让人家迁就你。”
钟荟撒娇道:“好了,我都知道了。您都要走了,还要数落我。”
他这些话,远处的温见宁跟蒋旭文自然是听不到的。
不过他们只看父女二人相处的情形,也能猜个大概。
钟父大概是又叮嘱了些什么,然而钟荟并没有听进去,又是跺脚又是撒娇的,钟父只能无奈地拍拍她的肩膀,似乎是又说了些鼓励安慰的话。
温见宁感慨:“钟叔叔人真好呀。”
去年逃出香.港时,她与钟父不过是匆匆见了一面,但他肯支.持女儿帮助温见宁,已是不知比那些迂腐之辈好了多少。这些日子在北平,虽然钟父大多时候也在忙自己的事,只是偶尔陪同他们出去看看名胜古迹,但他文雅幽默的谈吐让温见宁对这位长辈颇为敬服。
再加上看到钟父对女儿的教导,更是对好友羡慕不已。毕竟她自小生长的环境里全是女性,还是第一次见到钟父这样成熟可靠的男性长辈。
旁边的蒋旭文并不能体会她的心境,只是跟着点头附和罢了。
……
钟父离去后,随着夏天的到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考试的日子也日日逼近。三人很快都收了心,整日窝在书房里温习功课,只有偶尔才会一起出去散散步。
报名考燕大的人数一年比一年多,但每年的新生却始终只有八百多号人,至于北大.和清华,据说今年才只招六百个学生。在这个年月里能负担得起学费的人家,大多都是有些家底的,甚至有些本就是仕宦人家出身,家学渊源,长辈还在学校里任职。跟这样一群同龄人竞争,任凭是谁都会感到有压力。
考试前一夜,温见宁和钟荟一同在书房里挑灯夜战。
温见宁学至十点左右,实在困到不行,起身准备去睡觉,顺便催促了还在看书的钟荟也赶紧去休息,却被钟荟打着呵欠摇头拒绝:“我再看一会,再看一会就睡。”
温见宁揉了揉眼道:“总归不差这一时半刻的,还不如早些睡吧,万一明天再考场上睡着了,那可就不好了。”
钟荟已经又低下了头,一边看题一边道:“说不定就差了这一点呢,万一明天考不过灰溜溜地回香.港去,也太没面子了。”
说话的功夫,她又打了个呵欠。
温见宁看劝不动,只能嘱咐她一句尽量早睡,免得影响第二天考试,自己先回房间睡了。她实在是困倦得不行,几乎一沾枕头,整个人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再睁开眼来,窗外的天已然亮了。
她匆忙起身收拾,跑去叫了钟荟他们,只见钟荟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神情萎靡不振。旁边的蒋旭文脸色也不是很好,显然昨夜也熬了很晚。
好友三人匆忙赶往各自的考场,和全国各地无数赶来的考生一同坐在教室里等待考试。
别的考试暂不赘述,对于温见宁而言,最关心的还是国文考试。
卷子一到手,她先看了看题,只见今年北大的国文试题主要分为两项:
一项为文法,主要由造句、修正错误以及文言文虚词的用法等组成,另一项就是二选一的白话题作文,不限字数。
只见第一道作文题目这样写着:叙述你平日作文所感到的困难,并推寻困难的由来。
温见宁怔了一下,很快又埋头沙沙地写了起来。
考试时间紧迫,没有留给她发呆的余地。
整个考场内很快响起同样犹如春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直至铃声再次响起,这才渐渐平息。
……
接连两天的考试下来,等三人考试结束后再碰面时个个都无精打采,脸色同样难看。
一来是因为这段时间连续不断的高强度复习,二来是因为无论是谁,心里都没有底。好在这场考试终于总算是结束了,碰头的好友三人相约一同去下馆子。
今日学校周边的饭馆里人满为患,好在他们来得早,靠墙占了个座位,跟跑堂的叫了几样店里的招牌菜,先喝着茶慢慢等菜上来。
钟荟今日聊天的兴致不高,蒋旭文也不好说话,温见宁更是素来话少。
没过一会,饭菜上桌,这种情况仍然没有好转。
蒋旭文倒是有心缓和气氛,可看着两个女生都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自己也只能老老实实吃饭。然而没过一会,旁边的钟荟低头扒着饭菜,眼泪却突然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温见宁看了一眼蒋旭文,发现他也正好在看她。两人僵持了一会,她只好轻声道:“钟荟,你怎么了,考试都已经结束了,你怎么还是闷闷不乐的。”
钟荟才哽咽道:“我、我只是觉得觉得我考不上了。”
说着,她再也忍不住,眼眶一热,泪珠又滚了下来,慌得旁边的蒋旭文手忙脚乱。
温见宁轻声劝她:“考不上了我们可以明年再考,难不成考不上了天就塌下来了。我们留在北平,接着考下去,一次次地考,我就不信以你的聪明劲,会怎么也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