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病得厉害,高烧让她浑身发软,四肢无力,全靠温见宁的搀扶往前走。
尽管温见宁的力气不小,但身上负担着另一个人的重量,也只能慢慢地往前走。
她们沿着墙根才走出一段距离,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轰隆隆的炸响,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街上顿时一片人仰马翻,路两边的行人惊慌失措地想找地方躲藏。
温见宁也连忙拉着钟荟靠着墙边抱头蹲下。
直到过了一会,她们才发现这里什么事都没有。而前方火光冲天,黑烟滚滚,情势骇人,显然起了不小的火,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家要在那浓烟火光中化为灰烬。
温见宁帮忙拍了拍钟荟身上的灰尘,不知是安慰钟荟还是安慰自己:“没事,应该是外面的炮弹落进城里了。”
钟荟茫然地看着前方冲天的黑烟:“见宁,这就是打仗吗?”
温见宁看着那股滚滚的黑烟,一时竟没有回答。
又过了好一会,两人才缓过神来,默默无言地继续向着医院的方向走去。
钟荟由于这段时间的重感冒并发了肺炎,还好她们来医院得早,病情还不算太严重。
尽管如此,还是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肺炎在这时候并不是小毛病,若是稍不注意,很有可能留下病根。
这下温见宁可容不得钟荟再任性,决心要让她在医院里住到病好为止。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城外正在打仗,用不了多长时间伤兵就会从城外陆续送来,到时候北平的医院未必够用。等到了那时候,若是钟荟再想进医院诊治,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她必须要让钟荟尽快把病养好。
先把钟荟这边安顿好后,温见宁一个人回了四合院准备拿几件换洗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方便她去医院照顾。等收拾得差不多准备离开时,温见宁不经意瞥到卧房里的收音机,这才想起自己险些忘了听今日的广播。
她坐下来,打开收音机,静静地听着收音机里传来那位委员长的声音。
“……卢沟桥事件能否扩大为中日战争,全系日.本政.府的态度。和平希望续绝之关键,全系日.本军队之行动……”
温见宁只听到这里,就把收音机关掉,再也没心情听下去了。
这番讲话对全国各地的普通民众或许还能起到振奋人心、坚定抗日的作用,但对于像她一样真正被困在北平城的人来说,听到后还是只觉丧气。
北平对国人的意义,完全不亚于如今作为首都的南京。一个国家的首都即将沦陷,无疑意味着整个国家正在处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而这种时刻,她们的军队无力保护她们,只能在侵略者的勉力抵挡,意识到这一点后,实在让人心痛难言。
她在屋里一个人坐了很久,才返回了医院。
接下来几日,双方交战愈发激烈,炮火一度波及永定门、广胜门附近。收音机里总是在谈判、谈判,日军的飞机却都已飞到北平的上空盘旋了。
温见宁担心的情况也终于发生了。前线撤下来大批伤兵送进北平的各家医院,她很快被护士委婉地告知,希望她们回家能够去静养,因为这段时日从城外及周边各县送进来的伤兵太多,床位不够,她们必须给军队腾地方。
温见宁原本还想跟她们再争取一下,让好友能留在医院里再休养几天,但最终她还是被不敌护士的伶牙俐齿,最后只能雇车把钟荟带回了四合院。
回去后,温见宁满怀愧疚地对钟荟道:“对不起,若是我能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钟荟低声说:“没关系的,我也不想留在那里,不想留在医院里听那些伤兵们的呼痛声……”
医院是伤患病人住的地方,里面的氛围本就沉重,在前线送来的伤兵接连填满临近的病房后,那种惨痛压抑的气氛几乎到了极点。
其他病房里痛苦的呻吟声白天黑夜不绝于耳,整条走廊上到处都能听见。温见宁每次打水走过时,都要加快步伐,更不用提整日待在病房里的钟荟了。
她听了钟荟的话心情有些复杂,正要劝她几句,却听到钟荟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他们保护了我们,可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
钟荟这样一说,温见宁的眼眶也忍不住微微有些湿润,连忙掩饰性地转移话题:“好了,既然要回到家来养病,就一定要注意身体。”
到了夜里,她安顿钟荟吃完药睡下,这才回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
从战事再次打响后,她们所住的地方就不时能听到从远处城郊传来的炮声。白日里还好,到了晚上实在扰人清梦。钟荟由于睡前吃了药,这会约莫已经睡熟了。可温见宁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她经常一整夜脑子里都是乱哄哄,直至天将亮时才能合片刻眼。
然而就在这天夜里,在不知道辗转反侧多少次后,温见宁突然觉出不对。
她连忙翻身坐起,看向窗外。
正是夏季,院子里传来细细的虫鸣声。温见宁这才发现,她已经有好一会没听到炮声了。若放在往日,这声音再寻常不过了。可在眼下这种打仗的时候突然听到,令人内心不安。
她坐在黑暗中等了很久,也没再听到炮声响起。这些天炮声不断,让人难以入睡,这会炮声突然沉寂,反而更让人睡不着。
温见宁披着衣服走到窗边,只看见屋外黑沉沉的夜空。
冥冥之中她有种预感,北平,恐怕是保不住了。
第六十六章
七月底,北平沦陷。
守城的二十九军连夜撤退,日军第二日就进了城。
不久后,天津沦陷。
持续了二十多天的战役终于结束后,城外的消息也渐渐传了进来。
发生在南苑那场战斗的状况,也断断续续地传遍北平城的大街小巷。据少数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说,战况异常惨烈。学生兵也死伤惨重,那些都是北平各校的学生,有的甚至还是中学生,和温见宁她们差不多的年龄,就已永远闭上了双眼。
北平的百姓们来不及伤感,甚至也来不及抹去血与泪,就必须要先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日.本人来了,在东北沦陷六年后,这座百年皇城也落入侵略者之手。
他们成了亡.国奴了。
早在卢沟桥战役爆发后不久,温见宁就隐隐有种预感,这次的战事不会轻易平息,她们或许会在这里见证一段历史,然而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温见宁只觉身心茫然。
就在上个月,她刚刚结束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她满怀憧憬地打算着要与好友如何度过未来四年的生活。不过短短几十天,北平、天津相继沦陷,国土沦丧。尽管她知道,在这样的家国剧变面前,她个人的前程实在微不足道,但这样的时刻,她又能做什么呢。
时代的风浪说来就来,这个浪头来得又高又猛,一下子就把她打得手足无措。
和她同样茫然不安的还有躺在病床.上的钟荟。
她不过是因为生病昏沉了几天,北平怎么就易手他人了呢。
北平沦陷的第二日,城内的汉奸就迫不及待地组织起了维持会,迎接日.本军队的到来。
日.本人初一进城,忙着占领城内的机关要地,一时无暇祸害普通百姓,温见宁她们因内心抗拒不愿出门,躲在四合院这片小天地里,一时半会竟然没有感觉到城内已经换了天。
只有东厢房的祈家嫂子告诉她们,外面的青天白日满地旗换成了遍地的日.本膏药旗后,她们心里才生出了些不真实感。北平,大约是真的沦陷了。
第一个把温见宁从自欺欺人的幻梦中叫醒的东厢房的祈老太太。
北平沦陷后没几天,东厢房的祈家嫂子突然拉住温见宁说话。
原来他们家的老太太年事已高,受不得刺激,在听说日.本人占领北平后当场昏过去,醒来后半边身子就动弹不得,人也不肯吃饭,只让家里人把她搬到一张竹椅上要绝食。
儿子媳妇去劝了好几回,老人家始终不肯张口吃饭。
祈家嫂子拉着温见宁一边说一边抹泪:“温小姐,我不懂这些那些大道理,但您是个读书人,您能不能帮我劝劝娘,好歹别让儿女背上不孝的名声。”
温见宁被她的眼泪弄得有些为难,她虽不知老人家为何要绝食,但人家儿子儿媳都劝不动的事,她一个外人去说话又能顶什么用,不过最终她还是答应会尽力而为。
她去看望祈老太太时,老人家正恹恹地躺在院里的一张藤椅下,似睡非睡的样子。
温见宁按照事先在心里编好的套话劝了几句,突然发现老人家的嘴唇微动,像是在说什么。她连忙凑上去,只听到几声含混不清的咕哝,只好把祈家嫂子叫过来。
祈家嫂子听了一阵,只说:“娘又在念叨当年的事了。”
温见宁这才知道,这祈老太原是书香世家的小姐,庚子年间八国联军在北平烧杀抢掠,她家里也因此败落,后来嫁给了一个店铺的小伙计。她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住在这皇城根下历经了无数风云变幻。但对于这些外国侵略者的凶残,她始终都未曾忘却。
得知北平城再遭浩劫,落入敌寇之手,她不愿受辱,更不愿拖累儿女,索性选择了轻生。
祈家嫂子对这些陈年旧事不感兴趣,很快又去追着两个孩子忙活了。只有温见宁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祈老太太的藤椅边,听着老人家那时不时的咕哝声有些出神。
她的呓语中是否有什么埋藏在心底的陈年往事,温见宁不曾得知。
温见宁只知道,这天下午的时光过得异常缓慢。
午后的日光斜照在屋檐下,一老一小坐在那里,仿佛在晒太阳般悠然自得,风吹过不远处的老石榴树亮绿的叶子,露出浅青微红的石榴来,一如战争爆发前的许多个下午。四合院里没有战争,没有侵略者,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墙壁隔绝在这方小天地外。
两天后,祈老太太去世了。
温见宁在钟荟问起时,只说是生老病死世间常态,老太太年纪大了,去得很安详。
钟荟因为生病不曾亲眼看过,但温见宁却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面临死亡。两天前她还跟那位祈家老太太坐在同一个屋檐下,两天后对方却已不在人世了。
在她对未来茫然的时候,另一个人正在缓慢地步入死亡。
而那绝食的滋味,温见宁最清楚不过了。
当初被囚禁在半山别墅时,为了骗过温静姝她们,起先她是真的绝食了好几天。一开始饿着肚子还会咕噜咕噜地响,后来饿得胃痛,再饿下去连痛觉都没了,只觉肚子里仿佛有团火在滚。这样一日日眼睁睁地等待着体内的生机枯萎,又是怎样的心情。
很可惜,温见宁再也无从得知。
令人不知是悲是喜的是,就在日军进驻后不久,北宁铁路终于再次正常运行。
战争爆发前,北平的东西北三面交通已被日.本控制,唯有南边还由中国.军队把守。在宛平等地失守后,北平彻底成为日军封.锁下的一座孤城。北宁铁路的重新运转,犹如放开了闸门的洪水,北平城里的人但凡有门路的,都争先恐后地想借此机会尽早逃出去。
住在西厢房的那对小学教员夫妻听到消息后,甚至连道别都没有,连夜收拾行李赶火车走了。他们一走,四合院里更加冷清,只剩下了她们和祈家四口人。
确定西厢房的人离开当天,祈家嫂子就去人家屋里翻找留下来的东西。
等她搜刮得满载而归时,一出门正好撞上了温见宁,她下意识地讪笑两声,问道:“温小姐,您和您朋友还没走啊。”
她这话问得委实有些多余,钟荟的病还没好,她们怎么可能离开。
温见宁笑笑:“您和家里人不是也还没走吗?”
祈家嫂子闻言一愣,然后叹了口气:“几辈人都住在这北平城里,外地也没个别的亲戚,还带着俩孩子,哪走得了。外面兵荒马乱的,未必就比这里安生。北平好歹是老皇城,多少事都过去了,不还是这样,慢慢熬就是了。”
温见宁听了她的话,倒是对这个有些精明市侩的小妇人刮目相看。
两人又闲聊几句,温见宁还惦记着屋里的钟荟,正要回去,又被祈家嫂子在背后叫住:“温小姐,我还是得劝您几句。看您的样子肯定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这里不是您久待的地方,若是有机会,还是尽早想办法离开吧。”
温见宁谢过对方的好意,却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因为她也很清楚,她走不了。
等她回到屋里,就发现钟荟又在发烧,温见宁方才还算平静的心情又焦虑起来。
钟荟这场感冒从七月初起,中间并发了肺炎,到如今已经历时一个多月还没好全,她很担心再这样拖下去钟荟的身体会撑不住。当初由于医院挤满了伤兵,温见宁不得不中断治疗,带她回四合院养病。再加上这段时日受战事和北平沦陷的冲击,钟荟的心情几度大起大落,无疑又加剧了病情。
可如今北平的医院大部分为日.本人接管,再把钟荟送去,只怕她心里抵触。更何况日.本人掌管下的医院,肯不肯接收国人也是两说。
温见宁焦虑地在房内来回踱步片刻,很快想起一个人来。
当日她要来北平求学,齐先生早早帮忙联系了一位旧友,说是温见宁在北平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许对方也能帮忙关照一下。毕竟她也了解自己这个学生的性子,只要温见宁到北平一安顿好,她堂兄派给她的两个保镖肯定会被她打发走。但她见宁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没个人照应不行。
温见宁自然不会谢绝齐先生的一片好意,她刚来北平时,曾经登门拜访过齐先生那位朋友几次,但双方毕竟并不相熟,少有进一步的往来。不久后钟荟她们来到北平,温见宁一边与好友,一边忙于准备考试,就没去拜访过。
如今她突然有事相求才再次登门,实在羞惭不已。
可这种情况下,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温见宁按照原先的地址,敲响了对方的房门。
开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国字脸,戴圆眼镜,穿灰棉布长衫,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样子,正是她要找的那位褚医生。
据齐先生说,这位褚先生是中医世家出身,早年曾留学日.本学西医,后来回到国内,因为爱好文学,曾经在杂志社供职过很短的一段时日,是她的同事,两人私交尚可。大约是因为时下的编辑但凡过两篇含有敏.感言论的稿子,就要被打手找上门生事,褚先生不堪其扰,最后还是干回了医生这个职业。
温见宁不太能理解这其中的缘故,若是由于害怕麻烦而躲着杂志社编辑这个行业,而又做了医生,岂不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大的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