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家嫂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从街头听来的消息一说,温见宁这才知道自己的预感成真了。
原来,就在昨天夜里,日方以一名士兵失踪为借口,要强行搜查宛平城,却遭到了守城军队的拒绝。日方以此为由悍然发起攻击,守军奋起反抗。
昨天半夜里枪声起后没多久,城里与宛平方向的通讯一度中断。所以直到过了这么久,消息才陆陆续续地传了进来。如今的宛平城方向炮声阵阵,双方正在周边一带打得热火朝天。
这还是两个女孩平生第一次碰到战事爆发这种大事,不由得有些慌乱,好半天才镇定下来。因钟荟还在病中,温见宁拦着不让她出门,她只能躺在床.上,等温见宁出去打探消息回来。
等温见宁出门后,才发现打仗的事已经在北平城内传开了。
北平的学生组成了救国联合会,正在街头募捐物资,明天要自发去慰问前线守军,街头巷尾有不少市民自发组队,要出城去帮军队痛击侵略者。
温见宁把全身的钱都掏出来捐掉,然后找人仔细打听了战况。直到听到前线守军几次对日军予以痛击,她才稍稍放心,回了四合院。
等她匆匆一进门,钟荟就从床.上挣扎着爬起:“仗打得怎么样了?”
温见宁把自己看到的情形都跟她说了,才总结道:“听说咱们前线的军队士气很高,好几次都把日军打了回去。大家都很气愤,有其他学校的同学们明天还要去慰问。”
钟荟嗔怪道:“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些,咱们这算赢了还是输了。”
温见宁迟疑道:“昨天夜里才打起来,还没到结束的时候,这场仗的结果谁都说不好。”
明眼人都能看出,昨夜卢沟桥发生的事完全是复刻当年东北的九一八事件。她不知道这场仗会持续多久,也并不通晓军事,但仅凭直觉,她就觉得这次的事恐怕一时难以善了。
她这样一说,反而让钟荟不满起来:“见宁,你不能长侵略者志气,灭咱们的威风。”
温见宁连忙跟她认错:“是是是,是我说错了,在我们的地盘上,哪有不胜的道理。日.本人敢来攻打北平,就是在自取灭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被彻底赶出华北。”
虽知道她说的话未必成真,钟荟还是满意地放过了她,仰头躺在床.上自言自语。
“可恨我不是男孩子,不能一同上前线浴血奋战。”
温见宁安慰道:“女子也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时候,不比男儿差。不过就算要保家卫国,前提是你先要养好病,还没到需要让一个恹恹的病人前去支援作战的时候。”
钟荟勉强打起精神来:“我不过是感冒咳嗽两声罢了,其实身体没什么大碍,不如明天我跟你一起上街看看,总比让我一个人闷在屋里提心吊胆好。”
温见宁提醒她:“只是看看的话还可以,但你不要头脑发.热,跟着学生军一起走了。钟叔叔临走前可是特意关照过我,要好好看住你的。”
钟荟没好气地答道:“我知道分寸的。”
两人说完,房间终于陷入了长久的寂静,方才还算轻松的气氛也渐渐冷却下来。
过了许久,钟荟有些茫然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见宁,你说咱们的军队真的能打赢吗?”
直到现在,她还觉得有些不真实,城外居然真的打仗了。
这不是她在香.港时从书上、报纸上白纸黑字里看到的战争,也不是一个个陌生的地名、一组组伤亡数字、一张张行军的照片,真实的战争就在离她不远的城外上演着,而且战火随时有可能蔓延到近在咫尺的北平城。
这个问题她已问过一次,但温见宁犹豫片刻,还是如实答道:“我不知道。”
“那你说,这场仗会打到城里来吗?”
温见宁迟疑道:“或许……会吧。”
战争一旦打响,最终的局面任何人都难以预料。此刻响彻在宛平城上空的战火,随时都可能波及到这座近在咫尺的古城,到时候她们也不能幸免地被卷入其中。
“那要是日.本人真的进了城……咱们该怎么办?”
对于这点,温见宁在回来的路上已有所设想。
“学校应该会组织学生大批转移,我们跟着大部队走。如果没有组织,咱们就想办法混在逃难的人里跑出去,去上海或者其他安全的地方。”
北平城内高校众多,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才,官方不可能置之不理。一旦战争爆发,学校早晚会组织师生大批转移,到时候她们跟着大队人马走,逃生的机会也大。即便学校不组织,她们也要想办法逃出城区,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这一次钟荟停顿了很久,才小声问道:“要是咱们跑不出去呢。”
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她们两个普通人逃不掉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温见宁虽有迟疑,但还是很快答道:“人固有一死。”
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可若是整个北平城都陷于日.本人之手,真的到了生死与大义抉择的时刻,温见宁不觉得她和钟荟两个普通人的死亡在家国面前会如何重于泰山,更多的时候,她们这些普通人就像一蓬羽毛,被风用力吹一口就飘飘荡荡、身不由己地散了。
但她可以选择的,是如何死得问心无愧。
钟荟虽有预料,但还是被她的回答有些吓住了,好半天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六十五章
夜里下起滂沱大雨,直至凌晨时分方才停歇。
天亮后不久,好友二人就走上街头,去四处打听最新的战况。
昨天晚间,双方交火足足三个小时才停下。直到今天凌晨,那位“失踪”的日.本士兵才被日方找到,中日代表进行谈判后,已商议好一同从卢沟桥撤兵。
温见宁她们听说后双双松了口气,尽管她们也希望己方军队能一鼓作气,把这些日.本人彻底赶出华北,但她们更清楚,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期盼。如今双方的国立是敌强我弱,若是能把这次的事态控制住,不进一步波及周边各县区以及北平,已是最理想的结果。
虽然已看到了和谈的希望,不过北平街头自发对前线的支援仍未停止。
昨日温见宁在街头见到的北平学生救国联合会,今日同样在街头组织募捐。在她们言明自己是九月份即将入学北大的新生后,很快被学生群体们接纳,跟他们一起派发传单、清点募集物资,准备稍后出城送往宛平方向,慰问前线的士兵们。
一直忙碌到下午,等到他们将物资清点得差不多后,领头的一个学姐才发话问道:“有哪位同学愿意跟我们一起出城去?”
她的发言引来了一众学生的踊跃回应。
“带我一个!”
“我去我去我去!”
“我也去!”
钟荟也顾不得自己感冒嗓子不舒服了,拉着温见宁的手一并举了起来:“我们也想去。”
想一同跟去前线看看的学生实在太多,温见宁她们不过是半道加入的,按理说没她们的份。但听说她们是从香.港来的,领头的学姐最终还是点了头,同意带她们一起去。
并不是说因为她们是从香.港来内地求学的,就对她们有什么特殊照顾,而是同去的这些学生们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大多都来自国内不同省份地区,以此代表全国青年向那些爱国将士表示敬意。除了北平学生组织的救国联合会外,还有红十字会等社会团体也组织医疗队到前线去救助伤员。两人混在学生群中,跟着大部队一起浩浩荡荡地往出了城。
钟荟性格开朗,话又多,即便还不时因为生病咳嗽几声,也拦不住她和同行的其他学生交谈的热情;温见宁话少,只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她们高谈阔论。
等她说得累了终于停下,温见宁才小声问:“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突然就说要去了。”
钟荟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方才一时激动,忘了跟你说。好了见宁,我们马上就要看到士兵们了,机会难得,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温见宁倒不是要怪她,只是本能地有些担心罢了。
中日双方虽已商讨出了和谈成果,但只要日.本人还没真正撤兵,就意味着这事还没有了结。不久前城外才刚刚停战,指不定还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昨天夜里还是一场大雨,今日的天气却晴朗得过分。毒辣的大太阳高高地在头顶上晒着,烤得脚下的山路发烫,蝉躲在远处的树荫里嘶鸣。一群学生们虽然热得汗流浃背,但马上就要看到前线的士兵了,他们精神振奋,一路有说有笑,气氛热烈,直到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众人才纷纷跟着停下,不明白前面发生了什么状况。
温见宁她们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才知道前面的是正要去换防的保安大队。只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日.本人不肯放行,双方正在理论,堵住了去路。
几个学生代表已经上前去打听消息,她们跟众人一起留在原地。
一开始学生们还只是叽叽喳喳地聊天等着,但午后的天气愈发炎热,一群性情急躁的男生终于按捺不住要上去问个究竟,被前面的人拦了下来。眼看双方就要起冲突,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匆匆赶来劝他们:“同学们,你们先离开这里,返回城里去吧。”
领头的那个学姐姓沈,闻言问道:“这位队长,是不是日.本人不愿意撤防,想为难你们?”
她这一开口,把所有学生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那个队长模样的人知道这些学生年轻气盛,最容易冲动行事不过。
万一真让他们凑上去,事情反而会更加难以收拾。
他连连摇头,再次出声安抚道:“同学们不必担心,城外的事自有我们来解决。你们还是学生,要以学业为重,保家卫国自有士兵在前面。这里并不安全,请你们尽快原路返回北平城,勿要让家中的父母师长担忧。”
温见宁皱起眉头,只觉得这人实在嘴笨,这样说只怕同学们更不肯走了。
果然如她所料,一群学生们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对,以为日.本人要破坏和谈结果,当即群情激奋要冲上前去理论,闹出了好一番骚动。
钟荟也在旁边嘀咕:“哪有谁一生下来就是士兵和学生的。”
温见宁掐了她一把,她这才不再说话。
为首的几个学生领袖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他们经过一番商议,最终同意把募捐来的物资交给保安大队和红十字会他们护送,他们组织学生团体按原路返回北平城。
一众学生兴高采烈而来,却中途被迫返回,回去的路上都没了谈兴,垂头丧气地走着。
钟荟喉咙发痒,忍不住又咳嗽几声,看旁边的温见宁,发现她的脸色凝重。
她小声对好友道:“我觉得这次双方撤兵只怕没这么顺利。”
温见宁点点头,中日双方和谈,她们这边是不愿多生事端,委曲求全,可敌人却是来势汹汹、蓄意挑衅,哪有这么容易就收场。即便最后真的能和平解决,日方也肯定要敲骨吸髓一番。一想到这,她的心情愈发沉重,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自己的国家受外国欺侮,这种冲击力对她而言,远胜过从报纸与历史课本上看来的令人愤怒。
等第二日,她们果不其然听到了双方和谈破裂,再次隔城对峙的消息。
日军先是拒绝保安大队的人换防,而后在双方交涉下才有所让步,但自始至终都没有按约定撤兵。凌晨时分,日方再次试图攻城,被我方军队迎头痛击。
除此之外,日军还沿路设置了关卡,阻隔了北平与卢沟桥之间的交通。这下被困在北平城里的普通人想要再打听到城外的消息,已是难上加难。最后一个传进城的消息说,北平周边各地区正有大批日.本军队开来,不日将逼近宛平城。
中日双方将有一场大战,已成为摆在北平城里每一个人面前的事实。
接下来几日,温见宁她们陆陆续续又听到几次和谈的消息,然而这些谈判的结果在日军的故意挑衅下,又毫不例外地全化作一纸空谈。
街头抗战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了,温见宁她们每天都上街去帮忙发传单,或者帮联合救国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但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就被迫停止。
因为钟荟的感冒又加重了。
原本她还只是咳嗽、流涕,接连几天的奔波劳累后,她接连又出现发.热的症状,还一度高烧不退。这下温见宁可不敢让她再跑到街上发传单,强行让她待在房间里好好养病,自己除了偶尔出去打探消息外,也减少了外出的时间。
但消息也越来越难打听了。
随着北平城与外界的联系切断,市民们获得消息的手段大多只来源于道听途说。其中稍有几个别有用心的人搅和浑水,流言很快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一时之间,北平城里各种谣言漫天乱飞,真真假假令人难以分辨。
温见宁没办法,只能把市面上所有能买到的报纸都买了,跟钟荟一起分析。但两个不懂军事的女孩在一起也分析不出有用的来,只能抱着担忧继续等下去,等这场仗打出一个结果。
转眼之间,距离卢沟桥战役爆发已有十天了。
这天钟荟在家等着从收音机里听广播,温见宁从外面打听了消息回来。
她一如既往地没能带回来什么消息。
据传上面的人仍然不愿再起兵戎,竭力试图与日.本人达成和约。然而不过短短十几天内,双方达成了多次协定,又屡屡被日.本人先撕毁条款。即便如此,上面仍在竭力求和,四方周旋以求和谈,始终没有决心正面抗击侵略者的样子。
温见宁听说,北平学界的有识之士们已经打算联合起来,请求二十九军集中抗敌,也不知道他们这次集体请.愿,会不会有结果。
“和谈,和谈,都这时候了,还和谈什么!”钟荟听后一时情绪激动,高声骂了几句,很快又撕心裂肺地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胸腔里那颗心脏都咳出来。
温见宁看得胆战心惊,连忙拍背递水,等她停下来,才看着她潮.红的脸颊劝道:“你别着急,依我看这和谈也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拖延时间为稍后的大战做准备罢了。不过,你这病不能再耽误了,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钟荟也觉出自己这次的病况实在不对,终于不再拒绝。
由于打仗,驴马骡子都被征去城外帮忙运输物资了,平日到处可见的黄包车夫也不见踪影,大约也是去支援前线了,温见宁只能扶着钟荟去就近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