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虽觉得有道理,却还是扁了扁嘴:“万一真这样,考了那么久才考上,简直丢死人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的情绪总算平复下来。
然而当天晚上回去,钟荟就发了烧。
她先前一连熬了很长时间的夜,再加上来北方后的水土不服,积累成疾,这一次病势汹汹,一连几天高烧不退。直到放榜那天也没能下得来床,还是温见宁他们替她去看的成绩。
放榜当日,告示墙前人山人海。
温见宁仗着个子小的优势,奋力挤了进去。
她不出意外地在榜首前列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再一直往下看,很快看到了钟荟的名字也赫然列在其中。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转头一看,发现蒋旭文不知为何不见了。
她穿过拥挤的人群找了一圈,总算在墙根下找到了人。
蒋旭文正低头蹲在地上,察觉到温见宁过来,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一看他失落的神情,温见宁心里就咯噔一下——
她们三个人中,竟然是蒋旭文落榜了。
……
回去的路上,两人沿着街边慢慢地边走边说话。
温见宁这才知道,蒋旭文这次陪钟荟北上,原来也是冒了风险的。
他本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等他帮扶。蒋家本身只是普通的中等人家,他这次跑到内地来,已算是任性妄为了一次。如今他名落孙山,自然也没有再在内地待下去再白白耗上一年的道理。更何况他也不能敢担保,自己再考一次就一定就能考上。
两人说话间,转眼已经回到了住处。
蒋旭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只是钟荟就要麻烦你照顾了,她向来性子冲动,你是她的好朋友,帮忙多拉她一把,别让她冒冒失失地惹上麻烦。还有,帮我跟她说声再见。”
他来不过是想碰碰运气,既然考试不成,他也该早早回香.港了。
只是他也很清楚,自己这一走意味着什么。
尽管他与钟荟情投意合,但两人至今都没有真正确定男女朋友关系。以后两人分隔南北,一个在香.港谋生,一个在内地求学,中间平添了无尽变数。
他总不能让钟荟好好一个女孩子家等着自己。
温见宁想也不想,断然拒绝:“我不会帮你,若是你有什么想和她说的,就自己亲口去告诉她,把所有的事都说清楚。如果你不想和她说,就不该有这样的话。”
蒋旭文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见宁越过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屋里去看钟荟。
过了好一会,蒋旭文才跟进了屋。
温见宁果然说到做到,没有在钟荟面前提起半句方才的事,而是在说些笑话来与她解闷。等温见宁与钟荟的谈话暂告一段落后,蒋旭文才忍不住插了一句:“见宁,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有些话想跟钟荟单独谈谈。”
披着外套坐在床.上的钟荟脸色仍然苍白,但精神已经好了些,黑亮亮的眼珠地带着笑意,闻言后没有半分羞涩忸怩,很大方地对温见宁点了点头。
温见宁退了出去,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
走到院子里,王力、王勇两人正在为她搭葡.萄架子。
前两天温见宁随口玩笑时曾说,她们这院子只有一株老石榴树,未免太过空旷,若是有满架葡.萄,等到秋日坐在摇椅上,看着枝头垂下累累硕果就更好了。
温见宁在下头仰头看他们:“我不过随口这样一说,你们不必这样麻烦。你们走了以后,我一个人打理起来可费事了。”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露出苦笑:“您这是又要赶我们走了。”
温见宁摇头:“不是要赶走你们,而是我已经考上大学了,以后大概会住在学校提供的宿舍里,不会常回这里。你们可以去找我堂兄复命,没必要陪我一直待在北平。”
两兄弟苦笑道:“我们若是回去了,实在没法跟温长官交待。”
温见宁劝道:“我堂兄那边,自然有我和堂嫂帮忙说话。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们去军队里,去前线才是正经事。留在这里当我的护卫,又算怎么回事呢。”
她这番话说得两人都有些意动。
他们兄弟二人当初投军,自是为了报效国家。然而温长官对他们有恩,他们奉命来照顾他的亲人,这是理所应当的,但他们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甘。
温见宁看出他们的动摇,正准备再加把劲时,蒋旭文已经从里头走了出来。
两人的视线才一对上,蒋旭文就被温见宁狠狠瞪了一眼。
温见宁那双杏核眼又大又漂亮,平日里看着还能称赞一句明眸善睐,但这会瞪起人来当真凶得很,把蒋旭文当场吓得呆立在原地。
而温见宁早已头也不回地越过他,去里面安慰钟荟了。
等敲开门进去后,钟荟肩头仍披着外套,双手捧着茶杯坐在床.上。
温见宁看她的神情还算平静,坐下后才小心地问:“你们都谈完了?”
钟荟点了点头,微笑道:“我和他已经说好了,让他在香.港等等我,我也在北平等等他,等在北平念完了大学,我就回香.港去找他。若是中途哪一方变了心意,想要另行嫁娶,只要写封信告知对方就好。”
温见宁没想到钟荟竟然能这样通透,一时竟不知是为好友高兴还是难过。
反而是钟荟看她忧心忡忡的模样,笑着拉起她的手:“看你的样子,竟是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上心。我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你这个没谈过恋爱的人就不要担心那些没用的了。”
温见宁拿开她的手,把头扭到一边去:“好了钟大小姐,算我多管闲事。你们俩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早晚有一日,你会知道厉害的。”
“我的生日比你还要大半年呢,怎么你说话反而还这样老气横秋的,”钟荟突然想到什么,脸上带了探询的神色,好奇地问:“从前在学校里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有好几个男同学私底下对你都颇有好感,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其实不止这些,钟荟认识这个好友多年,莫说不曾见过她与别的男同学谈恋爱,就连有密切往来的男性友人都不见她有过。
温见宁从未想过这些事。
她自小长在半山别墅,所见到的男男女.女之间不是逢场作戏,就是另有所图。小小年纪看透了这些后,即便自己笔下的传奇写得再缠.绵悱恻,温见宁对此也很难再提起兴致。再加上她自知生性孤僻敏.感,很难轻易相信旁人,索性对这类事敬而远之。
但是钟荟却不肯轻易让她糊弄过去,磨缠了半天,温见宁才绞尽脑汁道:“我喜欢的类型,肯定要是年轻才俊,与我志同道合之人。”
这话跟没说差不多,钟荟看从温见宁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瞪了她一眼,终于放过了她。
那天的谈话过后,蒋旭文原本想在北平再待一段时日,等钟荟病好了再动身回香.港。不曾想,没过几日,他的家人就连发几道电报,说是他的母亲病重,要他速速回去。
钟荟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笑道:“那我就不送你了。”
临别的那日,还是温见宁代为送行的。
火车开动前,她很想提醒蒋旭文要记得对钟荟的承诺,可最终她还是忍住了,在站台上对着这位逐渐远去的好友挥了挥手,毕竟他们下一次再见,恐怕是四年后或者更久了。虽不知等到那时候会是个什么光景,但至少在这离别时,她还是希望能给对方留下个好的印象。
蒋旭文走后,钟荟的病情有所好转,渐渐能起床下地了。
过了不多时,她们又一同去火车站送王力、王勇两兄弟送行。
直到上车前,二人中的兄长王力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温见宁的安危,一再嘱咐道:“温小姐,往后我们兄弟不在,您一个人留在北平务必多加小心。如今的华北实在不太平,日.本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打过来,您要是察觉不对,一定要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温见宁对这点也做过心理打算,真诚道:“这点你们不必为我担心,如今我好歹是也是大学生了。教育是民族之根本,真打起仗来,政.府和学校里一定会组织学生集体转移。真到了那时候,我有手有脚的,怎么也会早早想办法往外跑的,跟着大部队一起反而安全。”
说到这,她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钱包递给他们:“下一次再见面,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你们务必多保重。这是一点心意,你们就收下吧。”
两个汉子连忙摆手道:“小姐,我们怎么能收您的钱。”
温见宁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们手中:“拿去,这钱本就该是给你们的路费与报酬。等你们回到军中,也请帮我好好照顾我堂兄。”
他们推辞不过,最终只能收下了钱,登上了火车。
等他们一走,四合院里真的就只剩下温见宁和钟荟两个人了。
大概是出去时不注意又吹了风,回去后到了夜里,钟荟再次发起高烧来。
好在温见宁一直注意着她的病情,连忙再次去请了大夫来看。然而这一次钟荟病得更厉害,一连几天高烧都不退,好不容易等她退烧了,温见宁的一颗心这才放了回去。
因为担心钟荟的身体状况,她这段时日经常忙前忙后了一整宿,整个人也累得筋疲力尽,有时索性就留在了钟荟的床边阖眼小憩片刻。
这天的子夜时分,钟荟突然被一阵雷声惊得迷迷糊糊醒来。
她一睁眼,险些被床前晃动的高大黑影吓了一跳。等揉开眼仔细一瞧,才发现那人正是好友温见宁,她这才松了口气。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天边那股闷雷声再次响了起来,还夹杂着爆竹一样阵阵剧烈的炸响。钟荟侧耳细听了片刻,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越发苍白。
——她听得出来,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打雷声,而是枪炮的声音。
钟荟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吓人:“见宁,外面这是怎么了?”
背对着她站在阴影里的温见宁看向窗外,声音仿若还在梦中:“可能是军队在演习,也可能是,打起来了。”
第六十四章
外头的天虽未亮,但两人一时都没了睡意,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慌。
最终还是温见宁定了定心神,解释道:“应该是城外在演习,动静大了些。”
她这话倒也不全然是在安慰钟荟。
一年多以前,南京国民政.府在日方施加的压力下,被迫承认了东北满洲国与华北特殊化。自此之后,驻扎在北平附近的日军愈发猖狂。近半年来,日.本人整天在北平四周晃悠,战机盘旋在北平城上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始终不见有炸弹落下来。
对于日.本人的下一步行动,民间也是众说纷纭。一方的说辞和温柏青当初提醒她的差不多,中日战争日益迫近,华北的局势紧张如火药桶,一触即发,但也有国人觉得,日.本人一时半会还不敢大举进犯,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可说归说,温见宁来北平的这段日子里,也有几次听过城外传来零星的枪声,但从未有一次能让她这样心惊肉跳,总感觉会有大事发生。
她让钟荟先安心躺着,等天亮了再出门打探情况。
从钟荟房里出来,她推开了院门。
天上无星无月,看不到半点亮光。四合院里的另外两户人家都还在睡着,屋里没有点灯,放眼望去只有黑漆漆的一片。不知何时下起了毛毛细雨,空气阴沉闷热中散发着股湿霉味,远处的屋顶传来三两声躁动的猫叫,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没来由地心慌意乱。
温见宁站在院门口侧耳细听了一阵,再没听到有枪声响起,这才折身回去躺下。
她心里不踏实,一整夜翻来覆去地没睡好,临近天明时才闭了会眼。等再睁开眼,她隔着窗看到屋外天已微微亮了,她连忙爬起来穿衣服,准备去街上打探消息。
四合院的东厢房住着姓祈的一家五口人,西厢房住着一对年轻的小夫妻。
北方的夏季天亮得很早,等她来到院子时,东厢房的祈家人已经起了。这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靠男人外出挣钱,女人则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婆婆和两个孩子。
祈家嫂子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妇人,梳个圆髻,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蓝布衫,正蹲在地上择菜,旁边两个小的跟着帮忙干活。大的有十一二岁了,小的只有六七岁。
温见宁跟他们打过招呼后,连忙问道:“您昨天夜里可听到城外的枪声?”
祈家嫂子听了笑道:“这半年日.本人隔三差五就要来这么一回,也没见着他们真敢打进城里来。温小姐您这还是没住惯,等再在北平住上半年,您和您那位钟小姐听习惯了就好了。”
她是个聪明人,尤其前些日子看到王力、王勇两兄弟两个保镖,知道住在正三间那两个斯斯文文的女学生家世不一般,故而对她们一向很客气。
温见宁看她神态轻松,心也稍稍放了下来,跟她道谢后出了大门。
昨夜方下过一场毛毛细雨,地上还是潮的。天上乌云未散,阴沉沉的仿佛骤雨将至。老人家提着鸟笼在巷口来来回回地溜达,车夫们靠在墙根下等生意,路边茶馆里的人围在桌前聊着前清皇室的秘闻,七月的北平城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而悠闲,蝉鸣声在树荫里飘荡,哪里有什么要打仗的迹象。
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幸好真的是她们杞人忧天了。
她回去把消息告诉钟荟,钟荟也松了口气:“只要没打起来就好,真是吓死我了。”
说罢,她只觉喉咙发痒,当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温见宁连忙去给她倒水,回来又帮她拍背顺气的,好不容易等钟荟平静下来,看着她涨得通红的脸色,有些担忧道:“你这次感冒总也不好,我们不如去医院再好好看看。”
钟荟呷了口热水,这才慢慢缓了过来,一听温见宁说要送她去医院,连忙摇头道:“不过是普通的感冒而已,很快就好了,哪里用得着去医院,那里哪是人待的地方。”
她不愿意去,温见宁也不好再劝,只能道:“既然这样,那这几日.你就不要下床出门了,安心在家里养病。等你病好了,我们再一起出去。”
接下来一整天,两人未再出门,躲在房间里看书休息。
等到了傍晚,温见宁刚看着钟荟喝下一碗苦涩的中药,外面突然有人哐哐哐地拍门。
她把一打开,祈家嫂子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告诉她们:“温小姐,钟小姐,大事不好了,城外、城外真的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