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五色瓜
时间:2022-01-07 16:20:05

  这其中,温见宁本身的样貌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在这世道里,一个普通的成年男子谋生都分外艰难,更何况是一个年轻女孩。
  或许是她运气不好,接连遇到的几个餐馆老板、富裕人家的男主人,甚至是百货公司的男经理,一看到温见宁的脸,几乎无一不会流露出那种令人作呕的神情来。好在她向来警惕心强,只要对方的眼神稍有不对,便立即起身告辞。
  可这样一连几天下来,她竟是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从前在香港参加舞会时,温见宁总觉得那些衣冠楚楚的公子富商们脸上虚伪的神情令人厌恶,然而一旦撕下表面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这个世界远比她的想象要现实残酷得多
  齐先生只能劝她先别着急,慢慢找着再说,总归她还没到非要找份工作养家糊口的地步。
  不过,事情在温见宁屡屡碰壁将近半个月后,总算有了转机。
  这天傍晚,齐先生回到公寓里,温见宁已照常做好了饭。
  两人坐下后,温见宁才很高兴告诉她,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份弹钢琴的工作。
  “是一间很小的西餐厅,除了炸猪排卖得还不错外,其他的生意只是平平。老板是个耙耳朵的广东人,他夫人每天都要来看生意,应该不敢有什么歪心思。他大概以为我的家境不错,要的钱还少,所以答应得很痛快。”
  齐先生这才点了点头,说出她最后的顾虑:“不过你这样在外面抛头露面,也不知道会不会碰上温家的人,万一他们碰上就不好了。”
  温见宁听后沉默不语,这其实也正是她所担心的。
  她之所以千里迢迢来到上海,是因为齐先生在这里,可不巧的是,这里同样有温家人。万一有天双方突然碰上了,场面只怕会难以收拾。
  不过她逃出来两个多月,至今温家人还没发现她的踪迹,多少给了温见宁一点信心。
  毕竟上海这样大,在几百万口人中被温家人突然碰上的几率还不算太大。她上次和温家人见面还是三年前,如今站在他们面前,这群所谓的亲戚们也未必能认得出她来。再加上去工作的那间西餐厅店面不大,她的演奏水平也只是一般,想来也惊动不了什么人。
  温见宁咽下最后一口饭后,才不确定道:“反正,我大概不会在上海待太久,应该不会这么快就碰上的。而且说不定等他们找到我的踪迹时,我已经离开了。”
  齐先生了然道:“你不打算在上海考大学?”
  温见宁点点头,又摇摇头,老实答道:“我还没想好。”
  她确实没有想好自己的去向。
  多年以来,明家人音讯全无,而温家除了柏青堂兄和见绣她们,她也不把其他那些人当作亲人,只有齐先生才是她亦师亦友、全心依赖的长辈。她没有家,也没有根,如果没有齐先生在,她在哪座城市漂泊其实没什么大的区别。
  如果没有温家人在的话,她肯定会一直留在上海,跟在齐先生身边的。可偏偏事情就是这样凑巧,她一时也在犹豫中。
  齐先生放下筷子问她:“说说你的想法。”
  温见宁想了想说:“如果真要留在上海的话,我肯定不会去考圣约翰大学。”
  齐先生奇道:“为什么这么肯定?”
  温见宁半真半假地说:“我在香.港时不喜欢西方的神,总不能虔诚做礼拜,去了也只怕人家不肯收我这种渎神者。”
  两人相视而笑,都知道她是在信口胡说。
  圣约翰大学虽然起初的确是美国传教士创办,用来在国内宣扬基.督的教义,但这些年历经数次学生运动和新思.潮的冲击,其日常课程中的宗.教色彩大.大减弱,甚至早在几年前,圣约翰的神学院就因招生人数不足被迫关闭了。
  师生二人说笑了一阵,这才认真地谈论起来。
  尽管近年来圣约翰大学的宗.教性不断减弱,但随着它的教学重心逐渐转向金融、商业方面,其在本埠商界的地位可谓一时无两。
  圣约翰的学生大多来自上海及周边各省的有钱人家的子弟,他们来到这里学习多半是为了结交社交场上的人脉,为将来接管家业做准备。在这样的前提下,圣约翰的历届学生们借助他们的校友会,结下了一张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他们的势力不仅遍布上海滩,在宁波、汉口、天津、北平,乃至西欧、美国等地都有分会。
  当年温家原打算把几个男丁送到国外去镀金,但经过仔细考量后,还是把长孙温松年送进了圣约翰大学,在学校里为温家拓展人脉,为以后接手家业做准备。
  如果温见宁敢去圣约翰大学,被温家人发现是迟早的事。
  温见宁再一一细数其他几所学校的缺点,南洋公学的校长信奉程朱理学的老一套,复旦以及其他几所学校,学生不是忙着闹运动,就是本身专业的性质逐渐偏向一些实用科目,对一心想学文学的她来说并不合适。再有诸如上海美专一类的学校,风气太过散漫,学生们整日不好好上课,四处乱跑,也不是能让人安心学习的地方。
  再加上温家人的存在,温见宁最终还是把目光跳出了上海,投向了北方。
  离开香港前,钟荟曾和她约定好,明年在北平见。
  温见宁虽然舍不得还在上海的齐先生,但对那里还是有些意动的。
  北平是皇都古城,底蕴深厚,近年来更是风云交会的中心。而钟荟所向往的北大作为如今国内的最高学府之一,吸引着全国各地的学生前去朝圣。尤其北大中文系的许多学者教授,更是时下爱好文学的青年学生心目中的领袖人物。
  即便当初钟荟没有提起,温见宁迟早也会将目光投向那里。
  齐先生听后赞许地点点头:“既然你有这个打算,只怕要尽早做准备了。我在北平那边有认识的朋友,回头我写封信跟他们问问情况。”
  “其实我还没想好,”话说到这里,温见宁又改了口,起身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道,“如今的工作这样难找,大学生毕业了也不过是去做个小学教员。学中文的不如学洋文的,学洋文的不如学经济的。我其实也没必要一定要去念文学,偶尔自己得闲看看名家大作也挺好。说不定我会学些实用的科目,将来也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齐先生看着她把碗筷送进厨房,不赞同道:“你学习总归不只是为了挣那几个大洋,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兴趣爱好,不然辛苦自己念四年书,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次,温见宁没有回话,只是含混地应了几声。
  她自己心里清楚,其实她并不是担心以后毕业找不到工作,才无法下定决心去北平的,她只是舍不得齐先生,想着但凡能在上海多待一日便是一日,其余的一切只能等到时候再说。
  齐先生并不知道温见宁的这些小心思。她向来尊重温见宁个人的意愿,也不好催促她及早做出选择,只道是等时机到了,这孩子自己会慢慢想通的。
  温见宁就这样先去了那间小小的西餐厅,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虽然当初说定的是她只要坐在那里弹钢琴就好,事实上那个胖老板没有放过一丝一毫可以压榨她剩余价值的机会。温见宁在弹琴之余,偶尔还要帮忙做女侍应生的活。身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不免会招来一些异样的目光。
  好在这间西餐厅虽小,来往的人多少还有些体面,但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对她多做为难。
  然而好景不长,如此几天的轻松日子下来,温见宁终于遇上了麻烦。
  她好像被人跟踪了。
  这天傍晚离开西餐厅后,她照常一个人走在路上,有几个地痞模样的人鬼鬼祟祟地分散在她身后跟着。温见宁每次一停下,他们也跟着在原地打转,或问路边小贩价钱,或停在路边准备抽烟。来来回回总是这么几张面孔,由不得人不起疑心。
  直到第三次从面包房的橱窗玻璃上看到,那几个黑衣黑帽的人在她不远处向这边张望时,温见宁这才确定,她大约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温见宁并没有慌张。
  她不动声色地在街头上走着,看到路边的店铺就进去看看,一看就是很久,但她什么也不买,每次都两手空空地再出来,仿佛只是随便逛逛。如此两三次后,跟着她的人在她再一次进了店铺后,索性躲在了街角的墙根下抽烟当作消遣。
  然而这一回,他们等了很久也不见人出来。
  等他们终于察觉不对,匆匆闯进那家店铺,却被店里的人告知,刚才进来的人早就已经离开了,这才连忙跑出去追。
  又过了一会,等温见宁确定那群人应该不在附近了,这才整理了衣裙,从躲藏的角落里出来,跟店里好心的伙计道谢后,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四周,一边迂回着绕了远路回家。
  今天她在路上耽搁的时间有些长了,然而等回到家里,齐先生居然还没有回来。
  温见宁只好先系上围裙,为两人准备晚饭。
  她原先在香港时亲自动手做饭的机会不多,如今的手艺大多是这次来上海后跟着齐先生一点点学出来的。不过齐先生的厨艺充其量只能糊弄肚子,反倒是温见宁这个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近来的晚饭几乎都是她一个人掌勺。
  饭做好后,温见宁盖在锅里,坐在客厅里等了好一会,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她不得已要打开昏黄的电灯时,齐先生仍没有回来的迹象。
  温见宁这才坐立不安起来。
  今日她不知为何被人盯上,齐先生那边会不会是也碰到了同样的状况?
  她焦躁地在客厅来来回回地走动了许久,等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出门去找巡捕房的人报案时,外头突然传来了钥匙捅进门锁的扭动声。
  齐先生终于回来了。
  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
  齐先生一边把手里拎着的油纸包放下,一边脱去身上的雪青色绒线衫外套,笑着解释道:“今天绕了点远路,给你买了包你爱吃的酥皮点心。”
  温见宁接过她手里的绒线衫,帮忙挂在墙上,一边埋怨道:“谁爱吃什么酥皮点心了,这么晚了,您一个人还在外面闲逛。饭菜都凉了,您等我再去热热。”
  等她把饭菜热好后,师生二人在餐桌前坐下。
  饭吃到一半,齐先生才突然道:“你这几天下班的路上可还好,现在外面乱得很,你一个女孩子走路时一定要小心,不要往偏僻的弄堂里钻。若是在路上碰到鬼鬼祟祟的人,就往巡捕或者银行之类的地方去。”
  这话她从几天前就叮嘱过一遍,今日不知为何又强调了一次,语气也有些异样。
  温见宁低头沉思了片刻,还是问道:“您是不是也感觉到有人在跟踪您了?”
  师生二人面色凝重地对视了一眼,立刻明白对方今日也有了同样的遭遇。
  齐先生道:“我明天就出去另寻住处,你在家帮忙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尽快搬走。”
  温见宁正要回话,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笃笃笃——”
  一时之间,师生二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
  敲门的声音很有节奏,接连三下一停顿,仿佛在耐心地等着她们回应。
  来人已经到了门口,如今她们再关灯假装屋里没人也来不及了。
  师生二人悄无声息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先生走至门板后,提高声音问道:“什么人。”
  熟悉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能否请温三小姐回话。”
  温见宁一怔,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这个声音,居然是陈鸿望。这人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第五十五章 
  她踌躇片刻,还是走上前去,用眼神示意齐先生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外面站着的中年男子西装革履,带着与其气质很不相称的金边眼镜,眼眸精光内敛,果然是多日不见的陈鸿望。他的目光落在温见宁身上,这才笑了起来。
  “三小姐,多日不见了,你可是让我们好找。”
  温见宁的目光同样越过他身后,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随行的几个黑衣大汉,十分镇定道:“我可以跟你走,但是你不要为难我的老师。”
  “三小姐可能误会了什么,我这次来是真心和三小姐结交,而非替你的姑母做说客,”陈鸿望边笑着说,边转过头来,很客气地对旁边的齐先生说,“这位女士,能否请您先离开片刻,我和这位温三小姐有些话要说。”
  齐先生不为所动,甚至还有几分愠怒:“这位先生,大晚上的您带着这些人来打扰我们暂且不说,站在我的屋子里还要赶人,也未免太过失礼。”她看出自己的学生和这个人认识,但并不熟络,对方甚至还有可能是和温家交情匪浅,所以格外警惕。
  陈鸿望仍只是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这位女士,我来找的是温三小姐,虽然你是她的长辈,但能否先听听温三小姐她本人的意见。”
  温见宁虽然并不愿意跟陈鸿望谈话,但形势显然是对方占了上风。她看了看僵持不下的两人,轻轻道:“先生,您先出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在她的劝说下,齐先生最终还是勉强同意了先在门外等一会,让他们就在客厅说话。隔着薄薄的门板,里面的人稍有动静她也来得及冲进去。
  等房门一关上,温见宁客气地问道:“陈老板,如果您不是打算来抓我回去的,那您这样兴师动众地亲自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陈鸿望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简单地扫视了几眼屋内的陈设,这才含笑道:“俗话说来者是客,三小姐既然要问我的来意,为何不请我坐坐。”
  温见宁忍着气请他坐下,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敝舍简陋,茶水粗劣,还望陈老板见谅。”
  陈鸿望坐下后才笑道:“虽然我很想第一个找到三小姐,不过还是有人抢在了我的前头。若非有他们先一步在前面引路,只怕我这个后来者还要过两天才能上门叨扰。”
  温见宁听了心直直地往下坠,知道陈鸿望说的应该就是温家人。
  她还是被温家的人找到了。
  原来,当初她在见绣她们的帮助下仓促逃出香.港后,温静姝始终没有查出别墅里是否有人在暗中协助她逃走,所以也一直无法确定她的去向。温家的人在香.港、广州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甚至还让人在各个码头查了去国外的船只,始终没有结果。
  直至最后,他们的人才将目光转至上海。
  温家虽然在上海算不上什么大势力,但要找个人还是轻而易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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