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温松年说,他起初派人去平桥村,只是想为温见宁的母亲好好下葬迁坟,以此换得她心软。但他派去的人却听村里人说,前些年已有人修过了,还在旁边为明贵夫妇也立了坟。办这些事的是个年轻人,有的人说是富家少爷,有的人说是个青年军官,但无论哪种说法,都差不多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
温松年一听手下的人回报,很快就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决定试试以此来打动温见宁。然而没想到,温见宁连跟他多说句话的功夫都不情愿,他自然也无从提起。
听见宛说,他至今还对上次见面时温见宁的冷漠态度耿耿于怀,尤其对她当时宁愿跟陈鸿望这个外人走,也不肯信任自己这个做堂兄的,让他的自尊心颇为受伤。
不过这个大堂兄的想法虽然有些迂腐,但终归本性还是好的。他承诺,之后若是再有明家的消息,一定会托人转告给温见宁。
见宛作为中间传话的人,听说陈鸿望的事后又狠狠地奚落了温见宁一番:“……别扒上个有钱的老男人,就真当人家对你真心实意,人家不过是随便玩玩罢了。”
她说话实在难听,温见宁听后绷着张脸:“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既然你不能好好说话,那我也不在口头上跟你道谢了,你心里知道就好。”
另一头的见宛当即被她气得挂断了电话。
钟荟在旁边听得清楚,作为家中独生女的她,也实在不能理解温家姐妹这种相处方式,只能由衷感叹道:“你们家的关系真是太复杂了。”
温见宁叹口气:“她就是这样的人,你不理她,她反而就好了。”
她和见宛从小打到大,也是近来才试着和平相处,可这么多年的针锋相对早已成了习惯,莫说是见宛,就连她一时半会恐怕也很难改过来。
温见宁不想再提那些烦心事,转而问道:“别说我了,你今天怎么回事,回来这么早。”
她不说还好,一说钟荟就开始叹气。
钟荟今日去参加了一个香港赴内地求学的学生聚会。
战前,和她们一样香港赴内地求学的人不在少数。战争爆发后,他们经过各种方式辗转回到家中,由于忧心国内局势和未来前程,便组织了一场场聚会。虽然他们未必能探讨出什么有用的国策,但跟同龄人在一起总比和家里人有更多共同语言。
今日的聚会上来了一位刚从内地逃难出来的同学,看到与会的众人个个衣着光鲜,将包括钟荟在内的其他人痛斥一顿,拂袖而去。被那个同学这么一闹,众人脸上无光。虽然之后钟荟和几个同学极力活跃气氛,但大家都没了兴致,很快都匆匆离场了。
温见宁道:“他大约是在内地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一时还没办法走出来,看到一些人心里不痛快,所以才会这样吧,应当不是只针对你们。”
其实她刚在钟家住下的时候,也很不适应,夜里总做噩梦,梦见自己还在北平,醒来后对舒适的生活、贴心的佣人总觉得分外抵触。
钟荟长叹一声:“但是那名同学说的,也未必全是泄愤之辞。”
见宁整日闭门不出,对外面的一些情况不清楚,她却整日出去参加活动,多多少少能看出一些情况。回港的这些同学里,许多都已不打算再回内地受苦,托关系转了学回香.港念书,这些也就罢了,不过是人之常情;可还有一些人,原先还是有志向的,在内地吃了点苦头,回来后就变本加厉地补偿自己,生活比从前还要奢靡。
那些人口里谈着爱国,但行动上却一个比一个畏缩,实在是讽刺极了。
但他们如此,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钟荟闷闷道:“当初从北平刚逃出来的时候,我在心里想,若是能平安抵达香.港,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内地,再也不要离开父母身边。可真的回来了,这些日子明明在家里过得舒舒服服的,我心里却总是不踏实。”
温见宁没有说话,她多少能明白钟荟的感受。
她们躲在香.港太平无事的时候,内地却四处炮火连天,山河破碎;她们在衣食无忧的时候,还有人在挨饿受冻,甚至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如果从未见到过那些惨相,或许她们还能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可越是亲身经历过,越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钟荟静了一会,突然叹口气:“见宁,你是一早就下定决心要回内地找学校了吧。我不如你,明知道去了就要面对许多困难,可还是义无反顾。我得承认,我从来不像口头上表现得那样勇敢,我娇气又吃不了苦,什么都做不了。”
温见宁轻轻打她一下:“你别想太多,我只是无处可去罢了。”
钟荟笑她:“这话你骗骗别人还好,可骗不了我。你英语那样好,只是不能留在香港,欧洲、美国,别的地方你就去不成了?”
“我是说真的,”温见宁想了想,认真地跟她解释,“我跟你不一样,我总觉得我是个没有根的人,到哪里都没有家的感觉。但留在国内,才不至于真的成了孤魂野鬼。在今年三月份去北平前,我心里也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原本想大学四年里慢慢想清楚一些事,但打起仗来之后,好像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觉得我至少,至少要做点什么,也应该能做点什么。”
在北平那段日子,她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她的命运正和整个家国牵连在一处,被时代的风浪裹挟着上下颠簸,随时都可能被滔天巨浪吞噬。可她不想再在风急浪高时,被随便一个浪头就打得不知所措了,她也要试着找到自己的方向。
钟荟迷茫道:“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
她是家中的独生女,上战场冲锋陷阵、保家卫国,还轮不到她;她亦没有别的本事,既不会救死扶伤,不能为国家大事出谋划策,她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学生,有着满腔的热血和充沛的情感,却不知将这些倾泻在何处。
“我们先去学校看看,说不定到了那里,或许就有我们想要的答案。”
然而提到回学校,温见宁这边自然没什么问题,为难的只有钟荟。她是钟家的独生女,首先就要过父母这关。还有蒋旭文那边,两人好不容易重聚,转眼又要分开。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确定了要返回内地继续求学一事后,就只剩下一个难题——
她们该如何说服钟荟的妈妈,放她们两个再回内地去。
到了晚饭时,三人坐在桌前,钟母就发现两个女儿今天有点不对劲,谁都没有先提起筷子,而是你看我我看你,仿佛都在等着对方先说话。
她有些诧异地问:“怎么回事,是今天的饭菜不可口,还是你们俩有什么事瞒着我?”
温见宁终于开口道:“我们确实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她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径直看向旁边的钟荟。
钟荟没办法,这才小声道:“妈妈,等新年过后,我和见宁想尽早返校。”
第七十六章
钟母先是愣了一下,很快笑道:“你们是学生,假期过完了当然该回学校好好学习。”
她虽答得含糊,但看样子并不会强烈反对,钟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三人不再说话,一时之间,饭桌上安静得只有筷子磕碰声。
等到这顿饭眼看吃得快差不多了,钟荟的妈妈还是沉不住气,放下筷子,提醒两个女儿:“妈妈不会做封建的大家长。不过,你们可要想好了,内地如今的条件肯定比不上咱们这里。我原先是打算过年后帮你们办理转学手续,回香港这.边的大学念书。毕竟离家近,我和你爸爸也好对你们有个照应。内地如今到处都在打仗,不是安心学习的地方。战时不比平常,条件也要更艰苦。我说这些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们不如再好好考虑考虑?”
若是她疾言厉色地不允许钟荟返回内地求学,钟荟心里反而会好受些。但母亲这样轻声细语地征询她的意见,她反而没那么坚定了。之前她一心去北平考大学,结果正好碰上北平陷落,不仅自己身陷险境,还让父母都为之担心。
如今她才回来不久,又要跑出去让妈妈操心,未免太过任性了。
可钟荟在内心挣扎了半天,还是小声道:“妈妈,我还是想去内地看看。”
她说完又有些底气不足,连忙在桌子下踢了一脚还在专心吃饭的温见宁,示意她赶紧帮忙一起说话:“见宁,你说是吧,你最想去内地了,我得陪着你。”
温见宁被她踢了一脚,咽下嘴里的饭菜后,这才解释道:“干妈,我肯定不能在香.港久待的。您也知道我家里那些事,虽然当初家里那边确实登报与我断绝了关系,但我姑母这个人我了解,她那边肯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一旦被她发现我的踪迹,肯定要为难你们。我留在这里,只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所以您还是把钟荟留下吧。”
钟荟原本听着前半截还在跟着点头,等听到最后才突然傻了眼。
另一边的温见宁已经咬着筷子笑了起来。
她回过神来,这才没好气道:“见宁,不要开这种玩笑。”
两个女孩子打打闹闹,旁边钟荟的母亲眼里虽还有担忧,却渐渐舒展了眉头。
她虽然舍不得女儿再去昆明求学,但也不会真的拦着她去追求理想。
温见宁她们自知,既已下定了决心要重返内地求学,她们也该收心开始温习功课。当初她们滞留在北平三四个月,没来得及跟学校一起转移,已经落下不少功课,必须尽早赶上进度。不然她们等回了学校,万一因为成绩不合格,被校方劝说留级或退学就太丢脸了。
不过转眼之间,新年已至。
这是温见宁离开半山别墅后在外过的第二个新年。
大年三十的晚上,她和钟家母女吃过年夜饭后,一同在客厅里守岁。
到了十二点左右,两个女孩都困得有点受不住,但客厅里的珐琅自鸣钟一敲响,她们顿时又精神起来,跟钟母讨要压岁钱。笑过闹过后,她们这才回到楼上的房间里歇下。
温见宁拉起被子正要躺下时,突然回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在上海,她与孟鹂还有齐先生三人,似乎也是这样过的年。当时的她没想到,在过去的这一年里,她会经历了这么多事。在这一年的结尾,她跟钟荟又逃离了北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
但好在,钟家不是半山别墅,只要没被抓回那里,她过去的一年多就不算白费功夫。
临睡着前,温见宁在心里对自己说,离开温家的第二年,她还是过得很好。
……
新年过后不久,温见宁她们也该启程去西南了。
这段时日,她们一直留神着学校的消息,听闻就在她们刚逃出北平前后,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了长沙的火车站,炮声再次摧毁了校园的平静。长沙临时大学打算将学校再迁往位于西南的昆明。然而由于昆明地区的校舍不足,她们所在的文学院,则要迁往云南蒙自。
两个女孩决定从香.港乘船出发,到越南再乘火车北上,去云南找学校。
只可惜她们这次好不容易回来这么长时间,中间甚至还过了一个新年,钟荟的父亲仍滞留在内地,父女二人终究没能见上一面。
临行的那天,钟母将两个女儿送到了码头。
她对钟荟殷殷叮嘱:“虽说出门在外财不露白,但也不要亏待了自己。若是不够,尽管发电报来跟家里要。你自小是被我和你父亲娇惯大的,没吃多少苦。昆明那边比不得香港,要学会照顾好自己的衣食起居,记得不要挑食,用心功课。”
钟荟撒娇道:“谁说我没吃过苦,我这回在北平不就吃了好大的苦头。”
“你那是有人家见宁照顾,若真是把你一个人扔在那,能不能跑出来还是两说。”
钟荟的妈妈没好气地数落完她,转过头来看向见宁,温柔道:“钟荟虽比你大几个月,但看她这个样子,也实在不像个能做姐姐的人。你们一同去昆明求学,若是她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就代干妈好好管教她,不必客气。”
温见宁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却换来钟荟好大一番不乐意。
三人说笑了一会,眼看登船的时刻越来越近了,钟荟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扫向远处的人群。温见宁和钟母对视一眼,顿时心下了然,不由得笑了起来。
温见宁打趣道:“你是不是在找某个人?”
当着母亲和好友的面,钟荟的脸红了红,否认道:“才没有,我今天可没让他来送。我不喜欢离别,当初他要离开北平时,我也没送,今天也不用他来。”
温见宁踮起脚尖向远处看了看:“是吗,他好像真的没来。真是太可惜了,你们好不容易见上一面,等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钟荟的手背在身后,偷偷掐了她一把,才故作不在意道:“又不是说我这次离开了就不回来了,西南离香.港近,逢年过节我时常会回来的。”所以也不差这一两天。
温见宁按着她的肩膀,把她转向另一个方向,还指给她看:“那你不如先看看那边,那是谁?”
钟荟和她妈妈一同向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不远处的人群中站着一个穿灰色长衫的青年,戴着一副黑框小圆边眼镜,提一个行李箱,打扮得就和周围的乘客没什么分别。发现她们正往这边来看,对方还下意识地想躲。
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后,蒋旭文才硬着头皮向她们大步走来。
两人碰面后,钟荟埋怨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不是说不让你送吗?”
蒋旭文好不容易先跟她这边解释完,才讷讷地跟她们打招呼:“伯母好,见宁好。”
钟荟的母亲微笑着颔首,并没有计较这双小儿女的一时激动,转而仔细问起了蒋旭文家里的情况,弄得蒋旭文和钟荟很快又紧张起来。
他们三人谈话,温见宁不好插嘴,只能一个人在旁边微笑看着。
码头上人来人往,有许多人都和他们一样,有即将远行的离人,也有来为他们送别的亲友。众人一边等待着开船时刻的到来,一边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闲话。离她最近的也是一家人,父亲在严肃地说着什么,母亲抬手为儿子正了正衣领。
一阵寒风吹来,温见宁别过头去,也拉了拉脖颈上的围巾。
她心想,香.港初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冷了。
短暂的温馨过后,在汽笛声的催促中,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临了。
温见宁她们买的票在头等舱,有专门的舷梯供她们登船。这样一来,不仅免去了两个女孩登船前的奋力拥挤之苦,也让她们得以多留片刻,直到和亲人朋友再三道别后,这才在钟母和蒋旭文的目光下,提起行李箱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