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问筠替自己叫屈:“为什么又是我?不行不行,我改不了了,还是你们几人拜师吧。”
不等温见宁看向她们,钟荟、冯莘异口同声道:“不行,我社团活动太忙。”
难道她看起来很闲吗。
温见宁正要横眉竖目地跟她们算账,却听冯翊道:“你适合临柳公权的帖。”
这下她说不出话来了,瞠目结舌地看着坐在另一边的冯翊。
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还是由温见宁花时间临帖,冯翊在旁帮忙指点,他们本就由于教家馆三天两头就要碰一次面,如今还有每周的选修课上,她也可以上交作业。已然成了半个徒弟的温见宁请了一壶茶、一碗过桥米线作为拜师礼,冯翊也没有推辞,欣然接受了。
暮春的日光静静地照在松林中的这片空地上,摊子上的那口大铁锅煮开了水,咕咚咕咚地冒着水泡,蒸腾的水汽不断上升,消散在蓝天里。山中这样空旷,旁边同学的讨论声、路人的说话声、几家吃食担子的叫卖声也不扰人。
众人分头忙碌自己手头上的事,一时没有人说话。
冯翊才誊抄了半篇文章,突然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他微微转头,那个名叫钟荟的女孩悄悄提醒他:“你往我们这边坐一点,一会可千万别去打扰她。万一要是有人在见宁用功的时候打扰她,她生起气来可是很吓人的。”
冯翊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温见宁,她正在低头写东西,看向稿纸的神情极为专注,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并没有听到她们在说什么。
他笑了笑,继续看接下来要誊写的文章。
虽已隔了两年,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温见宁的字迹。
方才他说她适合柳体,并非信口开河。
虽然他看得出,她虽然没有正经地练过书法,可字却有种力透纸背的刚硬。这种刚硬,在她年少时还尚显稚嫩倔强,这几年却隐隐有了风骨初成的端倪。她向来聪明,若是肯用心练习,假以时日必然能有所成就。
他一边开始着手誊抄,一边快速浏览这篇文章的内容。
手上的这篇文章和之前那篇他人所写的时评不一样,只是篇写狄更斯的文评。
在冯翊的印象里,她很早时就对文学感兴趣,如今又是中文系的学生,写这个再正常不过了。当初还在美国的那段日子,两人隔着整个太平洋书信往来时,见宁时常托他在那边的书店帮忙买一些书,偶尔也会和他谈起国外的作家。
只可惜当时的他对那些兴趣不深,一门心思扑在实验室里,不过他幼时蒙家中长辈教导,对传统的经文倒是有些了解,不知她对这些会不会感兴趣。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海里打了个转就游走了。
在外人看来,冯翊仍是静静地坐在书桌前誊抄文章,下笔如行云流水般。
众人齐心协力,很快将这一期壁报赶工完,又拿了各自的书和笔记来复习功课。好在冯翊今日出门时身边还带了一本,这才不至于跟温见宁她们借书看。
随着日头渐移,来到这片空地上的学生非但没少,反而越来越多,不时会有人过来跟冯翊打招呼,有的喊冯助教,有的叫师兄,看样子都是物理系的学生。
钟荟趁冯翊不注意,悄悄告诉了温见宁一些事。
在联大的理学院中,物理系的严格一向是出了名的。凡是平日物理学成绩低于七十分的,都不能留在物理系。偏偏考试既难又频繁,每学期都会有学生被迫转系。对于一些在水平线上下徘徊的,冯翊偶尔会手下留情放过对方一马,故而物理系的一些学生都对这位年轻的助教心存感激。
不过冯翊也并非完全惯着他们,该紧的时候紧,该放的时候也会网开一面,公私分明,再加上他学问扎实,时间久了,物理系的同学们都十分敬佩这位年轻的师兄。
温见宁用力掐了她一把,咬牙道:“既然你知道那么多,方才还跟人打听什么?”
钟荟小声讨饶,两人又笑闹了一阵。
昆明今日的天气极好,晴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藏在林间的布谷鸟声声叫着,郊外的山野春光烂漫。战争的阴霾,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在这片土地的上空。
直至傍晚时分,空袭警报才解除。
那日之后,冯翊果然履行了承诺,每日抽空过来帮忙誊抄的同时,还会监督温见宁临帖。
温见宁想起最初跟齐先生练大字那段日子,由于字写得十分丑陋,齐先生每每会在字纸上用红笔将写得好的部分勾圈,以此表示对她的鼓励。当时她还小,一张大字上虽然只有零星的几个红圈,却如同开在枝头的梅花,让她整个心都雀跃起来,故而进步飞快。
后来齐先生离开,也没人再督促她们练字。当时她与见宛她们字写得都不算丑,姑母温静姝只顾着让人教她们学钢琴、跳舞和礼仪,没再管过这些事。
然而冯翊的做法却与齐先生正好相反。
头一次上交作业时,他就十分严格地给她打了满纸的红圈圈,圈出了所有写得不好的地方,打回来让她重新练习,第二日、第三日还是如此。可在她有些丧气时,冯翊却又拿她先前的字对比给她看,果然进步多了。
温见宁这才体会到了一点点物理系的同学们对冯助教的复杂感受。
另一边,原先她们常贴壁报的那面墙壁下,也多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驻足。
尽管她们办壁报登文章,本就是为了给更多人看的,但不知为什么,温见宁总是很不好意思,偶尔有心上前问问他的意见,可最终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日子就在日复一日地上课、习字和出壁报中悄然过去,三四月份的昆明春光正好,到处的花木都是蓊郁葱茏的。女生宿舍附近有个土坡下长满了木香花,淡黄的、雪白的密密地开了好大一片,开得好极了。温见宁除了偶尔喜欢用金银花、菊花泡水外,平日对这些花花草草一向不甚在意,也忍不住掐了几朵放盛了清水的空墨水瓶里养着,能开好多天。
偶尔看书累了抬头看看,心里也觉得轻松多了。
一天她正照例伏在书桌前看一本参考书时,钟荟从外面回来了。
她一大早出去参加话剧社的活动,回来后发现大家今天没课,都躲在宿舍里看书,随口问了句今天的《今日评论》有没有人买。
学校迁至昆明后,教授们不仅在当地原有的报刊上发表议论,也自行筹办新的报刊杂志,《今日评论》就是其中一份,上面多刊载教授们的时评文章,每期一出联大的学生们竞相购买。为了省钱,她们宿舍买报刊杂志时大多集体出资买一份,在各自手中传阅。
今天张同慧新买来的那份《今日评论》还没有人看过,钟荟拿到自己书桌前坐下,看着看着突然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气死我了!这个唐教授怎么能写出这种狗屁不通的文章!”
第九十三章
宿舍里的人都被她吓了一跳,温见宁的手一抖,钢笔在稿纸上划了长长一道墨水印子。
她没好气道:“钟荟,你没事不要大呼小叫的。”
其他人也被吓得心有余悸,不过还是笑道:“古有拍案叫绝,今有咱们钟荟拍案骂臭。快给我们说说,到底是什么文章,把你气成这样。”
钟荟把手中的《今日评论》递给她们传阅:“我不好说,你们自己看!”
报纸最后一个才传到温见宁手中,她接过来一目十行地扫了几眼,很快就明白钟荟生气的原因了。原来这位唐教授是隔壁历史社科系的一位教授,专门研究人口的。
他在这篇文章里宣称,他经过大量的调查研究对比,得出一个结论,为了下一代的人口素养考虑,女性应该更多地回归家庭,40岁以后再考虑外出学习工作。
这位唐教授或许自有他的科学依据在其中,话也说得尽可能委婉,但这并不能掩盖他结论的偏颇,也难怪大家看了火大。
她还在往下看,宿舍里其他人已经讨论起来了。
等温见宁看完时,大家已经卷起袖子准备出门去找那位教授理论去了。
她急忙拦住众人道:“咱们私下去找唐教授辩论,能不能辩得赢暂且不说,大家就这样气势汹汹地去了,实在有失风度,回头有人该说咱们是胡搅蛮缠了。依我看不如这样,既然这位唐教授可以在报纸上侃侃而谈,咱们也大可写文章反击他。”
众人一听,也觉得这样更妥当。
大家又简单讨论了一会,坐在各自的书桌前奋笔疾书。
或许是因为群情激奋,大家这次都写得很快,几乎一气呵成。写完后,众人只简单地评了评各自的文章,紧接着出接下来这一期的壁报,整个过程只花了不到三个小时就完工了。
她们还在往墙上贴时,就有几位路过的女同学停下来看。她们贴完后,站在远处等了一会,只见壁报前围的人已越来越多,还有人边看边与周围人讨论起来。
温见宁有种预感,或许这一次就是《野火》传开的契机了。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般,野火被春风一吹,便烧起来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唐教授在《今日评论》那篇文章终于渐渐传开,在联大的女同学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自五四以来,女性们也竞相走上了个性解.放的道路,在各个领域好不容易摆脱了传统三从四德的束缚,突然有人来建议她们回家带孩子去,怎能不让人火冒三丈。
各家壁报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而温见宁她们的野火恰好抢占了先机,文章又写得极犀利,一时之间在同学中广为流传。这些日子下来,《野火》其实也积攒下了一些忠实读者,却还是头一次有这样大的影响力。
宿舍众人都受到鼓舞,准备借此机会大干一场。温见宁也正要再接再厉,突然有同学跑来告诉她们,说是文教授找她和钟荟一起过去。
文教授是二人的老师,一年级时教过她们国文,如今二年级了教她们各体文习作。这两年无论是在学习上还是写作上,都给过温见宁她们很大的帮助。
两人到了办公室,文先生请她们坐下,问道:“我听训导处的黎教授说,那份名为《野火》的壁报是你们两个办的。你们之中,谁是主笔?”
钟荟抢白道:“是我。”
温见宁瞪了她一眼:“我们都是主笔。”
文先生看出两人想岔了,失笑道:“不用紧张,你们有主见、肯思考是好事,咱们学校可从来没有师长不让学生发声,我与唐教授也没有交情,犯不上为他难为自己的学生。我叫你们来只是问一问,我打算将你们壁报上的这篇文章放在《今日评论》上,不知你们愿意吗?”
两人对视一眼,惊喜道:“当然愿意。”
虽然《今日评论》面向社会大众征稿,但上面通常只有教授们的大作。学生所写的文章,能被刊载的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作为主编的文先生亲自开口来问。
三天后,温见宁所写的那篇文章果然印成了铅字。
不过她们也不敢松懈,以为这就算大获全胜了,因为唐教授又发了一篇文章,针对她们的质疑做出了解释。她们也继续努力搜集资料、撰文批驳那位唐教授的观点。双方你来我往地打了几场笔仗后,在《今日评论》上最新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唐教授终于提议,双方不妨在学校里展开一场自由辩论,大家各抒己见。
消息一出,同学们奔走相告。
只有温见宁和钟荟很难高兴起来。
唐教授在那篇文章中特意点了她们两人的名,还称赞她们言辞犀利、文辞俱佳,希望能当面与她们阐明自己的观点。这也就是说,他给她们下了战书。
这并不是头一次联大教授要与学生们公开辩论,但过往的几次大多是那些同学主动请缨,即便辩论输了,大家非但不会说什么,反而还会夸一句勇气可嘉。可她们这次情况不同,两人是要代表其他同学上台的,一旦输了,只会面上无光,说不定还要落人埋怨。
而且从在报纸上的这几次来回论战来看,无论那位唐教授自身的一些观点是否站得住脚,但逻辑严密、条理清晰,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出壁报的时候有大家帮忙出谋划策、查缺补漏,但跟一位善于辩论的教授当众针锋相对,两人未免还是有些底气不足。
可就是再怎么没底气,她们也不得不应战。
温见宁甚至还提笔,写了一封不卑不亢的回战书。
这场公开辩论定在了一个礼拜后,届时唐教授会亲自出面应对学生们的质疑。
许多热心的女同学听到消息后,特意从别的宿舍跑来,有的转交资料,有的传授辩论技巧,还有的帮忙提供思路,无论是来做什么的,总之宿舍里总是挤满了人。
温见宁这边正准备得焦头烂额之际,阮问筠跑来告诉她,说冯翊找她。
她只好放下书本出去见人,因为辩论的事,她已提前和陆家请了假,冯翊应该不会不知情。这个节骨眼上来找她,肯定是有要紧的事。
冯翊约她见面的地方仍在翠湖边,时近五月,两岸早已杨柳成荫。温见宁出了学校一路走来,到处都是盎然的绿。起初她还步履匆匆,边走边在心里盘算着回去要翻哪一本资料,但走在湖边时,已不知不觉放松了许多。
等她走到约定见面的湖心亭时,看到冯翊正站在扶栏便喂鱼。湖里被人放生了许多尾锦鲤,锦鲤并不好吃,所以侥幸逃过湖边垂钓者的毒手,在湖里繁衍生息下来。
看她过来,他向她招手示意,还大方地分出了一半鱼食。
温见宁学他的样子将鱼食大把地抛洒进水中,引来水中的鱼争相吞食。两人将手中的所有鱼食扔完,这才在亭中坐下闲聊。
冯翊推过来几本书,温见宁一看,是几本有关女性权利的外文著作,有英文的,也有法文的。这些日子她也恶补了一些有关近代女性运动的知识,知道西方在这些方面远远走在国人前面,相关的著述资料也更加丰富,冯翊送来的这几本著作恰好都是她没见过的。
她正要道谢,却听冯翊问:“你有几天没好好睡了?”
这些时日她整天翻看书籍查找资料,眼下熬出了淡淡的青,整个人的脸色也十分憔悴。
听到他这样说,温见宁才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她原本想解释几句,可话到了嘴边还是低下头:“其实……我这个人并不擅长辩论,我们很可能会输。”
她话说到一半,又不肯说了。
尽管她竭力让自己的口吻显得不那么丧气,可话一出口还是觉得自己太没用。
冯翊笑了笑:“那我可没见过比你更擅长辩论的女同学。”
温见宁先是不解,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在笑话她当初跟陆家那位姨太太吵架的事。她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故作生气道:“你不要以为我拿你当好朋友,你就可以取笑我了,这次又不是吵架,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