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五色瓜
时间:2022-01-07 16:20:05

  若是落到他们的手中,后果可想而知。
  但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回想起刚才的场景,直到现在,温柏青还觉得后怕。
 
 
第十二章 
  温见宁低头道:“对不起。”
  见她没有找借口狡辩,温柏青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口气仍然生硬道:“你刚才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幸好那些人无意追究,不然咱们两个谁都跑不掉。”
  温见宁点了点头,看温柏青的神色有所缓和,才大着胆子安慰他道:“我知道,但是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温柏青都要被她气笑了:“你不怕,你凭什么不怕。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那都是人贩子,专门买卖女人和小孩的。被他们捉住了,温家的人可救不了你。”
  温见宁摸出了袖管里一直藏着的那把小刀,献宝一样双手递给他看:“我带了这个。”
  她身上仍穿着旧式的袄裙,袖子宽肥,里面仿佛能藏得下舅母讲过的故事里朱亥椎杀晋鄙用的二十斤重的大铁锤,更何况只是一把刀子。
  这把小刀是春桃用来削水果的,她偷偷藏在身上,才敢一个人在船上到处走。
  温柏青倒抽了一口凉气,“你随身就带着这个?”
  温见宁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神情虽然稚气,却很认真:“我家里以前是卖鱼的,我杀过鱼,力气很大,会用刀,所以不怕他。”
  明水镇虽然位置偏远,但哪里都不缺心黑的坏人,她又是个女娃。明李氏很早就教过她如何观察坏人,还有防身。虽然后者在舅母的教导中,也是实在万不得已才能动用的手段。但温见宁却拿自己杀鱼的那点本事当了真。
  一个小丫头拿着刀对抗大人,亏她也能想得出来。
  温柏青嗤笑一声,没好气地一把没收了她的刀。
  可想起之前听人说起这小丫头的身世,温柏青的神色又渐渐柔和下来,突然道:“我家里以前是卖豆腐的,我娘长得好看,别人都叫她豆腐西施,时常来我们摊子上买豆腐。”
  他只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但一瞬间,温见宁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人。
  她在温家,或是他在温家,都不是一个孤零零的外来者,还有另外一个人和他们一样。
  身体被拘在这座轮船上,向着远方漂流而去,但他们的心却始终在至亲的人身边。
  两人一高一矮,一个低头一个仰视,四目相接。
  这对刚生出一点默契的堂兄妹还在酝酿感情,不远处的房门突然一响,里面走出了齐先生。一见是他们俩,齐先生奇怪道:“见宁,柏青,怎么这么晚了,你们两个还没睡。”
  温柏青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齐先生看着这一大一小,狐疑道:“你们两个怎么凑在一块了,平时不是连话都不说吗?”
  看温柏青迟疑不语,温见宁只好编了一个蹩脚的借口:“他一个人怕黑,所以找我说话。”
  齐先生看了她一眼,没有戳破小女孩拙劣的谎言,只说了一句:“好了,都快去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这对兄妹两人看了彼此一眼,乖乖回了各自的房间。
  或许是因为先前在甲板上偷看到的一幕太过可怕,这一夜温见宁睡得并不安稳,夜里一直不停地做噩梦。直到天快亮时,她终于做了一个好梦。
  温见宁梦到,她们一到了香港,很快就收到了舅母的来信。
  舅母在信里说,他们有了钱,已经送虎生去上学,他们一家三口如今过得很好,也希望见宁在温家好好地过日子,等她长大了,他们就来看她。
  温见宁醒来时,先前的噩梦已经忘了,心里只有一片宁静和笃定。
  ——舅母他们会来信的。
  第二日,海上的风浪渐渐小了,船也没那么颠簸了。
  温见宁和温柏青两人奉了齐先生的命令,一早去通知见宛她们今日应该去齐先生房间里上课时,恰好来给她们复诊的随船医生也在。
  医生正在跟小女孩们说话,态度温和:“你们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以不用再吃药了。若是还不舒服,再让你们家大人来喊我。”
  这个声音,正是昨天夜里甲板上让把人扔下去的那个人。
  温见宁只觉浑身汗毛倒竖,再看一眼旁边的温柏青,脸色也变了。
  两人对视一眼,这才察觉出自己脸上的神情可能也不怎么好看,连忙低下头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生怕被这个医生看出什么端倪。
  见宛像是昨晚睡得不好,眼下有一点发青,见绣、见瑜两个也没什么精神,蔫头耷脑地打着呵欠,听了医生的话,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应了两声。
  她们三个昨天半夜里趁大人不注意,结伴溜出房间,到舞厅看了一会热闹。虽然很快又溜回来了,但是因为过于兴奋,一整晚都没能睡好。
  医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们一眼,笑道:“你们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晚上一定要保证好睡眠,不要在船上到处乱跑。不然的话,说不定有一天会被坏人抓走的。”
  见宛正在偷偷打呵欠到一半,听到医生的话,整个人顿时僵住。
  见绣和见瑜两个也吓了一跳。
  三个小女孩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还是见宛大着胆子道:“我们知道了,谢谢你,先生。”
  医生笑容温和道:“不用谢。你们两位小朋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这话是转头对温见宁和温柏青两人说的。
  温柏青一下子僵住了,还是温见宁镇定地代为回答道:“没有,谢谢您,我们很健康。”
  那医生也没有在意,很快就离开了。
  等医生走后,所有的孩子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见宛她们收拾了书本,准备去齐先生房间里上课。
  温见宁和温柏青有意落在后面,心事重重地穿过走廊。
  趁人不注意,她小声对温柏青道:“你不要害怕,他应该不知道昨晚是我们。”
  温柏青冷冷道:“我才没有怕。至于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清楚,你也最好赶紧忘了。”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齐先生房间门口。
  临进门前,两个孩子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从对方的眼神里,他们很快都看出来了,只怕昨晚在甲板上的所见所闻,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两人恐怕都很难忘记。
  ……
  可能是因为共同分享了一个秘密,原本还有几分生疏的兄妹二人关系迅速拉近。
  等齐先生让她们用刚学的两句英文简单地和同伴打招呼时,见宛愕然发现,不知怎么回事,之前对她都爱答不理的柏青哥哥,竟然破天荒地开口和温见宁那个乡下丫头说话了。
  这俩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的样子,别提有多扎眼了。
  就连见绣都多看了好几眼。
  可因为先前在温柏青面前丢过好大一回脸,温见宛在他面前总有几分拘手束脚。而且齐先生就在眼前,她虽然看着他们俩一起有种莫名的愤怒,但也只能压着火气,不敢随意发作。
  好在这种让她抓心挠肝的场面没有持续太久,随着这次旅途终点的接近,当天中午,温柏青就在一处港口先下了船。
  和温见宁她们的目的地不一样,他要从这里转到广州去念书,过两年要在那里上军校。
  等温柏青一走,温见宁又恢复了抱着书本沉默寡言的状态。这天下午眼看快到香港了,齐先生推开她房门时,温见宁还正趴在桌子上看书。
  齐先生温言劝道:“爱看书是好事,不过也要注意休息,别熬坏了眼。”
  既然先生都发话了,温见宁只好收起书,可不看书她又没有事情做。
  师生二人无话,只好静静对坐。
  温见宁转头看向窗外的海面,稚气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思。
  海上弥漫的雾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结,让舷窗外的一切都变得迷蒙。灰蓝的海洋一眼望去没有边际,在海波中轻轻摇晃的船犹如一座孤岛,身处其中的人也只能随之一起在茫茫海上,漫无目的地到处漂流。
  温见宁抬起手指,在玻璃上窗反复写齐先生之前教她的两句英文“Hello”“Goodbye”,很快,弯弯曲曲的英文字母便爬满了玻璃。
  齐先生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写,正要开口,突然听见外头的甲板上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再仔细分辨一下,似乎是有人在喊香港。
  齐先生对温见宁道:“我们出去看看。”
  温见宁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跟在齐先生身后上了甲板。
  甲板上已经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都在向同一个方向搭着手张望。
  师生二人穿过人群,很快就看到了见宛她们。
  见宛她们几个早就跑到了甲板上,正扒在栏杆上踮着脚尖向前方眺望。
  寒冷的海风迎面吹来,带着几分刺骨的冷。风吹得几个小人几乎站不住,只能紧紧地抓着栏杆,和人群一起往前方看去。
  齐先生张开手臂从背后护住她们,欣然道:“前面应当就是香港了。”
  温见宁和她们向一个方向看去。
  天是沉重的铅灰,海水是浑浊的灰绿,轮船下急速翻涌着雪白的泡沫。
  一眼看去,先是高楼隐约的轮廓和鲜艳夺目的巨型广告招牌,然后才能注意到前方的港口以及附近停泊的大大小小的船只。
  香港,已近在眼前。
 
 
第十三章 
  在海上的这几日,天一直阴云密布。可等轮船进港口停泊后,风却突然停了。厚厚的云层中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从中洒落,驱散了寒风带来的冷意。
  温家一行人下了船,在码头上四处张望着,等着姑母温静姝派人来接。
  周围不时有外国水手走过,温见宁看到他们,不由得想起齐先生曾给她们讲过香港的由来。
  往前推不到百年,眼前这一带还是人烟罕至之地。直至前清战败后,清廷多次割地赔款,才使得如今的香港岛、九龙、新界等绝大多数岛屿逐渐都变成了英国人的租界。
  起初的香港只有移民到这里的外国人,人烟稀少。直到十几年前清帝退位,时局动荡,人心惶惶,临近的粤省乃至内陆的不少满清遗老、富商乡绅跑到香港来避难定居,随后陆续发展起各行各业,这才有了香港如今的繁华。
  二太太带着一群孩子在码头等了半天,也不见有温静姝的人接她们,只能咬牙招呼了路边计时收费的出租车,把她们和行李一起送到温静姝的别墅。
  至于齐先生,她又去投奔朋友了,说等她安定下来会给她们送消息。
  小汽车载着一行人驶离了码头。
  岛上四处是小山与丘陵,草木稀疏的地方露出光秃秃的红褐色土崖。公路随着山势的起伏一会缓,一会陡,向着海滨的方向延伸过去,才零零星星地有了人烟。
  汽车翻山越岭,一路颠簸。
  按照二太太给的地址,过了两个小时才终于抵达温静姝的住处。
  温静姝在香港的别墅是一栋带花园的三层小洋楼,黑色雕花的铁栅栏门,庭院里的草坪修建得整齐,还搭了一个秋千架子。沿着宽阔的石阶向上,走过白色大理石圆柱支起的长廊,来到精美的桃木门前。
  二太太和梅珊带着一群孩子走进客厅,里面就闻声跑出来一群丫鬟模样的女孩们。
  她们个个都是十几岁的少女,眉目标致,宛转灵巧,健康的小麦肤色。每个人脑后拖着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穿清一色的翠竹蓝布罩衫窄脚裤,脚上趿拉着木屐,后跟叩在光滑的地板上笃笃地响,跑到她们跟前七嘴八舌地叫人:“太太们来了,快来坐。”
  显然是有人之前交代过会有客人上门。
  二太太对温静姝没有亲自迎接这件事大为光火,这会直接问道:“姑奶奶人去哪里了?”语气带着一股呛人的火药味。
  其中为首的一个女孩回答:“太太今日赴宴去了,要晚上才能回来。”
  二太太听了不满道:“不说早就发了电报告诉她今日到吗,还去参加哪门子的宴会。”
  另一个女孩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是戴维斯爵士的宴会,人家早一个月前就让人给我们太太送了邀请函,不好推了的。”
  二太太虽不知戴维斯爵士是哪号人物,但听这群丫鬟们的口气,也知道这人定然来头不小。可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一个人阴沉着张脸,仿佛别人欠了她几吊钱。
  可孩子们不管那么多,都好奇地打量着客厅里的陈设。
  这里的摆设和上海温公馆里差不多,却比温公馆里还要金碧辉煌。客厅内摆放的多半是时兴的西式家具,也有带着东方风情的布置,两种混搭在一起,却也别具一番风味。
  见宛向前走了几步到角落里,看到一样奇形怪状的东西。翘足的方凳,上面还有四方的底座,做成镂空雕花柜子的样式,上面连着一个大大的纯铜喇叭。
  最小的见瑜出声道:“这是留声机,我爹爹有一个。”
  她这么一说,温见宛才想起来之前确实在温公馆见过类似的摆设。
  二太太仿佛拿这里当了自己家,心安理得地吩咐道:“去把唱片拿来。”
  一群女孩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女孩提醒道:“太太不喜欢别人随便动她的东西。”
  眼看二太太就要发怒,梅珊突然出声道:“莫不是我记错了,唱片不都放在下面的柜子里吗。”说着她走上前去打开下面的柜子,果然取出一叠唱片来。
  二太太一噎,一时没说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梅珊把唱片交给丫鬟们,让她们调了唱针,很快就有轻柔舒缓的音乐从大喇叭流淌出来,让几个小女孩听得如痴如醉。她们一边听,一边沿着客厅走着,很快看到墙角放着一架黑色大三角钢琴,连忙跑过去又好奇地围着看。
  丫鬟怕她们还要动温静姝的东西,连忙道:“对了,给三位小姐和四太太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就在楼上。您们要不要去看一看。”
  二太太瞥了旁边的梅珊一眼,阴阳怪气道:“真是可笑,咱们姑奶奶这是怎么教丫鬟称呼人的,我们温家只有两个老爷,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个四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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