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柏青低头从袖子里拿出折叠成小块的报纸,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你想看这个?”
温见宁用力点了点头。
先前温柏青已经大致浏览过这张小报的内容,看她点头又不禁皱眉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功课还不知道做的怎么样,一心看这种东西。”
他嘴上说得嫌弃,还是把那张小报递给了她。
温见宁连忙接过,粗粗扫了一眼,看到上面有《春莺啭》的回目,旁边的署名也是弄影阁主人。她这才放下心来把小报收好,然后才对温柏青道谢:“谢谢你。”
回答她的是温柏青的一声冷哼:“想看就拿过去看,别遮遮掩掩的。”
温见宁想了想道:“那你想进我房间就可以进来的,也不用遮掩。”
温柏青被她气得先是一噎,又见她态度真诚,又疑心是自己多想了,没好气道:“你看完后明天给我,让我来处理,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你看这种、这种东西了。”
等送走了温柏青,温见宁关好房门,打开绿罩子的台灯,开始看这一次连载的内容。
和丫鬟们只讲个大概情节不同,弄影阁主人在小说里没少卖弄文采,温见宁学识有限,有许多地方读不通,只能囫囵吞枣地拣着要紧的地方读了一遍。
读完之后,她不由得大失所望。
原来表哥找上门时,正巧莺儿因为交不出房租已经被房东赶走,要去投奔与她交好的另一个舞女家中,两人再一次错过。然而表哥已经料到莺儿无家可归,必然是投奔了亲友,又从邻居那里打听到和莺儿交好舞女的名字。至于后事如何,则又要看下回分解。
温见宁觉得,说不定等到下一期,这个弄影阁主人还会弄出两人擦肩而过的桥段,接着吊人胃口。这哪里是什么《春莺啭》,分明是把人耍得团团转。
她放下小报,正打算上床去睡觉了,突然又顿住脚步。
温见宁折回书桌前,又拿起小报,看了看弄影阁主人那几个铅字,又看了一眼旁边其他几个栏目的作者署名,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中。
——如果她可以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舅母他们有一天会不会看到,然后循着名字找过来?
这个想法一出现,瞬间就攫住了她全部心神,让她的脑海里已经再也装不下别的。
她的心砰砰乱跳,只恨不得立即回到房间的书桌前坐下,洋洋洒洒地写出一篇锦绣文章来让报社把它变成铅字刊登,还要附上她的大名,传遍大江南北。
可很快她就冷静下来。
这件事得从长计议,最好找齐先生商量,让她帮忙参谋一下。
只可惜因为过圣诞节,这几日温静姝给她们放了假,她还得等过几日才能见到齐先生。
这期间,温柏青住了不到三天,又要启程回广州。
虽然他面上没说什么,但温见宁想想都替他觉得疲惫。从广州一路到这里虽不算远,但还是免不了要倒车乘船;来了之后,温柏青还要应付不熟悉的姑母和堂妹们;住上没几日,再匆匆赶回去。
她趁没人在的时候对他认真道:“你若是不想来,下次就不要来了。”
温柏青睨她一眼:“我想来便来,不想来便不来,用不着你提醒。”
温见宁以为他误会了她的意思,正要解释,却看见温柏青嘴角微扬。
他其实听懂了温见宁的意思。
这一次圣诞节是姑母温静姝提前半个月给他去了信,邀请他到香港前来一聚。信中再三邀请,他只觉不好推脱,只能硬着头皮来了。到了这里,姑母的招待又过于殷勤,让他颇感不适,心中有几分后悔。更重要的是,他对温家人心怀警惕。温静姝她们越热情,他就觉得其中越有古怪。
他原先已经打算好,若是再有下次,一定要想办法找借口推脱。
但是温柏青看了温见宁一眼,心道罢了。
若是有空的话,偶尔来看一看也好,总归他在这世界上也没什么别的亲人了。这个亲人自然指的是他心里认同的这个,而不是指温家的那些。
想到这里,温柏青掏出预先备好的一张纸条:“拿着。”
温见宁接过来低头一看,见上面写着地址,又听他说:“这是我的通信地址,你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写信给我。”
她迟疑道:“可是我一般没有什么事。”
温见宁说的是实话。
温静姝和梅珊在生活上并没有亏待她们,一般不会有用得到麻烦温柏青的地步。而且虽然香港和广州离得不算太远,但也不近,若有什么急事,等一封信送到了也已经晚了。更何况她还有齐先生,有什么心里话肯定是先和齐先生说的。
温柏青这次真的瞪了她一眼,然后才把地址往她手里一塞,转身离开了。
……
等他走后,温家的女孩们又恢复了整日上课的状态。
圣诞过后没几天,温静姝突然把她们几个一起找过去谈话。
梅珊在一旁笑语盈盈道:“你们姑母先前说要给你们请一位好的英文老师,这不,总算把人家请来了,明日就要给你们上课。你们可要好好听那位老师的话。”
温见宁这才想起,先前温静姝就说过,要给她们找一位新的英文老师。当时只说过几日就找人,没想到一直拖到现在才把人请来。
梅珊她们特意提前通知小女孩们,只因为温静姝请来的这位英文老师来头不小。对方乃是内地望族冯家的人,身世显赫,还在国外读过书。若非她如今情况特殊,以温静姝这样的身份,想请她上门做英文老师,只怕是痴人说梦。
不提前嘱咐一声,万一这群孩子们不懂事,慢待了新来的老师,那就不好。
温见宁她们齐声应了。
第二天上午,她们一早就被打扮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地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等待着新英文老师的到来。过了不一会,听到门口那里有脚步声、说话声传来,一群小女孩急忙从沙发上跳下,调整好站姿立成一排,翘首向来人张望着。
只见温静姝和一个年轻女孩一边说笑一边进来。
那年轻女孩一头短发利落,灰色小羊皮大衣里是高领白衬衣外套格子马甲,棕色长靴马裤,有着不输男子的英气洒脱。人长得却很漂亮,明眸皓齿,笑起来还有浅浅的梨涡。
温静姝冲她们几个招手示意道:“还在愣着做什么,快过来见你们的英文老师。”
年轻女孩主动伸出出手,落落大方道:“你们好,我叫冯苓,以后就是你们的英文老师了。”
几个小女孩这才如梦初醒,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和她握了手。
梅珊虽美,但举止带一点轻浮;姑母温静姝也美,但她的优雅中总带着一点造作。更重要的是,她们和见宛她们年龄差了一辈,那种成熟的美仿佛在云端上,离她们还太遥远。
可眼前的冯苓不同。
她年轻漂亮,大方洒脱,浑身上下洋溢着蓬勃的朝气,这些特质本来就已经深深吸引了几个小女孩;再听她将一口纯熟流利、优美动听的英文,她们虽然听得昏头涨脑,又不由自主地对这位大姐姐生出了几分崇拜。
冯苓也并没有因为教的是小孩子就没放在心上,反而还提前地备了课,认真做了备课笔记。不过准备和现实总是有出入,发现她们还是有点跟不上,冯苓一再放慢了速度,耐心地纠正她们的发音。
不过一上午下来,小女孩们就对新来的这位英文老师生出了几分好感。
就连先前因为觉得来人抢了齐先生饭碗的温见宁,也很难说出冯苓有什么不好。
第十七章
等冯苓走后,听温静姝和梅珊闲谈,温见宁这才知道这位新老师的来历。
冯苓出身于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冯家,祖上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在当地绵延百年,历代出过的官员、学者不计其数。直至今日,都有多子弟在当局身居要职,可谓世系庞大,底蕴深厚。
她是本家三房的长女,年方十九,正当妙龄。家里人早已给她订下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却遭到了冯苓本人的强烈反对。
冯苓不是那种拘在小门户里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她年幼时就随父亲一起留过洋,是受过新式教育、追求独立的新女性。为了表达对包办婚姻的强烈不满与反抗,冯苓从上海的家中负气出走,来投奔了香港这边的好友,在一次宴会上和温静姝偶然认识。
她出走时身上带的钱财不多,家里直接切断了她的经济来源,只能托庇于朋友。最近,她身上的珠宝变卖的差不多了,正在发愁经济来源的问题。
温静姝听说她的情况后便动了心思。
她深知,这种自小娇惯大的女孩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吃不了苦头,转头跟家里和好,所以有意拿家庭教师的名头和她做个人情,说不定日后还能和冯家结下一份善缘。即便不成,总归也没有什么损失。
冯苓听了果然高兴,一口答应下来,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等到下午,齐先生也来上课了。
听到小女孩们喜欢新来的英文教师,齐先生也没有不高兴,只是告诉她们一定要好好和新老师学习,之后又继续上课了。
这一天的课程结束得很快。
齐先生正收拾书本准备离开,温见宁背着手踱到她跟前,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她:“先生,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说。”
等听完温见宁的话,齐先生又确认了一遍:“你想写文章?”
温见宁用力地点了点头。
学生要上进,这自然是好事。
齐先生欣然问道:“那你是写诗歌、散文,还是戏剧,或者小说呢?”
温见宁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
但她还是很果断道:“肯定不写诗!”
温见宁原先那点国文底子,都是明李氏所教的。明李氏娘家多年前就已经败落,后来嫁给明贵后更是一贫如洗,整日为生计操劳,原先学的那点东西早已忘了九成。教给温见宁的那点,她能记住几句偶尔说出来唬人还好,真要考察学问肯定是不行的。
这段日子温见宁在齐先生的指点下,不太晦涩的古文已经能读通了,但对诗歌还是只有一知半解。她朦朦胧胧能觉出那些诗写得很美,但一听齐先生讲起那些平仄押韵就知道,写诗有多难,所以她立即排除了对她而言最难的选项。
又想了一下那本把人耍得团团转的《春莺啭》,温见宁对齐先生道:“先生,我想写小说。”
齐先生点了头,又问道:“你想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短篇、中篇还是长篇?”
温见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齐先生眼中带着一丝笑意:“所以就是说,你还没想好写什么故事,就先跑来找我了。”
被齐先生一点,温见宁这才窘然发现,她只是一时头脑发热,连要写什么都没想好。
齐先生沉吟片刻,才道:“这样吧,等明日我拿一些报纸来,你拿回去,好好读一读,等之后有了想法要落笔的时候再和我说。”
第二日,齐先生来上课时果然拿了厚厚一叠报纸来。
说是报纸也不准确,应当是齐先生这些年做的剪报,按照时间、类别粘贴在了本子上,日子长了,就累积了厚厚的好几本。
温见宁高兴地抱着剪报一直把齐先生送到门口,目送着齐先生远去。
转过身正要上楼回房间,却见温见宛正堵在楼梯扶手那里,一双凤眼高傲地看着她:“齐先生给了你什么?”
温见宁道:“齐先生说我国文底子不好,让我平日多读书看报,所以把她的剪报给了我。”齐先生确实说过见宁底子不好,也确实让她多读书看报。只不过为什么她要突然看报纸,就不是能告诉她的了。
温见宛走上来一看她怀里抱着的,里面果然是一堆没什么用处的剪报。
她虽然心里还有几分怀疑,但已经去了大半,语气轻蔑道:“家里又不是没有报纸,你偏要拿齐先生的东西,果然是眼皮子浅的乡下丫头。”
见宛说完拍拍手转身走了。
温见宁照常当她说的话是耳旁风,听完就忘。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齐先生每日下课后多讲一些课外知识,说是让她们增长见识。每当到这个时候,温见宁都会全身贯注地听着。不管能否听懂,都尽量记住。
她听得出来,这些都是齐先生特意讲给她听的。
齐先生说,中国自古以诗文为正道,小说不过是末流。然而近代以来,国内文学界的形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说的地位空前提高,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当今国内受众最广、发展最好的文学体裁,正是温见宁想要写的小说。
小说之下,又分了各种门类。如今国内的小说分了两派,一类是正统,走严肃文学的路子,眼下正在内地发展得如火如荼,各种文学流派和创作犹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头;还有一类则是旧式的鸳鸯蝴蝶派,前些年因为在和前者论战中落了下风,日现颓势,在广大市民中却还占据着相当一部分市场。比如姑母温静姝她们喜欢读的小报,上面连载的小说大多是后者。
时下发表的小说,多半是在报纸上先刊登。若是反响好,报社才会考虑出单行本。所以想要发表文章,免不了要先研究各种报刊。
香港早年只有英文报刊,当时岛上的居民也少,文化水平不高,几乎没几个国人能看得懂。直到后来的一位港督从教会学校的基金中拨出款项来大力发展报刊业,这里的报纸这才逐渐发展起来。
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香港一度成为全国报业中心,直到近年来报业中心才逐渐转至上海,但香港本地的报刊业仍然繁荣。因为这里的大氛围相对国内较为宽松,只要不影响英国人的殖民政策,根本没人管。因此上至各种政治刊物,下到市面上流传的各种小报,香港的报纸种类堪称五花八门。
温静姝她们不是会关心经济民生的人,充其量只是订几份八卦小报,闲暇时看看花边新闻和通俗小说做个消遣。香港这一类小报很多,犹如春雨后的韭菜,一茬接一茬。虽然冒出来的快,但很快会因为资金短缺而倒闭,过几天同一条街上又会出现新的报纸。
连载《春莺啭》的那份小报名为《风月杂谈》,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报纸。上面除了辟一块栏目连载这部通俗小说之外,其余大多是上流社会的花边新闻。
温见宁虽然听得晕头涨脑,但很快也明白了一件事。
——她想要靠写小说来大大地扬名,只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