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却是真的病来如山倒,一脸几天都高烧不退,神志不清。
她一会梦见自己还在平桥村,站在河滩上,远远地看见了明家的那条小破渔船。
天起了大雾,岸边的芦苇荡上飞着白茫茫的芦花。船上吊了一盏昏黄的小灯,会呼吸般一亮一暗的,仿佛是萤火虫的光。她光着脚涉水向着渔船不停地走,可怎么走都到不了跟前。
又一会,她梦见自己还在那艘荷兰轮船上。
海上起了风浪,船颠簸得厉害。她整个人被摇晃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也和现在一样生着病,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
昏沉中,她只听见黑暗中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治不好了,扔下去吧。”
有人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的手脚,把她扔进了海里。
扑通一声,冰冷刺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整个人吞噬。
她从噩梦中惊醒几次,又因为发热而昏睡过去。
如此反复几次,终于难受得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
在外人看来,她满脸通红、眉头紧皱,在睡梦中哭得有几分可怜。
等人走了,梅珊坐在她的床边跟她说话:“平日里看着心里有一百一千个主意,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能活呢。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被亲爹娘卖了,像你这么大那会,已经在那下九流的地方讨了几年生活。看如今,不也还好好的。”
梅珊向来心思玲珑,她看温见宁病得突然,前一天晚上又不肯吃饭,很快猜出她很可能是有什么心事。再一去问了齐先生,当即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不知道为什么,温见宁人陷在梦境里无法挣脱,头也昏昏沉沉,偏生意识还有几分清醒,偶尔能感知到坐在床边的人对她说了什么,梅珊这一段话她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温见宁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说,不,她和梅珊不一样。
第十五章
梅珊走之后,齐先生也来了。
齐先生对温见宁很愧疚,难得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
虽然因为发烧,温见宁有些听不清楚,但这种久违了的朦胧絮语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与温暖。眼眶不知何时又热热胀胀的,人虽昏迷着,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划过面颊,在身下的枕巾上洇湿了一小块痕迹。
齐先生拿着帕子替她一一拭去泪痕,对着昏睡中的温见宁轻声道:“人的一生有无数个‘Hello’与‘Goodbye’,相遇之后有离别,离别之后又有重逢,这就是人生。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先生相信你会想明白的。”
最后这一句,温见宁听清楚了。
一直等齐先生离开房间后过了很久很久,温见宁放在里侧那只攥紧被子的手终于渐渐松开了。但她知道,她的执念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融入了她的骨血里,此生再也不会分离。
想通了之后,温见宁只觉得胸口的憋闷感也缓缓消散,只是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仍然无法从昏睡的状态中挣脱,依旧没有醒来。
这期间,作为名义上的姐妹们,温见宛她们也一起来看过她了。
见宛嫌弃屋子里有药味,来过一次就走了;
见瑜趴在床边看了一会,觉得没意思,很快就跑出去找丫鬟们抱她;
只有见绣一个人,之后几天也经常来她的床边坐下,絮絮叨叨地和她说些琐事,若是周围无人,她就小声地啜泣起来,哭得让温见宁有点于心不忍,仿佛见绣是被她弄哭的一般,让她越发地想要快点好起来。
或许和齐先生说的一样,她这场病全是因为想不开而造成的。
温见宁人一想开了,烧渐渐地退了。
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她睁开了眼。
此时两个大人都不在家,她醒了也没人搭理。
在丫鬟的喂食下,温见宁喝了小半碗粥,又吃了西药,这才在床上继续躺着。
等过一会丫鬟用茶托端了水进来,看见她闭眼躺在床上,还以为她睡了,只好把茶托放在桌子上,自己打着呵欠守在床边。
毕竟,看着一个昏睡的病人确实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过了一会,就在这丫鬟昏昏欲睡,眼看就要倒在床边的时候,换班的人终于来了。
原先那个丫鬟听到动静揉了揉眼,埋怨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都多守了她好一会了。”
刚来的那个笑嘻嘻的:“刚才苏丝在下面给我们读最新一期的《春莺啭》呢,我刚听完这不就过来了吗。”
说着她瞥了一眼床上的温见宁:“不是说刚才醒了吗,怎么又睡过去了?”
另一个撇嘴道:“病着的人不都这样吗。”
新来的那个问道:“好不容易醒了,要不要叫医生过来一趟?”
另一个没好气道:“咱们太太和四太太还没回来,要你自作主张。对了,你快告诉我苏丝都讲了什么?这一回莺儿到底见没见到她的表哥?”
温见宁没有动,一直闭眼听着她们讲话。
她这几天虽然昏睡着,偶尔也和现在一样听得几句丫鬟们的闲谈。
这群丫鬟的话题天南地北杂七杂八,一会提到来别墅里修过钢琴的俄国佬,一会说起永安百货最近的折扣活动,其中夹杂着只有她们才心知肚明的隐语,温见宁听得云里雾里,绝大半是听不懂的。不过刚才她们说的这几句,恰好是她能听明白的。
苏丝是这群年轻女孩中为首的一个,仗着温静姝的偏爱,性情有几分娇蛮,连对温见宁她们几个有时也不全放在眼里。她们来的第一日因为不知晓西餐礼仪,在餐桌上闹出了不少笑话,在一旁笑话的人而被见宛瞪了的人就是她。
《春莺啭》是最近在小报上连载的一个俗套的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故事,作者名为弄影阁主人,丫鬟们提到的莺儿和表哥是里面的男女主人公。
让温见宁有些被触动的是,这个莺儿和她的身世相仿。她也因故自小养在舅舅家中,和表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之后表哥出国留学之时,莺儿被父家强行接回,自此再无音讯,一对有情人自此被拆散。后来表哥回国,和家人一起四处打听莺儿的下落,终于探听到了她的消息。此时的莺儿因为家境败落,已经沦为舞女。
莺儿因为身份而自相形秽,不肯再见到表哥,于是想尽办法躲闪,因此两人屡屡错过,中间还发生了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当然,温见宁对虎生没什么想法。但她也迫切地想要听到莺儿和表哥一家重新见面,仿佛这样她就能从中得到一点安慰。
刚过来的丫鬟道:“去去去,你不能自己去看,我忙得很。”
原先那个央求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识字,苏丝脾气大得很,又不耐烦给人再讲一遍,我才不要自讨没趣,你就给我讲一讲吧,不然我这心里老是放不下。”
温静姝养的这群女孩子里面,只苏丝一个人识字最多。
小报每次被看完后,就被苏丝一个人霸占了。其余人要想知道小报上讲了什么,就只能缠着她问。一定要三请四请,苏丝才会勉为其难地答应,而且她只肯讲一次,若是错过了,只能去问别人。
温见宁想了一想,睁开了眼坐了起来。
两个丫鬟被她突然起身吓了一跳,却听见温见宁问道:“你们能给我讲一讲吗,我也想听莺儿和她表哥家到底怎么样了。”
二人面面相觑。
上一回,弄影阁主人连载到表哥去舞厅找莺儿见面,莺儿正好跟经理请假,在两人快要在经理办公室的紧要关头停下了。结果这一回两人还是擦肩而过,不过结尾表哥已经找到了莺儿租房的住址,正要寻上门去,故事连载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温见宁只觉得这个结尾弄得人不上不下的,难受得很。
可要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还要再等一礼拜,因为丫鬟们说,这份小报一周才发行一次。
讲完了故事,丫鬟被温见宁打发出去倒热水了。才一会的功夫,门突然被人轻轻推开。
温见宁回头一看,见绣一个人蹑手蹑脚地从门缝里溜了进来,还随手关上了门。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对方一会,见绣才想起她来的目的。
她的神情中带着一如既往的羞怯,语调柔柔地安慰温见宁道:“听人说你醒过来了,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你。这几天齐先生讲的课我记了两份,等你好了,我偷偷地给你。”
温见宁点了点头,认真道:“谢谢你。”
一直以来,在温家三姐妹中,见绣是唯一一个主动对她释放善意的人。虽然碍于见宛的存在,她也不敢当面对温见宁好,但她知道,见绣这样已经很难得了。
她不能不领这份情。
见绣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不用谢啦,我是你姐姐,照顾你是应该的,不过你不要告诉见宛。她们还在下面等我呢,我先走了。”
说完她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过了一会,温见宁才收回了目光合上了眼。
……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温见宁这一病就将近一个月。她们来的时候是十一月底,可等她彻底病好了时,来到香港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已经悄然而至。
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受英国文化影响最深,舶来的洋节也成了华人上流社会必然要过的节日之一。温见宛她们对外国人的神虽然没什么敬畏之心,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们兴高采烈地去客厅看着佣人们布置圣诞树,或者去厨房看人烤火鸡。
而且她们刚得知一个消息,温柏青也要从广州来和她们一起过节了。
圣诞节前一天的傍晚,温柏青终于抵达港口,温静姝亲自去迎接的。
只是不知为何,却只让见宛她们几个小的则留在家里等着。
温见宁虽然也和她们一样在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坐着,但心思不在即将到来的温柏青身上,反而把注意力放在了放在不远处漆茶几上的一份小报上。
新印出来的报纸还隐隐散发着油墨的味道。
几个小时前报纸刚送来的时候,温静姝她们正好急着去码头接温柏青,没来得及翻看,丫鬟们也不敢自己擅自拿了先看,就这么随手放在了茶几上的攒盒上静静地躺着。
若是见宛她们不在,温见宁也就大着胆子自己上前去看一看。
可温见宛就在眼前,被她看到了说不定又要找茬,所以温见宁也只好按捺住上前去看报纸的冲动,安分地坐在那里等着温静姝她们回来。
就在她们都要等得不耐烦之际,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不过一个月没见,温柏青的个子又长高不少,人也结实了几分,眉宇之间却比之前舒展许多,想来在广州那边住的还不差。
梅珊和温静姝对温柏青要比对女孩子们亲热得多,不仅亲自去接,来的当晚为了照顾他,吃的也是中餐,在饭桌上更是没少给亲自他夹肉。
很快,温柏青面前的碗里就堆了有小山那么高。
见宛她们几个面面相觑,显然也看出了大人们对这个哥哥的重视。
而温柏青只是低头沉默着吃饭,什么也没说。
晚饭后,一家大大小小坐在客厅里闲聊。
壁炉里通红的火跳跃着,映得圣诞树上挂的星星都亮晶晶的。
见宛鼓起勇气,拿着童话书撒娇道:“柏青哥哥,你给我们读一个故事吧。”
温柏青抬头看了她们一眼,接过童话书,选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一篇讲了起来。
毕竟是圣诞节,应景。
至于给妹妹们讲圣诞节这一天有个可怜的小女孩冻饿死在街头的悲惨故事,会不会给她们留下什么心理阴影,温柏青没有考虑那么多。
他要讲故事,原本在说笑的梅珊和温静姝也停下来听他讲。
客厅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温柏青的嗓音回荡着。
温见宁虽然也做出倾听状,但全程心不在焉,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茶几上放着的那份小报。——她还惦记着莺儿和表哥最终有没有见面呢。
只是这么多人在这里,她也不好意思去拿了看。而且她懵懵懂懂地也知道,要是被梅珊她们知道自己要看这种才子佳人的故事,肯定又要来拿她取笑。
等到故事讲完,温柏青合上书,突然问道:“温见宁,我刚才讲了什么。”
第十六章
被突然点到名字的温见宁顿时回过神来,用自己的话简单地把这个故事复述了一遍。
她们的童话书是一样,四人一人一本。温见宁那本早就翻看过一遍,对这个故事还有印象,即使刚才没听也知道个大概。
等她讲完,温柏青点了点头:“很好。”
他放下童话书,手伸向放在茶几上的海棠纹攒盒那里。
温见宁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那份小报正好放在上面。
温柏青的手拿起那份小报,又在温见宁紧张的注视下放在了一边,打开攒盒从中抓出一把酒心巧克力来给她:“奖励。”
顶着见宛直欲喷火的目光,温见宁接过了那一把巧克力,剥开一块放在嘴里。
苦涩的巧克力在口中柔柔化开,随后是酒的味道,浓烈馥郁。
这个小插曲过后,她终于收了心,再也没敢往那份小报上看过一眼。
可能是受了那一把酒心巧克力的刺激,之后见宛越发缠着温柏青问得起劲,一会问温柏青学了什么,功课重不重;一会又问广州那里有什么新鲜的,有什么好玩的。
温柏青虽然被她问得有些无奈,但能回答的问题,他都一一答了。
原来,温柏青和她们一样,到广州后并没有直接入学,而是先请了家庭教师补习,等明年开春,通过入学考试之后再去学校里读书。
不过他作为男孩,要比她们这些女孩自由多了。
广州那里没有温家的长辈,只有在那里打理生意的家仆,偶尔两位伯父去那边谈生意的时候,可能会去那里的房子小住一段日子。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温柏青都是一个人在那边。虽然孤寂,却无人管束,倒让见宛她们有几分羡慕。
等夜深了,温静姝这才赶一群孩子们上楼睡觉。
温柏青临时住在客房,离温见宁的房间不远,两人一前一后地落在后面走着。等温见宁进了屋正要关上房门时,他突然顺着门缝钻了进来,用后背抵住了门,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温见宁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脸疑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