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宁却瞧见,一旁的见绣不知何时眼圈已经红了,双手捏着衣角,低头紧抿着嘴唇,仿佛下一刻就会哭起来。
她有点担心,本想拉着她到没人注意的地方安慰她几句,却又被大人们叫去上楼换衣服,只能先把这件事放一放。
等她们一走,楼下客厅里的温静姝和梅珊就说起了刚才的事。
考试成绩一出来,几个孩子的资质顿时显露出来。四人里面最聪明的应当是见瑜,其次是见宛,最后才是温见宁和温见绣,和她们私下里的观察出入不大。当然,为了哄见宛高兴,她们还得说这次考试见宛应当是四人中的第一名。
温静姝评价道:“依我来看,这三个里头,见宛资质最好,见绣性子太软了一些,见瑜虽然小,鬼心思却多,而且有我那个二嫂在,只怕不好摆弄。只这个三丫头的性子最有意思,可惜不是个男孩。”
梅珊笑道:“若是男孩,估计和柏青也差不多。”
提起这个侄子,温静姝不由得摇头:“柏青的年龄还是太大了,又心思重,只怕对他再好,他日后还是不会和咱们一条心。若是三丫头这么大的,说不定还真能指望上。”
梅珊不以为意:“柏青毕竟是你们温家的人,和你血脉相连,怎么也好过日后养一个外人给你养老送终。看他的性子,也不是那种不懂知恩图报的白眼狼。更何况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这不还有这四个小的攥在咱们手里,慢慢调理,总会成事的。”
两人说笑罢了,又谈起社交场上的事。
没过一会,女孩们穿着新衣下来了,个个脸上都是高兴之色,就连素来沉默寡言的温见宁脸上都破天荒地带了几分笑意。
温见宁觉得,新式衣服好看倒还在其次,最难得的是样式大方束缚,活动起来轻便。
她在明家从小就帮大人干活,像温府那种倒大袖的袄裙,虽然镶滚精致繁复,可无论是走路,还是干活都不方便。如今换了这一身,总算有种从套子里脱身的畅快感。
温见宁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温见宛正在偷偷打量她。
也就是刚才,温见宛突然发现温见宁这个乡下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点扎眼了。
不知从哪一日起,温见宁身上已经悄然褪去了从前的那股执拗粗野。
刚来的那几日,年轻女佣们总是看着她们吃吃地笑,还在说什么“三块粉蒸肉,夹了一块糖醋排骨”之类的玩笑话。这里头的典故,她们恰好听齐先生闲谈的时候说起过。
这原是有人拿女孩子取笑的话,说上海的女孩子们皮肤白皙温软,是粉蒸肉;湘粤一带的女孩子肤色深而形容瘦削,故而称之为糖醋排骨。
温见宛她们虽然不是从上海人,但也算是从上海来的,这一句“粉蒸肉”的戏谑话倒也算有趣。可温见宁和见宛她们一同来的,又不是湘粤人,得了这一句糖醋排骨的评价,全因她肤色比见宛她们深。
可如今不同了。
温见宁的舅母明李氏说,她母亲明贞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温家这边,看温静姝和两位伯父,以及下面和温见宁一辈的都长得不差,想来她那个纨绔亲爹温季琰也应该不丑。
温见宁自从回了温家乃至到了香港,这么长一段日子,她都没出过几次门,中间更是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休养了一段时日。没有了阳光的暴晒,她的肤色一点一点恢复了本应有的白皙,原先承自父母的五官底子慢慢凸显出来。
虽然因为五官尚未长开,还一团孩子气,比不上见宛,但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至少,温见宁再和见宛她们站在一块,已经没有人会拿她当小丫鬟了。
见女孩们都换上了新衣,温静姝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虽然几个丫头都还小,不过到底是自家的孩子,从眉眼就能看出都是一块块待琢的璞玉,等年纪再大一些,稍加打磨,便是可以一块块可在掌心里把玩的玉璧。
梅珊瞥了一眼,问道:“怎么见绣还没下来?”
一个丫鬟在旁小声道:“二小姐正在楼上哭呢,怎么也劝不住。”
作为姐妹中唯一一个考砸的,见绣从知道成绩的那一刻眼眶就发了红。原先在客厅众人面前还能忍着,一上楼回到自己房间里就再也抑制不住,扑倒在床上就呜咽起来。
两个大人去劝过了也止不住她的泪,只好又让见绣考了一份和温见宁一样的题,这一次见绣勉强擦线而过。虽然她不能去读三年级,却可以和温见宁一起去念书了。
虽然和妹妹念同一年级让人有些窘迫,但总也好过姐妹们都去上学,自己一个人只能待在家里补课,见绣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影。
第二个礼拜,温见宁终于上学去了。
温家姐妹们念书的地方在离家最近的修道院附属小学,每天上下学由家里的小汽车接送。
温见宁原先以为,通过了入学考试后就能松一口气。
可她上了学之后才发现,课程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增多。除了学校里增加的算数、几何、美术、音乐、手工等课程之外,还有温静姝格外给她们安排的骑马、游泳等,这样排下来,竟然比之前还要忙碌。
学校里有专门的老师教授国文和英语,所以在家中上课的时间也大大压缩了。好在冯翎那边已经又找到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至于齐先生,她早在先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早就又去了一户富商人家当了家庭教师。
可不知为什么,温见宁还是隐隐有几分担忧。
她没想到这份担忧很快就成真了。
周六,齐先生上完课后合上书本,对她们道:“今天先生有一件事想和你们说一声。”
见宛第一个举手问道:“什么事呀先生?”
齐先生看着她们温和道:“你们如今也开始上学了,我也是时候离开了。我有位朋友帮我在上海的报社找了一份工作,不日我就要离开香港去那里工作。以后你们的功课,就要自己多上心了。”
四个小女孩先是一呆,反应过来后不约而同地急了,叽叽喳喳地围在了齐先生的身边:“您为什么要走,是不是姑母她们赶您走了?”
“先生,您不要走,我们去和姑母她们说情。您不要去上海好不好?”
“先生,您走了我们怎么办呀?”
除了温见宁之外,齐先生与见宛她们起初不过是普通的师生关系,可到了香港之后,身边骤然没了熟悉的亲人,情况就慢慢发生了变化。
温静姝和梅珊两人虽然从不打骂她们,但出于孩子敏感的天性,她们也不愿意亲近自己的亲姑母,反倒是与齐先生一个外人的感情愈发深厚。就连最初因为被齐先生打过而心怀不满的见宛,如今都对她生出了几分依恋之情,乍一听齐先生说要走,顿时都急了。
齐先生温声道:“其实当初在上海那几日友人就劝我留下,只是当时一来已受你们家里人所托,二来放心不下你们几个孩子这样来香港,所以还是跟了过来。如今你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所以我想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
温见宛都上前抱住她的胳膊不住摇晃,软声道:“可是先生,我舍不得您。”
齐先生摸了摸她们的小脑袋:“天下哪里有不散的筵席,等到了上海那边,我们可以通信。你们以后说不定也还要再去上海,咱们早晚还能再见面。”
“通信”这两个字仿佛触动了温见宁脆弱的神经,她只觉得胸口陡然一阵抽痛,想也不想地对着齐先生大喊一声:“骗子,都是大骗子!”
说完她蹬蹬蹬地跑出了房间。
不明所以的见宛皱眉道:“她又发什么疯?”
齐先生先安抚了她们,才叹了口气道:“没事的,等我去和她好好说一说,她会明白的。”
在女佣的带领下,齐先生上楼来到温见宁的房间外,轻轻敲了两下房门。
隔着一层门板,齐先生道:“见宁,我知道你在里面。可不可以把门打开,先生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声音传入房内,趴在书桌前的温见宁听得一清二楚。
可她没有回应,她也不想回应。
齐先生又敲了几次门,里面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只好转身离去。
等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之后,温见宁这才觉得有几分后悔。
她小心地打开房门一看,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
齐先生离开了。
她说走就走,当天温静姝就给她结算了薪水,之后两天就没再来过别墅这边。
直到这时,一股强烈的悔意这才涌上温见宁的心头。
她后悔自己莫名其妙地和齐先生发脾气,更害怕齐先生这几天就离开香港,让她连和齐先生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懊丧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梅珊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这天傍晚,她敲响了温见宁房间的门,给了她一个地址,上面写着齐先生所住的地方。
看着一下子惊喜得从椅子上跳下来的温见宁,梅珊笑吟吟地问道:“你瞧,我对你好不好呀。这家里这么多人,还有哪个比我对你的事更上心的。”
温见宁低头抿了抿唇角,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好。”
她虽然对梅珊仍抱有警惕之心,但却不能不领这份情。
梅珊这才满意地笑了:“好了,趁你先生还没有离开香港,去看一看她吧。”
第二十章
对于齐先生的离去,温见宁其实早有预感。
先前温静姝说要给她们找英文老师那会,她就看出两人之间有几分不对付,但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还是觉得发自内心的难过。
除了温柏青和见绣对她还不错之外,温家的人于她而言只比街头的陌生人好一点。只有齐先生不同,在舅母他们不再身边的这段日子教她读书写字,并为了她的事奔走。虽然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她知道,齐先生是为数不多真心对她好的大人。
可齐先生这一走,她身边不仅失去了一位师长,还失去了一位亲人,一位朋友。
虽然齐先生说了,她们可以通信,但是只要一想起舅母她们,温见宁就会下意识地就会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全感。哪怕有书信,有电报,在这个世道里,分隔两地的人说没了音讯就没了音讯。一旦断了联系,今生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
温见宁对着车窗快速掠过的街景有几分伤感。
等到了地方,司机带着她来到齐先生的楼下,她正在犹豫一会上去如何跟齐先生道歉,突然就听见齐先生愕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见宁,你怎么会在这里?”
温见宁一转身,就看见齐先生拎着一兜菜站在她身后。
她一时有些慌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齐先生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司机,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你要不在这里等一下,我先把东西送上去,一会再下来陪你找个地方说话。你想去哪里,不然咱们就去咖啡厅?”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笑意,仿佛几日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温见宁鼓起勇气道:“不用了,我想去先生住的地方那里看一看,可以吗?”
齐先生愣了一下,点头道:“正好,我也有些东西要给你,你跟我一起上来吧。”
温见宁的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笑意,跟在齐先生的身后上了楼。
香港地方不大,居住面积有限,公寓极少。
齐先生原先打算是投奔朋友家,可没想到她抵港不久前,友人就已经回到了内地。一个人单独租一间公寓太贵,无奈之下,她只能选择和人合租。
与齐先生合住的房客是塘西的阿姑,也就是妓女,平日所结交的都是三教九流之人。所幸她晚上不会带客人回家,这才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齐先生用钥匙打开房门,一推开门就被迎面扑来的气味呛了一下。
温见宁在她身后也闻到了,空气中混杂着呕吐物的馊臭味、酒味、桂花头油味、肥皂味,让人直欲作呕。再一看,小客厅里仿佛遭了劫,满地一片狼藉。
齐先生回头对她:“你先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打开窗户通一下风。”
说着她进了客厅,跨过地板上那滩呕吐物,先咚咚咚地敲响了另一位房客的门:“孟鹂小姐,请问你还好吗?”
里面没有回应。
门虚掩着,齐先生犹豫了一下,这才推门而入。
房间内亦是一地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臭味。床上躺了一个穿旗袍的女人,正背对着她向墙那面呼呼大睡,想来是酒还没醒。
见人没事,她这才松了一口气,退出去关上门,才发现自己那个学生已经进来,正在收拾散乱在地板上的杂物:“你找个干净地方坐下,我来就好。”
温见宁自然不可能只在一旁坐着,硬是帮着齐先生一起打扫客厅。
等师生二人大致收拾过一遍后,这才进了齐先生的房间休息。
温见宁拘谨地在齐先生的床上坐下,看着她转身从窗台上拿下一大捧书报,放在书桌上:“我这几日一直在整理一些笔记和资料,想临走之前给你送过去,既然你今天来了,一会就把它带回去吧。”
温见宁没想到齐先生这几天都是在为了她的事忙碌,不由得看了一眼那摞厚厚的资料,低下头轻声问道:“先生,您真的一定要走吗?”
齐先生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笑容和煦:“是的,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虽然早已知道齐先生去意已决,但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复,温见宁还是有几分失落。
但她不想重蹈几日前的冒失让齐先生不高兴,所以她勉强打起精神来,眼巴巴地看着她:“先生说去了上海会给我们写信,这可是真的?”
齐先生微微颔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到上海找好了住处,很快就会给你们来信。我是先生,绝对不会食言。再说了,你不是还想以后写文章吗,即便我走丢了,在报纸上看到我们见宁的文章,会很快再找到你的。”
她提起这件事,温见宁才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豪言壮语,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
到现在为止,她还一个字都没有写过呢。
齐先生看她低头脸红,以为她是在害羞,拉着她的小手鼓励道:“你不必不好意思,你能有这样的志气,我作为你的先生,也为你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