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宛在家的时候,见绣为了避免麻烦,几乎不会主动和温见宁在一起,更别提一起在花园里喝下午茶了。
等她坐下问起原因,见绣看了一眼楼上,才小声道:“她这几天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诗,连饭都是女佣们送进去的。”
温见宁很快反应过来,原来见宛又要和她别苗头。
不过这样也好,温见宛有事做,就能少生是非,她也能清静。
第二十二章
几天之后,见宛终于出关了。
众人虽然面上不显,但都不能免俗地都想问问她的诗写得如何。不过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直到晚饭时,梅珊才第一个问起。
温见宛难得有几分赧然。
她这几天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诗,可诗哪有那么好写。她涂涂改改的,总也不满意,七天下来,纸上不过只留下了六个字,她在房间里实在憋闷得慌,这才出来,可这让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好在梅珊及时替她解围:“好了,这诗哪有一日就能做成的。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都要把人闷坏了。我们见宛这样漂亮伶俐,可别和古人里的呆子一样,为了念叨着一句诗,连撞了人都不知道。”
温静姝也跟着笑了起来:“是这个理。”
温见宁在一旁听着,知道梅珊说的是贾岛的典故,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她心里却不动声色地想,若是温见宛真能有贾岛这种推敲的劲头,说不定真能成一番事业。
这几年她和见宛两个人明里暗里没少较劲,对见宛她也算有几分了解。
温静姝突然问道:“见宁的小说不知道写得怎么样了?”
温见宁垂下眼眸,放下手中的道:“不过是随手写着玩罢了,又不打算投出去。想起来了写一写,如今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梅珊瞥了她一眼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很会说古人文绉绉的话,你又这样用功,说不定好生写一写,咱们家里能出两个才女呢。”
她脸上了然的笑意让温见宁觉得讨厌,她没有出声回答,低头喝茶作为掩饰。
一旁听着的温静姝脸上倒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
见宛向来见不得话题落在温见宁的身上,连忙把话题拉回来:“之前说了下个月的成人礼上我要穿新衣裳,今天让人去问裁缝,却告诉我还没做好呢。百货公司里新上的几件洋装样式倒还好,只是不是定做的,到底不合身。”
没错,见宛今年已经十六岁,按照英国的风俗,是时候为她举行成人礼,正式进入社交场合了。成人礼舞会的时间就在下个月见宛生日的那一天,届时温静姝她们会遍邀相识的名流前来为见宛庆祝。温见宁她们几个小的,虽然还没到岁数,但作为见宛的姐妹,到时候也要一起盛装出席。
眼看她们热烈地讨论起成人礼的细节来,温见宁对这些不感兴趣,随便找了个借口上楼。
等回到房间,温见宁打开抽屉的锁,从中抽出已经准备好的信封来。
这里面装着她昨天刚刚完成的短篇小说,她打算投往一家名为《星岛杂谈》的小报。
这家小报是近期市面上发行量比较大的小报之一,报社成立了一年有余,在香港众多小报社里算是寿命长久的。温见宁估计它至少不会下个月就倒闭,这才敢大着胆子投稿。
信投出去之后还没等到恢复,温见宛成人礼那天很快就到了。
这天下午一点,众人集聚在客厅里准备晚上的舞会。可等了半天,温柏青还是没有到。订按理说他今天中午就应抵达九龙码头,但至今派出去接他的人都没有消息。
温静姝不断看向墙上的挂钟道:“这都几点钟了,柏青怎么还没到。”
梅珊看了一眼外头的天,笑道:“可能是这几日天气不好,船误了点了。”
温静姝皱眉道:“这孩子,之前给他发了电报让他早早买票,他偏要今日才到。”
梅珊安抚道:“好了,再打发人去码头看一看,到底怎么回事。”
见宛漫不经心道:“您着急什么,不过是轮船晚点罢了。难不成柏青堂兄今日到不了,客人就不用招待了。总归码头有人接他,他又不是不认识路,这么大一个人了,还怕丢了不成。”
她话音一落,客厅里的众人纷纷用异样的目光看她。
见宛只觉得莫名其妙,却还不忘暗讽温见宁:“你们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三妹妹,你觉得呢?”
温见宁不欲和她多说,直接起身:“我去码头一趟。”
梅珊连忙提醒:“若是柏青人还没到,你莫要忘了早点回来,不要误了晚宴。”
温见宁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旁的见绣也提醒道:“看外面的天像是要下雨,你记得带伞。”
见宛听了冷笑道:“一连几日外头的天都阴着,但凡长眼色的人都知道要带伞出门,还用得着你来提醒。”
见绣顿时不作声了。
温见宁转过头反唇相讥:“但凡知礼节的人都知道,别人谈话就应该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还用得着你来提醒。”平日里她懒得和见宛计较,但牵扯到了见绣又是另一回事。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梅珊连忙出来当和事佬:“好了好了,见宁你快去快回,见宛你也快点先去楼上再试一遍礼服。”
两人这才偃旗息鼓,双双冷笑一声各自离去。
温见宁站在走廊下,看到天阴沉沉地下起了蒙蒙细雨。
她撑开伞走下重重台阶,到大门外上了车。
车还在半路上,雨势渐渐大了。
密密麻麻的雨点子砸在车盖上,发出哒哒哒地细微的轻响。被风扫在车玻璃上的雨点蜿蜒成一道道透明的水痕,让车窗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等到了码头,已经转成了倾盆大雨。
温见宁刚撑伞下了车,就听见司机道:“那不是柏青少爷他们吗?”
她连忙抬头张望,只见冒着雨匆匆向他们走来的正是温柏青一行人。
温见宁连忙迎上前,踮了脚给他撑伞,“怎么这么晚才到。”
六年的时光过去,温柏青已经长成二十多岁的青年,如今的温见宁还不到他胸口的位置。
三年前温柏青进了军校,眼看再有一年就要毕业。这么长的一段军校生涯,早已让他脱去了当年一身的少年意气,行走坐卧之时身形始终如松般挺拔,眉宇挺括锋利,浑身上下都透出硬朗的军人气质。
他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伞为两人撑着,一脸讥诮道:“船早就开进港口了,只是一直停在那里不肯放人。有个日本官丢了东西,就要把整条船上的人都搜了身,这才把我们放下船。”
温见宁听了也只觉日本人欺人太甚,不由得皱起眉头:“别的暂且不说,船上的英国人、法国人他们就肯被日本人这样羞辱?”
温柏青冷笑一声:“日本人又不是傻子,对英国人、法国人自然是客客气气地请他们配合,对咱们中国人自然是呼来喝去。”
温见宁看他余怒未消,知道其中定然发生了许多不愉快,连忙转移话题:“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先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并肩坐在后车座上闲谈。
黑色小汽车驶离码头,半路上就陷在了泥坑里动弹不得。
司机和佣人下去好不容易把车推了出来,却又发现车熄火不动,打开车盖看了半天也没能修好,只能如实告诉温见宁他们这糟糕的情况。
温柏青看了一眼怀表,估算了一下时间,转头对温见宁道:“都已经到这里了,我们不如就先走一段,等看到了路过的车再坐回去,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温见宁点了点头:“你们去找人拖车吧,我们打车回去。”
两人一起下了车,撑着伞走了一段路才觉得后悔。
天气实在恶劣,这一路上别说车了,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狂风大作,暴雨如注,雨水哗啦啦地从伞顶流下来,压弯了伞骨。好在这伞骨还算结实,竟然没有被风雨折腾得散架,勉强为两人遮了头顶的风雨。
可这对于他们来说这点遮蔽并没有太大作用,狂风裹挟着雨水从四面八方扑来,没一会的功夫,两人胸口以下的衣服全都湿透了。
这还不是最狼狈的。
才听见身后的汽车鸣笛声,温柏青还没来得及拉着见宁躲开,小汽车就擦着他们身边飞驰而过,甩了他们一身泥水。
这下兄妹俩彻底成了落汤鸡,不仅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身上还到处都溅满了泥点子。
温见宁张望了一眼,看清了车牌才道:“是严家的车。”
温柏青不在香港常住,对这边的名流知之甚少:“什么严家?”
严家是香港本地出名的华商,据说祖上下过南洋,在那边白手起家,后来在买了个英国的爵位,来到香港做生意。十几年的经营下来,如今已经成了香港出名的地头蛇之一。
她说完之后,温柏青一脸狐疑:“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温见宁解释:“严家的一位千金和温见宛是好友,我看见过她家的车。”
温柏青听了之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还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你如今还小,不要和他们一样整天想着应酬交际。女孩子只有好好读书,日后才不至于年纪轻轻地就嫁人生子,到别人家里去当老妈子。”
饶是从前不明白,这么多年下来,他也早已清楚温家那群人打得什么鬼主意。
他不希望温见宁被温家的人引着走到弯路上。
温见宁这会不想和他说话。
她提了一下胳膊上湿透的衣袖,打了一个喷嚏。
她出来时身上只穿了一件短袖长衫,这会被风雨一浇,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
温柏青瞥了她一眼,脱下身上的外套给她披在肩上。
被宽大的外套裹住后,温见宁隐隐发青的脸色这才有所好转。
可过不了多久,外套也被淋湿了。
两个心眼都不算大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记了严家人一笔,又并肩往前闷头走了一段路,温见宁才突然想起来,开口问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突然想到和我借钱。”
温柏青抿了抿唇角,看向前方茫茫雨幕没有开口。
第二十三章
正当温见宁以为他不会再说了,又突然听他道:“我要找一个人。”
和见宁的情况不同,温柏青当年是被温家从他母亲身边抢走的。
相依为命的母子二人被迫骨肉分离,所以温柏青才会对温家的人这样恨之入骨。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想法设法去打听自己母亲的下落,只是据从前的街坊邻居说,当年他被温家带走之后不久,他的母亲很快也下落不明。
直到不久前,温柏青才得到她的消息。一个曾经的邻居告诉他,他的母亲当年为了追寻他的下落,不知怎么从内地辗转到了香港,已经沦落为塘西街头的妓女。
那人当时也只是匆匆一瞥,并未留下温柏青母亲的住址,所以他只能自己寻人。
温柏青常年在广东待着,身边跟着的都是温家的仆人,很难抽身到香港来亲自查访他母亲的下落,唯有花钱雇人去打听。有些话他虽然没说,但温见宁也能猜出,若他母亲如今的身份真的那么尴尬,以他的个性,定然也不想让外人知道。能告诉温见宁这件事,至少说明他没把她当外人。
温见宁想了一想,问道:“不然我在香港帮你打听一下?”
她刚才一听他提起塘西,很快就想到当年和齐先生合租的那个妓女,不知道写信问一问齐先生会不会有结果。
温柏青断然拒绝:“这是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可是你跟我借钱了。”
温柏青一噎,有点恼羞成怒地教训她:“你不过一个女学生,能到哪里去探听消息,到头来别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见他说得这样严肃,温见宁只好点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件事你不能着急。香港虽然小,但人这么多,你只能慢慢找。”
“这我知道。”温柏青沉声道。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她生活在那种地方,又过了这么多年,或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温见宁低声安慰道:“不会的,她还没有找到你,肯定不会有事的。”
就像舅母他们,也不会有事的,他们现在一定还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
温见宁抬头看向伞外灰茫茫的天空,眼中闪过一丝哀伤。
这六年以来,她已经不会时常想起舅母她们了。就连齐先生,在她离开的第一年她也都慢慢适应了。再过上十年二十年,或许有一日,她真的会慢慢忘了他们吧。
她没有放任自己沉溺往事太久,很快收回思绪问道:“你要花钱雇人打听,还差多少钱?”
温柏青开口道:“钱目前还够用,只是我担心撑不了多久。若是日后找到了人,替她赎身只怕也是一大笔款项。我想把她接到身边来,只怕接下来一两年手头都不会宽裕。”
温见宁点了点头:“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和你一起想办法。”
温柏青本想问她想什么办法,又想到他这个妹妹向来是这种性子,看着安分,心里头却有一百个主意。虽然这些主意不一定有用,但她总是莫名其妙地对任何事都很有信心。
两人继续顶着风雨往前走,身后又传来汽车行驶过来的声音。
温柏青连忙拉着温见宁退到一边,免得再被溅到一身泥水。
那辆汽车却在他们身旁缓缓停下,按了一声喇叭。
两人对视一眼,走到后车门附近,里面有人打开车门。
温见宁看了一眼,顿时惊喜道:“冯苓姐。”
车后座上正冲着她笑的年轻女人正是冯苓。
当年她因为和家里闹翻,教过温见宁她们两年英文来勉强维持生活。后来她家里终于松了口,不再给她强加婚事,她这才高高兴兴地收拾了行李回到上海去了,自此两边就很少联系,没想到今日在这里见到了。
冯苓打量她一眼,笑道:“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