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见瑜推门而入,声音天真道:“大姐姐,三姐姐。姑母叫你们快点下去,宴会快要开始了。”
看到是见瑜,见宛她们这才松了口气。
总归是自家姐妹,见瑜年龄小,又向来听话,肯定不会向姑母她们告状。
只有温见宁皱眉瞥了见瑜一眼,转头对见宛道:“你补一补妆,不然一会下去被人看见了不好解释。”
见宛冷笑道:“我还不用你来指教。”
她还记着方才温见宁那一巴掌,若非眼下不好动手,这一巴掌她早就还回去了。
见绣连忙劝道:“好了,今日是你的成人礼,你这个女主角不能缺席太久。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咱们先把今天应付过去。见宁,你给见宛道个歉。她虽有不对,但无论怎么说,你都不该动手的。”
温见宁这次倒是没有异议,打人确实是她不对,从礼节上来说,她确实应该道歉。至于见宛是否接受,那是她的事。
她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自然是又惹得见宛格外恼恨。
见绣好说歹说地先把今天的主角哄好了,四姐妹这才一起下了楼。
舞会很快就正式开始了。
客厅里原先的家具都已经被拖走,正中留出偌大一块空地作舞池,靠窗的帘幕下设了长条沙发供客人休憩。璀璨的水晶吊灯悬在正上空,下面舞池中的男男女女跳着交谊舞。
长桌上铺了白绸子桌布,上面摆满了各种点心、果汁和鸡尾酒。瓶里插满了大朵娇艳的英国玫瑰,擦得锃亮的银烛台擎着无数支雪白的蜡烛,烛光将高脚杯照得晶亮剔透。
年轻的女佣们脑后拖着一条辫子,手里端着茶托酒盏,小心灵活地在客人中间穿梭,偶尔还要伶俐地应付几句男客人的调笑。
虽说不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了,温见宁还是很不习惯这种氛围。舞会一开始,她就自己找了一个角落里待着。
不一会,一身黑色礼服的温柏青来到她跟前,躬身伸手问道:“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温见宁微笑着看他一眼,搭上了他的手。
兄妹二人伴着音乐一同进入舞池,虽然一高一矮,身高差距大,但配合默契。
大约从两年前,温静姝她们开始有意识地教导她们如何应对各种人,方便日后逐步进入社交场合。偶尔温柏青也在场时,两兄妹便联起手来应付了事。
这种把戏两人已经玩过很多次。温柏青可以借此躲避过分热情的女士们,温见宁也得以免于和中年绅士们打交道。
身旁的男男女女举止亲昵,还不时交换以眼波耳语,气氛暧昧难言。他们兄妹夹杂其中,还是有几分格格不入。
温见宁低声道:“我们一会出去透透气,这里实在让人不舒服。”
两人跳完一曲之后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客厅,来到别墅外的白色大理石走廊上。
外面的雨还在沙沙地下着,空寂的长廊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几盏路灯孤零零地立在石阶下的马路边。兄妹二人几乎走到长廊尽头才停下,并肩远眺,一时无话。
空气中泛着泥土和青草混在一起的气息,冷风夹杂着雨丝迎面吹入廊下,不一会温见宁裸露在外的手臂就冻得发青。
温柏青瞥了一眼,正打算把外套脱下来给她,却听温见宁摇头道:“你还是直接回去帮我拿件绒线衫过来吧,你那身外套只怕也不顶冷。”
等温柏青返回别墅,走廊上只剩下了温见宁一个人。
左右没人看到,她索性抱着双膝蹲在地上,望着前方寂寥的雨夜出神。她本就身形娇小,蹲下来再被高大的圆柱一挡,乍一看走廊上仿佛空无一人。
正当温见宁发呆时,从别墅里头转出来一对年轻男女往长廊这里走来,似乎是一对小情侣在闹别扭。准确来说,是女方在闹别扭,男方在哄。一个负气急冲冲地往前走,另一个拉住她的手,拽住不让她离开。可很快被女方甩掉,男方又继续跟了上来。
两人如此反复纠缠,离温见宁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近。
温见宁换了个姿势,双手托腮正在出神。
起初她虽隐约察觉出有人过来了,可并没有在意。直到那头说话的两个人向这里走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有几句直钻进了温见宁的耳朵里。
第二十五章
一个娇媚的女声赌气道:“我原应该知道的,我和别人也没什么两样。”
另一个年轻低沉的男声:“怎么没两样,我看你分明和别人不同,只是不曾告诉你。”
高傲的女声中带着一点天真:“我不信,除非你立刻就告诉我,你瞒了我什么。”
男声轻笑道:“我不告诉你,绝不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我爱你,且只爱你。”
这对话听了着实让人浑身发麻,温见宁打了个寒颤,站起身来。
她原本打算大大方方地出去,表示这里还有个人在。可她刚从柱子后探了个脑袋,就见这对男女抱在一起缠绵拥吻,吓得又缩了回去。
她这一缩,两人亲吻结束后又热烈地说起情话来。
温见宁听这两人你侬我侬,真是好不尴尬。
她虽有心弄出声音打断这两人的谈话,但仔细一想,她先前已听了一段,这会再出去,搞不好才是真的要得罪人。再三权衡之下,她还是没勇气露头,只好尽可能地躲在柱子以免被这两人发现,同时在心里祈求他们赶快走开。
然而上天非但没有听到温见宁的请求,反而变本加厉地戏弄她。
那对男女一边调情,一边沿着回廊往前,时走时停,离温见宁藏身的柱子越来越近。
温见宁只觉心扑通扑通在跳,不知是应该及早出来向人家道歉,还是待在这里等两人发现她这个不光彩的偷听者为止。
终于,这两人在离她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再次停下。
温见宁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说话声戛然而止。
她很快反应过来。
——糟了,去给她拿外套的温柏青回来了。
好在温柏青反应快,一看情形不对,连忙彬彬有礼道:“抱歉,打扰了。”说完果断转身往别墅里走,根本没给另外两人反应的时间。
躲在柱子后的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
这对年轻男女被温柏青这位不速之客打扰了兴致,不一会也一同返回了客厅。
温见宁躲在原地等了一会,直到陆续又有几位客人出来透气后,她这才从柱子后面绕出来,小心地溜了回去。
客厅里的男男女女仍在跳舞,仿佛上了发条一样停不下来。
她左右看没人注意,端了一小杯香槟,状若不经意地坐在了温柏青身边。
才一坐下,就听温柏青促狭地笑道:“看来你刚才是躲在柱子后面了,难怪不见你人。”
温见宁一边注意着四周,生怕被人看出来古怪,一边假装小口轻啜香槟酒,嘴唇轻动:“幸好你反应快,不然我可要得罪人了。”
“恐怕你已经得罪了。”
温见宁一时忘了伪装,不解地转头看他。
只见温柏青气定神闲,从容不迫道:“方才那人往我手臂上搭的绒线衫瞥了一眼,显然是知道这里还躲了一位小姐的。”
温见宁神情一滞,很快自我安慰道:“知道归知道,但他又没有亲眼看到我,舞会上这么多人,他不可能知道是谁的。”
“那可未必,”温柏青的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你瞧,这不就来了。”
温见宁一抬头,见绣和一个英俊的青年正向他们走来。
今晚的见绣穿了件泥金缎淡青色的短袖旗袍,身形纤细苗条,皮肤白皙,如同清晨带露折下的一朵栀子花,清新不失娇美。
她刚和人跳完了一曲舞,额头出了一层薄汗,秀气的鹅蛋脸晕红,一双眼眸亮晶晶地含着笑意。饶是她的相貌不过清秀,这样容光焕发的时候,也让人很难移开目光。
温见宁很少看到她这么高兴的样子,不由向她身旁的人看去。
站在见绣身侧的青年身材高挑修长,容貌俊美,穿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西装,眼窝比寻常人深邃,带着点混血的味道,只是一双桃花眼却颇具东方风情。气质却并不拘谨,而是带着几分诗人般的洒脱不羁。
他含笑向温见宁看来,让温见宁心里漫上一股不妙的预感。
见绣笑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三妹妹温见宁,这位是我堂兄温柏青。我身旁这位是严霆琛,是你见宛姐姐的同学。”
温柏青简单地点头示意后,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袖手看戏。
严霆琛风度翩翩地伸手问道:“不知我可否有这个荣幸,请三小姐跳一支舞。”
他一开口,那温柔低沉的嗓音就令温见宁头皮一紧。
——温柏青当真没有骗她,眼前这人确实是方才在走廊上说话的人。
温见宁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一旁的见绣连忙眨眼示意。她只能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硬着头皮伸出一只纤细的小手,搭在严霆琛的手上。
悠扬柔和的乐声中,两人滑入舞池。
温见宁很少和外人跳舞,眼下对方的手正落在她的后背上。虽没什么逾矩的举动,还是让她浑身不自在。恰好留声机正在放的还是一曲华尔兹,这要求跳舞的双方身体贴得极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狭小,非但会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甚至还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两人之前并不认识,也无话可谈,一时之间气氛颇为尴尬。
还是对方先开口缓和气氛:“之前就听见绣小姐说,她有个成绩优异的三妹妹,今日见了才知她只说了半句。三小姐年龄虽小,不仅人聪明,舞也跳得这样好。”
温见宁僵硬地扯动嘴角:“您客气了。”
严霆琛轻笑一声:“三小姐不必这样客气,我与见宛小姐是同窗,和见绣小姐也有过几面之缘,平日里也时常来你姑母这里玩。只是你不常出来,所以我们今日才得见,不然或许早就成了朋友。”
温见宁抬起眼皮,轻声道:“有的礼貌还是有必要的。”
严霆琛垂下头,伏在温见宁的耳边,声音低沉道:“可小女孩偷听哥哥姐姐们说话,实在不像是礼貌的行为。”
——果然,还是被人发现了。
温见宁呼吸一滞,飞快地回敬了一句:“计较小女孩的无心之过,似乎也不是有容人之量的兄长应当做的。”
这话一脱口而出,她便有几分懊恼。
平素跟温柏青闹惯了,她对着外人口头上竟然也带了不饶人的习惯。偷听一事无论有心无心,本是她的不对,怎能还反怪起了苦主。
温见宁心中愧疚,难得先软和了口气,诚恳地和对方道歉:“抱歉,刚才我确实无意听到了你和那位小姐的谈话,但你放心,我并不知道那位小姐是谁,更绝不会和外人泄露你和那位小姐的关系。”
她说话时仰起了脸,一双杏核眼里面漾着水光,映出对方的倒影。被这样一双真诚纯澈的眼眸看着,实在让人很难不被打动,就连见多识广的严霆琛也愣了一下。
等反应过来后,他才嘴角噙着笑意道:“其实三小姐说出去也没关系。这样我若是没了别的佳人相伴,岂不是有理由可以一直缠着三小姐了。”
方才两人虽然说话,但脚下舞步未乱。
可这次温见宁脚步一停,再次抬起头时,杏眼已染上几分恼怒。
严霆琛本在这种场合厮混惯了,仗着生了一副好皮相,不过随口一句调笑,未必真的有欺负一个小女孩的意思,一看温见宁的神色,便心知要糟,连忙补救道:“只是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而已,想来三小姐应当不会计较我的无心之失。”
恰好一曲终了,温见宁顺势松开手,冷然道:“先生,我并没有感觉到你的幽默。”
说罢她转身离开,穿过人群径直向角落里走去。
见绣连忙走过来问道:“怎么回事,看你们似乎有些不愉快的样子。”
她方才一直在不远处看两人跳舞,看到见宁停下来和严霆琛说了句话就转身径直走开,便知两人定是话不投机。
严霆琛自嘲道:“没什么,是我说错了话。不过你这妹妹年龄虽小,脾气却是很大。”
见绣连忙解释:“你不要介意,见宁她只是不喜欢舞会这种场合,所以有些紧张罢了,其实她平常不会这样的。”
严霆琛未置可否,转而对见绣一笑,躬身再次发出邀请:“既然三小姐不愿赏脸,不知二小姐能否给我一个机会,再与我这个不会说话的人跳一支舞?”
见绣脸微红了一下,还是将手交给了他:“你若是还不会说话,只怕旁人都要成了哑巴。”
此时音乐声再起,换了一曲热烈缠绵的伦巴。两人和身旁人一同欢快地扭动身子,很快将方才温见宁带来的那点不愉快忘在了脑后。
等温见宁回到沙发上坐下时,角落里已空无一人。
温柏青已被温静姝拉走,正在人群另一头应酬。她往那边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一个人去餐桌前端了杯果汁过来小口地喝着,百无聊赖地等舞会结束。
不过片刻,冯苓穿过人群大步向这边走来,在她身旁坐下。
香港的名媛淑女们受英国贵族的影响,远比上海十里洋场的交际花们骄矜。邀一支舞总要请个三五次,才点头答应。可自幼长在国外的冯苓却没那么多讲究。她几乎来者不拒,很快受到绅士们的热烈欢迎,一连跳了十几支舞,这会总算累了,香汗淋漓地坐在温见宁身旁,手中拿了一把象牙骨的粉红羽毛扇子,打开来扇了两下。
等她缓过劲了,这才抬手拨弄了一下耳边的短发,含笑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和大家一起去跳舞?”
温见宁实话实说:“我不太喜欢跳舞,一跳浑身都不自在。”
比起待在这种喧闹的场合,她更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窝在楼上看书。
冯苓一听不禁摇头:“你这样可不行,女孩子在社交场上太过拘谨,会失去很多机会的。”
她正要拿弟弟冯翊做反面例子,劝温见宁几句,一个佣人匆匆走过来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听得冯苓的眉头皱起。
等人走后温见宁问起,冯苓才无奈道:“司机回去接阿翊,结果被他哄得开车,又把他送了回去。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在他下车的时候把眼镜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