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先生的回信里果然提到了当年和她同租的房客。
那人名叫孟鹂,原是塘西的妓女。当年齐先生曾和她相处了有半年时间,知道她也是个苦命人,后来被拐卖到香港了,这才沦落风尘,但为人不坏。
温见宁要打听塘西的人事,找孟鹂就可以。
不过齐先生在信中再三告诫温见宁,切记不可孤身一人去塘西附近逗留,而后才给出了那个叫孟鹂的女人的联系方式。
温见宁抄下地址后,先是提笔给齐先生回信,感谢她的帮忙。
写到一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把写通俗小说的事告诉齐先生。
不仅如此,因为最近她忙着准备新的小说,这次也没有习作寄过去,只能编了个借口,说是暑假里学校布置的功课太多要忙,有时间会补上。
这是她第一次对齐先生撒谎,下笔时掌心都出了汗。
有好几次,温见宁都把信纸揉成了团要主动向齐先生承认一切,可最终她还是照着原来的信重新誊抄了一份,塞入信封里。
等寄出信后,她才开始琢磨和这个孟鹂如何联系的事。
出于诸多方面的考虑,温见宁最终没有用温家别墅的地址和孟鹂联络,而是从之前的那家书店寄信,由书店老板代为接收转交。
因为先前有过和方鸣鹤见面的经历,这一次温见宁熟练多了。
一来一往,两人很快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还在那间青鸟咖啡馆。
会面当日,温见宁提前二十分钟抵达,可坐下等了一个多小时后,对方才姗姗来迟。
温见宁当时正在低头翻看随身带来的笔记,突地听到身后传来高跟鞋跟的叩地声。
还未来得及抬头,眼角的余光就瞥到一团黑底黛绿的影子飘来,在她对面的位子上落座,随之飘来的还有一股浓重呛人的脂粉味。
温见宁合上笔记本,抬头向对面看去。
六年前她曾见过孟鹂一次,只是当年在齐先生住处匆匆一瞥,对她何等相貌并不清楚。
今日其实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的正脸。
这个名叫孟鹂的女人四十多岁,一头烫卷的乌发仿若云鬟,脸上的皮肉已经松弛,眼尾也有了细细的纹路,甚至还盖了厚厚的脂粉,只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看向温见宁时,仿佛还能勾人魂魄。这等年纪还风韵犹存,更不用想年轻的时候是何等美人。
她身上穿件乌绒滚边的黑底碎绿花香云绸旗袍,戴一串珍珠项链,拎着玉色软缎的手袋,正是画报上塘西阿姑们的典型打扮。
温见宁毕竟跟温静姝、梅珊那等人物同一屋檐下住了几年,虽然交际的手腕没学来几成,但眼力已练出来了:孟鹂的发根已很久没有补烫了,身上旗袍的样式也是几年前流行的,更何况香云绸的料子本就不值钱,那手袋倒还不错,只是上有几处已经勾丝了,至于珍珠项链的成色,更是不堪。
她只看了片刻就收回目光,心里大致有了数。
温见宁在打量孟鹂的同时,对方也瞥了她几眼。
眼前的女孩生了一张秀气的鹅蛋脸,眉眼虽还未长开,却看得出是个少见的美人胚子。年龄大约十五六,或许还更小,只因神态沉稳,看着给人一种早熟感。一身打扮虽然朴素得如同普通学生,但坐姿仪态一看便知是好人家出身的,更何况家里还能请得起齐佩珍这样的家庭教师,显然非富即贵。
只是她打量人时那种小大人的神情,还是掩不住青涩。如果不是从前欠了她老师的人情,孟鹂今天才不会大老远跑一趟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虽然对方迟到了很久,不过是温见宁有求于人,她还是客气道:“孟女士,您好。我是之前给您写过信的温见宁,想和您打听家里一位亲人的下落。”
这些孟鹂先前早已从来信中听齐佩珍说过,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知道了,那人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模样。”
温见宁正要开口,却突然就卡了壳。
温柏青不准许她私下去塘西打听,自然也没告诉她多少细节。如今话到了嘴边,她才尴尬地发现,她对自己要找的人知之甚少,只能干巴巴道:“我要找的是一个女人,她年纪应该有三四十岁,或许还要大一点。她从前很会做豆腐,有个儿子,曾经还被人叫过豆腐西施。”
孟鹂不知为何怔了一下,突然嗤笑出声:“什么做豆腐不做豆腐的,做我们这一行的,若是不会做豆腐,可开不了张。”说着她竟也不顾穿了开叉的旗袍,在桌下张了张腿,还对温见宁飞了一个眼波,挑逗的意味极浓。
温见宁脸上的神情有几分僵硬,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今日是我准备不足,找人的事我们可以先放一放,等下次再谈。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想麻烦孟女士。我对塘西很是好奇,所以想和您打听一下那边的事。”
孟鹂一脸狐疑道:“你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打听那里的人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打听这个。”说到这,她不由得上上下下扫了几眼温见宁,仿佛她是什么异类。
温见宁自然不会和她说理由,坚持道:“我只是好奇,想问您几个问题,希望您能够回答。”
孟鹂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才突然笑道:“你想问塘西的事可以,不过我只答应了你老师帮你找人,可没说还要帮她带学生。你若是想打听别的——”
她舔了一下红唇,眼神贪婪:“得收钱。”
第二十九章
温见宁对此早有预料。
她镇定道:“我这里有两种计费方式,一种计时,我问你答,每小时我可以付你两元;另一种根据你回答的问题数量,我再做计算,你可以任选一种。”
孟鹂冷笑一声:“这位小姐,你不妨去塘西街头好好打听一下,老娘是什么身价,你这点钱,怕不是打发要饭的叫花子都没人肯。”
她说着拿起手袋,作势要起身离开。
可温见宁稳稳当当地坐在位子上,一点没有挽留她的意思。
孟鹂拎了手袋走出一段距离,眼看都要到门口了,还不见温见宁出声,顿在那里几秒钟,只好又转回身坐下,双手按在桌上身子前倾:“温小姐,你若是想问我塘西的事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那得加钱。”
温见宁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冷然道:“我虽想向您打听消息,但并不意味着我甘愿当冤大头。如果您觉得我能给出的价格无法让您满意,自然也可以掉头寻别的主顾,看看有没有人和我一样有兴趣来听故事还付钱的。”
她答得这样干脆利落,全然不给孟鹂留半分讨价还价的余地。
温见宁知道自己给出的价格无法和妓女的皮肉生意比,但也绝对不低。时下港岛的米价每斤不过六分钱,她自己写了一篇小说,总共也不过赚了十块钱稿酬。既然她一开始就拿出了最大的诚意,就绝不会再加砝码。
孟鹂若是想要漫天要价,只怕挑错了对象。
更何况她看得出,孟鹂手头应该也是缺钱的。
孟鹂盯了温见宁一会,也不见她有半分松动,整个人陡地泄了气,不耐烦地扬手:“罢了罢了,我今日只当发善心做好事。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越有钱的反而越抠。”
这后半句话在温见宁冷淡的目光中声音越压越低。
温见宁心中已有了故事的大致雏形,所需要的不过是细节的填充。她来时已做好准备,见孟鹂答应,便拿出身旁的笔记本,就开始提问她准备好的问题。
差不多坐了两个小时,温见宁才把预先准备的问题都问完了,还记了半本笔记。
她对照了清单,撕下半页纸递给孟鹂:“这上面是一些你回答的不够详细的问题,你回去好好看看,下次见面我还会再问。”
孟鹂今日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堵了半天,早想着如何扳回一局。
她瞥了一眼那半页纸,脑中灵光一现,很快抓住了什么。
孟鹂盯着温见宁,突然就笑了:“温小姐年龄虽小,没想到却是个才女。也不知道哪天能在小报上,看到咱们温小姐的大作。若是温小姐成了名作家,不知可否看在我今日帮忙的份上,替我打个广告,大家一起发财。”
她的口气笃定,竟是一下就猜中了温见宁的打算。
而温见宁只是按照先前的约定,从口袋里掏出四块钱放在桌上,随即收拾东西起身:“咖啡的钱我已经预付过了,你慢慢喝,我先走了。”
直到走出咖啡馆一段距离后,温见宁才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
虽然她方才在孟鹂面前装得镇定自若,但心里也捏了把冷汗。
若非已和方鸣鹤说定了自己要写这个题材,她实在不想和孟鹂这种人打交道。而且,即便孟鹂态度轻佻,但若是再找一个人,说不定会比孟鹂还要难缠,她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等回到别墅,温见宁提笔给温柏青写信,让他最近若是有空回香港一趟,她有事想和他当面说。上一次她寄出的信,温柏青至今还没回,也不知道他近来到底在忙什么。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封信发出后,温柏青仍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音讯。直到暑假结束,温柏青才匆匆给她来了个电话,说他有要事在身。
而话还没说完,旁边有人催促,电话便挂了。
既然他忙成这样,温见宁一时也不好再去打扰。
余下的大半个假期,温见宁都躲在房间里忙活自己的第一本长篇小说。
等到框架打好,素材也收集了个大概,她终于开始动笔。
她打算写的这一部小说名为《莺啼倦》,主要讲述的是内地农家女阿英幼年被拐卖到塘西,成为一名阿姑,以她的视角来看欢场女子的爱恨情仇。
因事先准备充分,她这一次的写作速度远比上一本《还珠缘》快上许多。
和方鸣鹤商议后,温见宁换了一个笔名——
白茅。
这笔名取自《诗经·小雅》中《白华》那篇,开头第一句“白华菅兮,白茅束兮”,正是当年齐先生曾给她念过的那一句。
开学前后,《莺啼倦》终于正式在《星岛杂谈》上连载了。
《莺啼倦》以香港塘西为背景,写的又是妓女这样吸睛的话题,从第一期连载起就引起了小范围的热潮。因为温见宁准备得周全,关于塘西的细节逼真,有人说她是一个惯于风月的无耻文人,有人说她本身就是个妓女,才能写得这样真实。
温见宁想不明白,她虽写了这种题材,但里面并无任何风月之事,怎么就成了别人口中的无耻之徒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莺啼倦》带得小报的销量节节升高,方鸣鹤也高兴得给温见宁提了一角钱的稿费。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温见宁在小说里杜撰了一个花名叫玉棠春的妓女,正好和塘西新挂牌的一位阿姑撞了名字,对方一夜之间身价骤抬,引得有不少妓女纷纷写信给报社,愿付广告钱给这位白茅先生,只求他在文中提及自己的名号。
这种事对于报社来说并不少见。
十几年前内地风靡一时的《晶报》上曾经专门开辟了一个名为“莺花屑”的栏目,专门给妓女登广告来盈利。时至今日,已成为一种惯例。
虽说这事可能不太讲究,但毕竟只是在小说中改动几个字的事,所以方鸣鹤特意来信问过温见宁的意见。
温见宁对此颇为无语,虽然她确实很想赚钱,但还没沦落到靠给妓女打广告为生的地步,当即回信拒绝。之后再有类似的信件,她便全权交由报社的人帮忙处理。
转眼之间,漫长的暑假过去,终于到了温家姐妹开学的日子。
除了还在念小学的见瑜外,其余三人都就读于南英中学。
温见宁八岁入学,这次暑假开学回去便要步入初中三年级。
而刚过完十六岁成人礼的见宛即将度过在中学的最后一段时光,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她将会是在姐妹中最先一个念大学的;年龄最小的见瑜当初入学考试成绩最好,但姑母还是压了她两年才放她入学,所以她今年还是个四年级的小学生。
她们三人的成绩名列前茅,让温静姝素来颇为得意,每每聚会时都要拿她们夸耀。只有见绣一个,虽然她也很用功,但仍只是中游水平。
开学后,温见宁的生活和往常变化不大。
每日除了上课学习外,她一放学便回去躲在房间里先写完作业,再准备下一期要连载的稿子。只有偶尔学校社团有活动时,她的日程安排才会有所变动。
南英中学的社团活动很丰富,但和热衷于参加各种社团活动的见宛她们不同,温见宁只加入了一个文学社。
南英中学的文学社名为“野火”,取自白居易那句脍炙人口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了这个意思之外,野火本身还是英国人对香港一种花的叫法。这花呈艳红色,开时烈烈如火烧云霞,浓得几乎化不开。每年五月过后,浅水湾附近会有大片野火花开放。花期一直持续到七八月底,这野火便烧过整整一个夏天。
温见宁曾在一本植物图鉴上翻到过这种植物,知道它还有个别名叫凤凰木。想来当初创立文学社的前辈们,在起名字的时候应该花费了很多心思,才能让这样简单的一个名字,包含了他们的无数希冀与憧憬。
野火社是南英中学最大的社团之一,不仅有自己的同名刊物,在校内还有独立的活动教室。时下爱好文学的少年少女太多,只初中部大约有两百多号人。温见宁混在其中,安分低调而不起眼,也不会有人知道,她便是近来港岛上小有名气的新作者白茅。
按照惯例,每周五下午是野火社成员的读书交流会。
开学后的第一次读书交流会后,活动教室里只剩下三个人收拾卫生。除了温见宁外,还有一个短发女生和一个戴眼镜的男生。
短发女生名叫钟荟,是温见宁的同班同学,性情爽利开朗。
戴眼镜的男生名为蒋旭文,是野火社初中部的社长,在学校里人缘颇佳。文学社的才子才女们多少有点自恃清高,不理俗物,彼此之间还有点文人相轻的意味,只有他擅长交际,心性豁达,最后才推举了他当社长。
三人正在清扫地上的纸屑,蒋旭文突然叫了一声:“这是谁的书,竟然落在社团里了。”
钟荟探头看了一眼道:“呀,是望岁居士的书,还是新出的呢。”
温见宁听了问道:“是那位最喜欢写三角恋爱的望岁居士?”
望岁居士是上海新派作家张留余的笔名,此人是素来最擅长写都市恋情小说,里面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通常是三角关系。有人曾不无辛辣地讽刺说,张留余所有的作品就是一个三角形。尽管这样,还是不妨碍张留余的小说风靡上海,受诸多贵妇人追捧,甚至还传到香港来,连温静姝她们都是张留余的忠实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