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浏览过一遍后,温柏青下了简短的评语:“俗气至极。”
温见宁瞪了他一眼,伸出手来:“把我的钱还我。”
他立即识时务地改口:“但由我们锦心绣口的温三小姐写来,却是花团锦簇,妙不可言。”
兄妹二人照常说笑了几句,温见宁才把她的想法告诉温柏青。
“虽然那位方编辑对我有知遇之恩,但港岛的小报发行毕竟有限,我想往国内的报刊上投稿试试看。你若是有空,替我留心广州那边的报纸刊物,若是有合适的、稿酬高的,你帮忙打听了报社的地址,我也想试一试,说不定就能赚到钱。”
温见宁一直都知道,国内的报刊竞争远比香港这里激烈。只有在报纸上连载受热捧的小说才能出单行本,靠版税才能挣大钱。比方说那位张留余先生,就是靠着版税才在上海买了一栋别墅。虽然目前方先生赏识她,但她却不能真的就此固步自封。
而且她若真的想靠写小说赚钱扬名,只是这样在一家报纸上这样写下去是不行的。
温柏青起初还在笑着听她说,听到后面才察觉出不对。
他眉头微拧,语重心长道:“先前我说要和你借钱,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你既然打算写作,就不要过分考虑钱财的事。等我明年毕业做了军官,至少每月会有份稳定的薪水,你不必为我担心。至于你现在的稿费,还是自己留着,女孩子还是应该自己攒些私房钱,日后做什么事心里都有底气。”
他这次回来,本就打算把温见宁的钱还给她,顺便再给她塞点零花钱。听了温见宁方才的话,更觉得自己早应当如此做了。
温见宁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也有可能你一毕了业就被分配到底下当一个大头兵,整日给长官打洗脚水的那种。”
温柏青只是笑,对她的话不以为然。
他在广州就读的军校是目前国内最出名的军官学校,从那里毕业的学生最差也是去军队从底层军官做起,又有哪个长官敢让他们军校毕业的学生去打洗脚水。
更不用说像他这样,早有老师帮忙在军中打过招呼的人了。
想到这里,他开口道:“说起来我这次回来,恰好也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温见宁侧头倾听。
温柏青轻描淡写道:“你未来的嫂子有着落了。”
温见宁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顿时惊喜地跳了起来:“你谈恋爱了?怎么不早和我说?是哪家的闺秀,还是你的同学?你们军校里也有女孩子吗?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温柏青连忙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示意她小点声。
等温见宁听话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他才笑道:“对方是我在军校老师的女儿,之前我去老师家吃饭的时候见过,人很文静。虽然还没有正式订婚,不过听我老师话里的意思,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温见宁激动了一会才平复下心情,想了一想,才提醒他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只怕大伯父他们不会轻易同意的。”
他们的婚事,只怕温家长辈早有打算。
“家里送我们出来读书,就是为了日后能够对家族有用。大伯父他们圈子有限,往来的至多不过是生意场上的朋友。而我老师在军中的人脉极广,对我日后的仕途大有裨益,”温柏青的神色平静淡然,“他们会分得清利害的。”
温见宁从他的话中嗅出一丝异样的意味:“方才我就觉得奇怪,只听你说什么你老师的意思,大伯父他们的意思,怎么不说要和你订婚的那位小姐是什么想法呢?”
“她自然是愿意的。”
温柏青的回答简短利落,但流露出来的意思却很明确——
这根本不是温见宁想象中的自由恋爱,而是一桩功利婚姻。若非为了日后的前途,恐怕温柏青未必会和这位老师的爱女订婚。
温见宁默然。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是该替温柏青难过,还是为那位未曾谋面的未来堂嫂而惋惜。
她虽早已知道他们将来的婚事未必能自主,但却没想过温柏青是第一个走上这条路的。
温柏青笑道:“你不用担心我,还是多操心一下你自己。在学校里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有的话不妨带给我看一眼。”
温见宁这才回过神来,摇头感叹:“有的人真是奇怪,之前整日训我在学校里要好好用功读书。如今自己突然说要订婚了,也要撺掇别人来谈恋爱。”
被她挤兑的温柏青只好换个话题:“这件事可以暂且不提,我先问学业。你成绩这样好,有没有想过将来报考哪里的大学?是去港大,还是出国?”
温见宁怔了一下,才老老实实道:“我没想过这么多。”
目前的她还在念国中,哪里想过几年之后的事。
起初来香港时,她还会想着将来如何要回到国内去寻找舅母。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温见宁已明白,在如今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失散的亲人,几率实在过于渺茫。慢慢地,这个念头也渐渐淡去了。
这六年多的时间,她已经习惯了由温静姝她们安排她的生活,习惯了由远在上海的齐先生写信指导她的学业与写作。
可方才温柏青突然提起,她才发现自己对更远的未来几乎没有规划。
温见宁心中隐隐感到一阵不安。
别墅的日子太闲适了,竟然让她悄然放松了应有的警惕。
对面的温柏青耐心地给她分析:“这几年国内的局势一直不稳定,日本人打下了东北还不够,还对华北虎视眈眈,未来几年只怕会更不太平。香港虽然远离内地的战火,但这座岛还是太小,我个人的建议是你出国走走看看。你喜欢文学,可以去英国读莎士比亚和雪莱,或者去法国了解司汤达和巴尔扎克,无论去哪里,都有助于你开阔视野。”
他的口吻难得这样温和,但温见宁却只觉浑身不舒服。
她双手撑在膝盖上,低垂着头道:“国外就真的太平了吗,听说欧洲近来的局势很是紧张,指不定什么时候,欧洲就会再次燃起战火。”
“那就去美国,”温柏青从容不迫地拍板道,“那里远离亚欧,战火再怎么也烧不到那里去。”
温见宁嗤笑一声:“那个国家只有两百年历史,所谓的文明不过是拾欧洲的牙慧,有什么文学值得人去研究的。”
温柏青见她一再反驳,知她心里抵触谈这件事,缓和了口气道:“我只是提个建议罢了,并不是替你做决定。只是你已经上中学了,再过几年必然要面临选择,还是早做打算为好。毕竟,等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没做打算的话,家里必然会替你打算好一切的。”
他说的是实情。
若说温柏青身为男子,婚事上好歹还有一定的选择权,温家女孩的命运早在她们踏上香港的那一日就已经注定。如果不想被家族当成礼物,她们只能自己奋力抗争。
温见宁终于还是点了头:“我明白了。”
一看她蔫头耷脑的样子,温柏青不禁笑着摇头道:“我不过提醒你两句,瞧你竟怕成这样。没什么好担心的,等到了那时候,自然有我给你撑腰。”三五年的时间,足够温柏青在军中站稳脚跟,自然能够将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妹妹庇护在他的羽翼下。
温见宁未置可否,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连忙问道:“你之前打听伯母的下落,可曾有线索了?”
温柏青方才还含笑的面孔滞了滞,良久才道:“一时还没能找到。你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你背着我偷偷去塘西了?”
他一下就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之处,问得温见宁哑口无言。
她索性也不抵赖,坦白了她从齐先生那里得到一个塘西妓女的联系方式。
话才说到一半,温柏青就沉下脸来训她:“之前我和你说过什么,你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是吧。塘西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女学生还要往那里头钻,还和妓女见面。温见宁,你可真是愈发有本事了。”
温见宁低声解释道:“那人是从前齐先生认识的,不会有差错的。”
温柏青才不管那些:“什么齐先生,她在香港住了几天,认识几个人。这个世道什么人都会变了,更何况那还只是她一个所谓的朋友。以后你不许再去和那人见面,听到没有!”
反正之前和孟鹂几次见面,温见宁差不多已问完了她想问的,当下点头答应了。
但她还是大着胆子追加了一句:“正好你这次也在香港,不然这两天你陪我最后再去见那人一次,说不定就有线索了呢。”
眼看温柏青脸色霎时铁青,温见宁连忙改口道:“当然,我只是随口一提,方才我已答应你了不会再见那人的,肯定就不会再去见她。话说回来即便没有线索,你和我说说你娘的事也好。按照辈分,她也算我的伯母。我从前都和你说过我舅母他们的事情了,你可还什么都没告诉我呢。”
温柏青瞪了她一眼,终于还是缓和了面色。
他斟酌了一会,才缓慢开口道:“她从前便是妓女,被我父亲遇到赎了身,改了名姓,这才过起了正经日子。我六岁大的时候,父亲就病死了,她一个女人带着我讨生活,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了。”
再之后他就被温家人夺走,母子二人分离至今,都没能找到对方。
温见宁问:“那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或者有什么特征?我觉得你这么久都没找到她的下落,未必是坏消息。说不定她已经改名换姓,做了别的营生。若是这样,她有可能还生活在香港某个地方,将来某一日说不定我还能在街头碰到她。”
温柏青不确定道:“容貌我一时我说不清楚,不过我藏了她一张小像。留在了广州,这次没带回来,等下回带给你看。”
温见宁点了头,最后追问道:“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三伯母的名字呢?”
第三十三章
温柏青的母亲姓季,叫季素君。据说这个名字是三伯父将她从窑子里救出来后改的,她原本的名字温柏青也不记得了,只知她原先姓孟。
温见宁将他所说的一些信息记了下来,留着以后慢慢查找。
然而这次温柏青的学校只给了他两天假,第二日中午他便再次匆匆离开了香港。
等他离开后不久,温家别墅终于接到了来自上海的婚礼请柬。
婚礼定在一个月后,大红烫金的请柬上只邀请了温家姐妹四人,并无温静姝她们的名字。
显然,冯苓不打算让这两位去把她的婚礼变成公然拉皮条的场合。
虽早有预料,但温静姝未免还是感到受了轻视,言语中不免刻薄了冯苓几句。
她说刻薄话时,温见宁她们恰好也在场。
温见宁一抬头,恰好看到对面的见宛她们眼中幸灾乐祸的神色。可再一揉眼,众人又各自喝茶看报,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她隐约能感受到,从见宛的成人礼后,别墅里悄然弥漫起一种微妙的氛围。
虽然表面上大家和往常一样,和温静姝撒娇卖乖,但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有了自己的想法。且不说生性高傲的见宛能转头就忘了钱老爷的羞辱,仍兴高采烈地参加各种舞会有多么反常,就连素来文静羞怯的见绣偶尔也会让她觉得有几分陌生。
温见宁受伤的第二天,见绣便主动来和她道歉,她也认了错,两人很快重归于好。
但温见宁还是察觉出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见绣身上悄然发生了某种改变。
眼下尚且如此,只怕未来某一日,别墅里连表面的祥和都维持不下去。
温见宁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因为温见宁崴了脚行动不便,心怀愧疚的钟荟主动提出每日和她一起上下学。期间两人免不了在路上一起讨论文学时事,钟荟思维敏捷,温见宁见解独到,两人性情颇为投契,关系也迅速升温。
再加上偶尔参与其中的蒋旭文,三人逐渐结成了一个小团体。
然而温见宁的脚伤尚未养好,转头就要动身离开香港一段时日了。
为了这次上海之行,温静姝给她们向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好在温见宁早有准备,她提前将连载的稿子寄给了方鸣鹤,这才和见宛她们一起提着行李登上了船。
时隔多年,温见宁她们又一次踏入上海。
比起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激动与好奇,如今的少女们已经从容多了。
大太太和二太太亲自到了码头去迎接,二太太手里还抱了一个小男孩。
这小男孩生得胖墩墩的,正是她们的小堂弟温松孚。她们到香港第二年,见瑜便多了这一个亲弟弟。二太太多年只有一个女儿,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才得以扬眉吐气,整日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五岁大了还把他抱在怀里,脚不沾地。
温见宁下意识看了一眼跟在二太太身后的见瑜,只见她始终垂着眼,脸上没什么笑影,仿佛对母亲弟弟的存在无动于衷。
但温见宁却觉得,这样的见瑜反而比平日有了点人气。
等众人回到温公馆,房间早已安排好了。
女孩子们一路舟车劳顿,在屋子里休息到傍晚,这才出来和温家人吃了一顿晚饭。
大伯父二伯父显然比前些年老了,但精神还好。温家的几个兄弟都已长成了青年人,眼看和温柏青一样,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
虽然双方都已多年不见,仅凭电话和书信往来,但温家人对她们都很是热络。女孩们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表面上也都应对得滴水不漏。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皆大欢喜。
因为温见宁她们抵达得早,这几日她们没有行程安排,可以任意在上海四处玩。
第二日一早,温见宁便起来准备与齐先生的会面。
师生二人虽一直有书信往来,但这是她们六年多以来第一次见面,温见宁格外重视。早上出门前,她特意拉着见绣一起给她挑出门的衣服。
等选好后,温见宁转头对她说:“你和齐先生也好久不见了,不然和我一起去吧。”
见绣摇头道:“算了,你和齐先生已经约好了,临时带我过去不好。总归这段时日我们都在上海,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她既然不去,温见宁也不好勉强。
温公馆里的小汽车一早送两位伯父出去谈生意了,温见宁只能自己一个人想办法抵达约定的地点眼看收拾妥当,她告别见绣,打算步行去最近的站点等电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