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笑道:“依我看来,这位张先生未免太不知变通。男女之间的关系何其复杂,他却固执地只肯写三角形,却不知还可以写四边形、五边形、甚至多边形。若是这样写,人家就不会给他起个张三角的外号了。”
蒋旭文在一旁插科打诨道:“这就是你不懂了。三是个非同一般的数字,古人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数学上说,三角形又是最稳固的结构。所以男女关系至多不能超过三角恋,一旦超过了三这个数字,免不得让人头晕眼花。”
三人说笑了一阵,凑在一块看起了张留余新出的这篇名为《织女》的小说。
才看了几页,温见宁便有几分讶然。
和张留余以往的柔媚风格不同,这本《织女》竟然是一篇反日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乃是一位富家小姐,家中经营丝绸布匹。后来家境败落,只能去一家日本纺织厂做女工,在那里饱受日本人欺凌与侮辱。虽然其中还少不了张式的三角恋爱描写,但比起他本人从前的那些纯恋情小说,格调不知高了多少。
虽然有很多人瞧不上张留余的恋情小说,嫌其格调低俗,但他身为全上海最知名的作家之一,笔力还是很强的。尤其读到日本人对车间女工进行军事化管理,女主遭到侮辱打骂那段,再联系国内时局,看得人又是气愤又是心痛。
虽只是快速翻过一遍,但三人看完后还是好半天才平复下心情。
钟荟转头问道:“见宁,你觉得张留余这个故事写得如何?”
温见宁斟酌了一下,才评价道:“有点可惜。”
这篇小说立意乍一看很高,但还是没能跳出张留余热衷于三角恋爱的小格局,三角恋情搭配民族仇恨,反倒显得不伦不类。张留余对日本人的刻画也仅停留在他们的残暴凶狠上,反而显得人物脸谱化,批判也只停留在了一味发泄的层面上,激愤有余,深刻不足。
另外两人听了她的看法,也跟着点了头,显然有同样的感受。
三人又聊了一会文坛八卦,看外头天色不早了,这才赶紧收拾东西锁门离开。
临分开前,蒋旭文突然想起什么,提醒两人道:“对了,这周日我们文学社有活动,你们俩要记得去。”
钟荟转头笑道:“你不用提醒我,倒是见宁你一定要来。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除了读书会,其他活动你都不爱参加,未免太不给我们面子了吧。”
温见宁生性孤僻内敛,在文学社里多数时间都只是安静地帮忙做排版、校对的活,并不爱出风头。时间一长,她这种默默做事的作风,反而让文学社的成员们对她都颇有好感,渐渐地也不觉得她清高孤傲,难以相处了。
钟荟亦是对她颇有好感的人之一。只是温见宁鲜少参与社团活动,平日功课紧,她们也很少深入交流的机会。
温见宁本还想拒绝,但被她上来抱着胳膊一顿摇晃,最后还是点了头。
第三十章
回到别墅,等温见宁坐在书桌前照常写完作业后,对着摊开的稿纸发呆。
比起第一本《还珠缘》的生涩,她这一本《莺啼倦》的写作过程很流畅,读者的反响也不错,但不知为何,温见宁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起初她还没觉出来,每日按时打开稿纸,还能洋洋洒洒地写下千余字。可随着篇幅的展开,她越写越没劲头,最后勉强写出来的稿子交给报社,报社那里竟也没觉出有什么问题。
她曾致信给方鸣鹤,询问过他的意见。
方鸣鹤认为,或许是因为温见宁头一次连载长篇小说的缘故,她可能有了倦怠心理。
他的建议是让温见宁先休息一段时日,调整好状态再动笔。反正之前温见宁写得快,她寄过去的稿子已足够报社连载一段时日了。
温见宁找不出其他原因,也只能认为是这样。
不过方鸣鹤的建议她并没有听从,因为她知道,有些事一旦撂下,再想捡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还不如等手上这本《莺啼倦》写完,她再好好想办法总结问题。
她硬着头皮提起笔,沙沙地写了起来。
不知为何,她今日的状态格外不佳。每写几个字就忍不住涂涂改改,到后来整个人心浮气躁,索性将随手将写废了的稿子揉成一团团扔进纸篓里。
等到窗外月上中天时,纸篓已装满了废纸团,而她面前的稿纸上只有三行字。
温见宁头一次觉得写作会令人这样烦躁。
她扔下笔,上床倒头就睡。
等第二天一早起来,温见宁在走廊上背完书后,才想起钟荟昨日的邀约。
她匆忙跑回楼上换衣服,及时赶到了约定的汇合地点。
野火社这一次的社团活动是从高中部那边发起的联谊,蒋旭文所带领的初中部只不过跟着一起去凑热闹而已。说是联谊,不过是和话剧社、美术社的同学一起去爬山,借着挥洒汗水、谈论艺术的机会,释放少年少女躁动的荷尔蒙。
因为人员太多等不及,各个社团分头出发,约定在一处山坡上见。
初秋的山麓仍是遍野青翠,不见衰黄。山色明媚,林间枝头有许多鸟雀栖息,一路啁啾不停,好不热闹。
温见宁曾在一本杂志上看过,香港的地理位置处于国内外候鸟迁徙的路线上,国内的候鸟南渡到这里过冬,东南亚的鸟会向北飞来这里避暑,小小的港岛因此成了鸟类的天堂,常见的鸟类约有两百多种。仅这一路走来,就有十几种不同的鸟雀从众人头顶飞过。
等她随文学社众人抵达约定的山坡时,其他社团已经早早到了。山坡上四处是人,美术社的同学已在树下支起了画架,话剧社的同学围在一起,正中站着一个男生,正在慷慨激昂地朗诵诗歌。
看到他们到来,正在朗诵的男生停了下来,原本坐在地上的人也纷纷转过头。
温见宁一眼就看到了上次见过的严霆琛,还有他身旁坐着的见绣。
见绣是美术社的成员,见宛是话剧社的人,她们出现在这里很正常。反倒是鲜少参加这种郊游活动的温见宁突然出现,打了见绣一个措手不及,当下别过头去,心虚地不敢和她对视。
严霆琛倒是对温见宁点头一笑,神色坦然。
温见宁先是同样客气地打了声招呼,然后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坐在两人中间。不明所以的钟荟也跟着挤在温见宁右手边坐下,还不好意思地对见绣说了一声打扰。
这样一来,见绣和严霆琛二人被彻底隔开了。
等新来的人坐下后,众人继续朗诵诗歌。
一旁有人叫道:“见宛,你也上去朗诵你发表的诗吧,让我们开开眼界。”
循着众人起哄的方向,温见宁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见宛。
等众人再三起哄后,见宛这才掠了掠耳边的头发,意气风发地走上前去。
因为生得漂亮又善于交际,她向来是南英中学的风云人物,近来更是因为诗歌屡屡发表,被人吹捧为才女,身后时常跟了一大群追求者。
就比方说,温见宁就在人群中看到一张有几分眼熟的面孔,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个高高瘦瘦的青年名叫卢嘉骏,从暑假起就整日跟在见宛身后大献殷勤。就连温见宁这个不常下楼的人都认识他,可见这人来别墅的次数之频,没想到今日他也跟着一起来了。
她不过一晃眼的功夫,站在正中的见宛已经开始朗诵作品了。
温见宁不懂白话诗,不代表在场没别人懂。
身旁的钟荟就小声凑在她耳边道:“见宁,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这位应该是你姐姐吧,她这诗写得可真够——”
后半句话她欲言又止,但话中的意味显而易见。
温见宁想了一想,也小声问道:“你真的觉得很不好吗?”
钟荟给了她一个你自行体会的眼神。
温见宁有几分不解,若见宛这诗写得当真不好,为何还能屡屡发表在报纸上。
可紧接着钟荟就小声告诉她:“见宁,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生气。其实学校私下里一直传,你姐姐的诗是因为买通了报社的编辑,所以才能发表的。”
温见宁眉头一皱:“这话是谁在传的。”
钟荟摇了摇头:“这我也不知道,反正已经有好几个女生私下里说了。若她们说的是真的,你最好劝劝你姐姐。若是假的,可能你姐姐的诗里确实有我看不出的好处吧。”
听了钟荟的话,温见宁心头沉沉。
钟荟家是典型的言情书网,祖上迁来香港前出过几任翰林,家中长辈多是香港文化界名流。她的父亲是香港《大公报》的编辑,小叔甚至还是国内小有名气的诗人。
钟荟没有必要针对温见宛,她所言也不像是无的放矢。毕竟姑母温静姝人脉甚广,想要买通报社编辑发表见宛的诗也并非难事,若传言为真——
她只想到这里,见宛已经念完了。
周围的人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来,其中以卢嘉骏的鼓掌叫好尤为卖力。
见宛下来后,钟荟主动起身上前去朗诵诗歌,空出了旁边的位子。
温见宁轻轻拽了一把见绣,示意她有话想和她说。
两人先后离开,一直走到一棵大树下,见四周无人,温见宁才把方才听来的话告诉她。
却不料见绣听了道:“这我知道。”
温见宁惊讶道:“你知道?”
“姑母和那几家报社的总编都认识,他们谈话时,曾被见瑜偶然听到了,”见绣叹口气道,“只是见宛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和她说了,她也只会觉得是别人嫉妒。我们贸然说出实情,被姑母知道了免不了要怪罪,见宛也只会记恨我们。更何况这事真假未知,只要没有证据,旁人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你听我一句劝,这件事就不要管了。”
温见宁虽不赞同她的看法,但见绣都这样说了,也只能应了一声。
两人反正都已出来了,索性就在山坡上边走边聊天。
温见宁随口问道:“那个卢嘉骏不是我们学校的吧,之前我好像在舞会上见过他。”
见绣摇头:“不是,他是华南大学的学生。”
这个卢嘉骏原是浙江官宦人家的独生子,被家里人送到香港求学。偶然一次机会,他和见绣先认识,之后有几分追求她的意思。然而在见宛的成人礼舞会上,她把见绣从卢嘉骏身前拉走后,卢嘉骏当场对见宛一见钟情,从此见宛走到哪他跟到哪。
只可惜见宛身边的追求者众多,对见宛而言,不过是又多了个可以使唤的跑腿。
见绣曾劝了卢嘉骏几次,但他乐此不疲,也只能随他去了。
温见宁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朋友?”
一个严霆琛不说,如今还多了个卢嘉骏。
见绣低头道:“谁让你整天待在楼上不肯下来,连我交了什么朋友,你都不清楚。”
她这样一说,温见宁反倒不好再多说什么,毕竟她说的是实情。
可见绣却突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见宁,我们和你不一样,你好歹还有柏青堂兄和梅珊姨帮你说话,你不肯下楼,姑母也奈何不了你,但我们只有自己,只能早做打算。”
这话听得温见宁心头火起,当即反唇相讥道:“不,你还有见宛,你们才是真正的好姐妹。你有什么朋友,有什么打算,总归不用跟我一个外人报备,我也不会再自作多情,来管温二小姐的闲事了。”
她从未这样生气过,说罢转过身就要快步离开。
见绣在身后喊她:“见宁——”
温见宁仿佛没听见,脚步加快,一气跑出一段距离后才停下。
她随手扯了一把身旁灌木丛的叶子,在手里揪了半天才慢慢消了气。
等心情平复下来,温见宁这才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太过激了,心里有几分懊悔。可见绣话里的意思,显然也没把温见宁当成自己人来看,这让她只觉有几分受伤,一时又不想去找见绣道歉了。
正在烦躁时,温见宁突地听见一阵鸟叫声,不由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树下的草丛里,扑腾着一只火冠雀的雏鸟。
温见宁抬头看了眼身前的树,果然上面有一个鸟巢,想来这只雏雀应当是从窝里掉出来的,没摔成肉泥也算幸事。
雏鸟因翅羽尚未长全,飞不起来,扑腾几下累了,又蜷在草丛里。
温见宁正蹲在地上看,身后传来钟荟的声音。
她跑过来停下,气喘吁吁地问道:“你怎么跑这样远。”
温见宁指了指草丛里那团绒黄。
钟荟呀了一声,连忙蹲下身来语气轻柔地问道:“小家伙,你怎么会在这里。”
温见宁替它答道:“说不定是这附近哪只蓝鹊干的。”
蓝鹊是香港比较常见的几种鸟之一,虽然羽色鲜亮,但却是一种恶鸟。它们性情凶戾,不仅自己的雏鸟死去都能吃掉,还会去啄食其他鸟巢里小鸟,每年被它们屠戮的小鸟不知凡几。
钟荟听了也点头道:“这些蓝鹊最是可恶不过,就和日本人一样,占了别人的家国土地,还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比蓝鹊还坏。”
温见宁看她一脸愤慨的模样,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是哪里又刺激到她了。
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今天同来爬山的还有几个日本同学。钟荟方才朗诵诗歌时,和他们起了争执,一时气不过才跑来找她说话。
她想了想,问道:“你朗诵的诗歌是哪一首?”
钟荟高昂着头:“《七子之歌》,台湾那首。”
温见宁心道,难怪。
两年前日军占领东北后,时局愈发紧张。
去年的淞沪抗战,中日双方打得昏天暗地;今年初,日军又南下占领山海关。两国之间摩擦不断,导致民间的反日情绪愈发高涨。
莫说上海的张留余要写书痛骂日本人,就连远在东南的香港也不例外。
这几年来,香港民众多次发起抵制日货的活动,可惜最终还是因为各种原因,只能以失败收场。但香港人对日本人的排斥却与日俱增,就连钟荟这等学生都不例外。
《七子之歌》中写了澳门、香港、台湾、广州湾、九龙、旅顺大连、威海卫七处失地,其中写台湾那首控诉的便是日本侵略者。
钟荟人在香港,却念了台湾那首诗,也难怪日本同学反应大。
双方当场辩论起来,其中有几个中国同学拉了偏架,指责钟荟不应把个人情绪代入这等文学交流的场合。对方人多势众,其他人难得出来放松一下,也只想和稀泥。钟荟一个人争辩不过,气得只能跑过来找温见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