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宁只觉得,钟荟固然有偏激的地方,但眼下国难当头,那些同学所谓客观公正的话,让人听了实在未免寒心。
提起方才那几人,钟荟不由冷笑道:“他们几个家里在《香港日报》给日本人卖命,这头他们就替日本人说话,将来若是日本攻占了香港,这群人绝对是从老到小一窝子卖国贼。”
温见宁先前也听过传言,说《香港日报》有日本人的股份,是专门替日本人在华南搜集香港情报的。
这个话题比较敏感,两人没有多谈,很快把注意力放回了这只雏鸟身上。
钟荟发愁道:“这只小鸟掉在这里可怎么办,这棵树这么高。”
温见宁伸手指给她看:“你看到那个树杈没有,要是我踩着它,就可以爬上高处去,趁母鸟还没回来,我把它放回鸟窝里。”
钟荟上下看她一眼:“可是你连那根树杈都踩不到呀。”
温见宁所指的那根树杈位置同样很高,不仅她爬不上去,就连比她高的钟荟也没办法。
两人正打算回去找人帮忙,却看见蒋旭文往这边找来了。
第三十一章
听完钟荟的请求,蒋旭文吓得摇头:“我不爬,我不会,我恐高,一站在树上就头晕。”
钟荟气道:“你还是不是男人,中国若是指望你这样的人上战场,早就被日本亡国了。”
蒋旭文纳闷道:“爬树和上战场有什么关系,又和亡国有什么关系。”
温见宁连忙拉开正要反驳的钟荟:“好了,你们别吵了。社长你既然来了,就在下面垫着我,我上去把它放回鸟窝里就行。”
蒋旭文本想劝阻,可被钟荟捶了一下,只好老实蹲下身当人梯。
温见宁脱下鞋袜,踩在蒋旭文的肩膀上,总算才能够到那根她想要落脚的树杈。一有了支撑点,她很快就地爬到了高处。手脚之灵活,令下面的两人目瞪口呆。
看她爬的这样高,钟荟才有点后悔,只觉刚才不应该放见宁上去冒险的。
她在下面喊:“见宁,你小心一点,慢一点。”
随着温见宁不断向高处攀爬去,原本在山坡另一头的那群人也转了过来。这其中就包括严霆琛和见宛她们。还隔得远远的,严霆琛一眼便看到了树上的人影。
秋日的天空高远明净,午后浅金色的日光洒落,树上的小少女光着脚,一手抓紧树枝,一手小心地托着雏鸟往巢里送。等她终于把小鸟放入巢中,一双清冷的杏眼这才弯成了月牙,罕见地露出一个干净纯粹的笑容来。
见宛气得脸色铁青:“她在干什么,真不嫌丢人。”
一旁的见绣拉住她:“你小点声,见宁还在树上,不要惊了她。”
她话音刚落,突然听见一阵尖厉的鸟叫声,竟是大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而树上的温见宁才一抬头,就看见一只火冠雀迎面俯冲下来。它显然把温见宁当成了偷鸟的小贼,尖喙正朝着温见宁的脸而去,来势汹汹。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温见宁左右躲闪不及,还是一脚踩空,直直地从树上掉了下来。
好在树下的蒋旭文及时反应过来,一把推开旁边的钟荟。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接住温见宁,就被她重重砸倒,两个人同时摔在地上。
离得最近的钟荟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扑上前去察看两人的情况。
见宛她们也终于回过神,挤开人群去看温见宁的伤势。
有蒋旭文这个人肉垫子的缓冲,温见宁没有大碍,只是下落时右脚还是难免崴了一下,左腿也被尖长的草叶划伤,小腿鲜血淋漓。
温见宁疼得脸色发白,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
好在之前有人考虑到这种情况,带来了医药箱,连忙替她包扎。
钟荟帮不上温见宁这边的忙,只能懊恼地咬着唇,转头去看蒋旭文。蒋旭文原本还要逞强摆手说无事,一看钟荟关切的目光,连忙捂着胸口一个劲地喊不舒服。
出了这么一遭事故,温见宁的情况显然不合适再留在山上了。
见宛心里气得要命,但还是要维持风度,微笑对众人道:“我妹妹给各位添麻烦了,我这就带她下山去,你们好好玩。”
一旁的卢嘉骏连忙献殷勤:“这山路陡峭,我背她下去吧。”
见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卢嘉骏虽不明所以,但脑中警铃大作,当即改口道:“只不过不知你妹妹她多重,不然的话这离下山还有好远一段路呢。”
他这话显然让见宛很满意,她正要开口调侃温见宁的体重,却听旁边有人突然温声道:“让我来背吧。”
开口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严霆琛。
见宛一怔,却不敢和他也耍脸色,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人走到温见宁身前蹲下。
温见宁踌躇了片刻,眼见一旁的蒋旭文还在捂着胸口和钟荟说话,再一看周围也没有熟识的同学,最终还是低声道了句谢,爬到这人背上,被他一下轻松地背起。
严霆琛背起她,对已经呆住的那对温家姐妹微笑道:“走吧。”
下山的路上,众人神色各异。
温见宁和严霆琛顾不上旁人的古怪目光,因为他们两人眼下都颇不好受。
前者还是因为不习惯和年轻男子贴得过近,可如今她被人背着,胸口几乎整个贴在了对方的后背上,她只能浑身僵硬地试图抬起上半身,想离对方远点;
而后者同样浑身不自在。
后背上女孩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处,仿佛被羽毛拂过般微痒。因为贴得太近,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她小小身躯里的心跳声。
这种感觉对严霆琛而言很新奇。
他从前不是没有背过女人,只是无论背哪一个女伴,都免不了要和对方调笑一路,反倒没空去感受这些。而如今身上这个始终一言不发,反倒让严霆琛头一次觉得不自在起来。
一行人下山后在路边叫了辆车,一直将他们送到了温家别墅门口。
然而等这次下车时,温见宁却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严霆琛背她进去了。
见绣在旁沉默了一路,这会才开口道:“见宁,不要逞强。你若是从台阶上再掉下来,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说出这句话后,她整个人不知为何仿佛释然了许多。
温见宁抬头看了一眼别墅门前的石阶。
香港由于地气潮湿,半山别墅大多是建在重重台阶上,温家别墅亦是如此。平日里看起来寻常的台阶,在她脚受伤后看起来格外高。即便她单脚虽然也能跳上去,但诚如见绣所说,还是太危险了。更何况已经被人背了一路,也不差这一段路的距离了。
她想了想才道:“等一下。”
温见宁拿出笔记本放在严霆琛的后背上,挡住自己的胸口后,这才低下身来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再次让他背着。
严霆琛虽没看到她一连串举动,却能感受到后背上的硬物,不由得嘴角抽动,“三小姐,我这人虽然品性低劣,但还没饥不择食到会对一个小女孩下手的地步。”
见绣没能忍住,偏过头去偷偷地笑了。
一旁的见宛本来要出言讽刺,可大概是因为温见宁的举动太好笑,她一开口没忍住,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一路跟来的卢嘉骏虽还没反应过来,但也跟着一起笑了。
身下的严霆琛更是低低地笑了出声,整个人的后背都在震动。
温见宁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但还是捶了他一下,口气生硬道:“你到底还要不要背我回去?”
严霆琛听出她的恼羞成怒,笑道:“当然。”
说着他还将温见宁往上托了托。
等众人进了客厅,原本坐在沙发上的温静姝她们一看温见宁竟是被人背着回来的,连忙上前去查看她的伤势。
看了温见宁腿上的伤,温静姝心痛道:“这是怎么回事?平日你不出门,好不容易出去一趟,竟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女孩子身上若是留了疤,将来可不好嫁人的。”
她的口气不全是关心,反倒更多是痛惜,仿佛不是温见宁受伤,而是被人打碎了她心爱的汝窑茶具。
温见宁没出声,垂着眼睑坐在沙发上。
严霆琛瞥了她一眼,转头对几个女人笑道:“我先送三小姐上楼。”
等把温见宁背上楼,放在她的床上后,严霆琛这才得以打量房间的陈设。
和他从前见过的女孩子房间不同,这里没有洋娃娃、相框以及精致的盆栽摆件,除了必要的床与桌椅外,只在靠墙的位置立了两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各式书籍,这点倒是和严霆琛猜想的差不多,一个古板的小学究房里差不多就应该是这样。
整个房间收拾得干净几近冷清,唯有书桌一角的玻璃杯里盛满了水,里头插了一束忍冬花,柔软的绿蔓上垂下洁白与鹅黄的小花,才给房间带来些许生气。
严霆琛看了几眼便要离开,免得让这小女孩再多想。
他正走到房门口,却听见身后的温见宁突然出声问道:“那天和你在走廊上的那位小姐,是你喜欢的人吗?”
他转头看坐在床上的小人,神色惊诧:“三小姐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就请你一心一意待她,不要来打扰我二姐姐,”温见宁想了一想,还是勉为其难地补充道,“也不要去打扰温见宛。”
虽然她今天和见绣闹了一点不愉快,但这并不妨碍她警告严霆琛,不要妄想脚踏两只船,尤其有一方还可能是见绣。
严霆琛哑然失笑。
他很想告诉眼前的女孩,他既不是英镑,也并非银元,还做不到想让哪个女孩喜欢他,对方就会飞蛾扑火地迎上来。更何况她的两个姐姐,也不像她想的一样简单。
但他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只说了一句:“三小姐真的和你的两位姐姐很不一样。”
他的声音温柔,说话时不自觉地又带上缱绻多情的口吻,令温见宁整个人都警惕起来,杏眼瞪圆:“虽然我很感谢你今天把我背回来,但我不会喜欢你的。”
这次严霆琛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等他再从温家别墅里出来时,天色已晚,山上渐渐起了雾。温家别墅的灯光也浸了雾,整栋房子被一团暖黄的光晕罩住,朦朦胧胧得让人看不真切。
严霆琛独自坐在车里,趴在方向盘上点了一支烟,边抽边往别墅二楼的某个房间看去。
他心道,温家这小女孩看着早熟,但其实懵懵懂懂。若是闲来无事,偶尔逗一逗也挺有趣。
他这样想着,一边凝视着那个亮灯的房间,直到抽完整整一支烟后,这才开车离去。
而别墅内,等外人走后,见宛这才把之前温见宁的举动当作笑话讲给了温静姝她们听。
她们听了果然大笑,梅珊笑得泪都出来了:“我从前说什么来着,这丫头看着有主意,到底还是个孩子,净做些让人发笑的事。”
众人正在拿温见宁说笑,突然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
“你们在说什么笑话,竟然这样热闹。”
第三十二章
只见提着行李箱走进客厅的青年眉目英俊,气质凛冽,正是温柏青。
温静姝惊喜地站起身道:“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就回来了,好让家里人去码头接你。”
“我只回来住两天就走,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用人亲自去接,”温柏青一边说一边随手把行李箱给佣人,并问道:“见宁呢,怎么不见她人。”
温静姝摇头道:“你还不知道你这个妹妹,整日就知道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好好一个女孩子,正是多交朋友的时候,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书呆子。今日好不容易和人出去一趟,竟然摔了腿,这会正在房间里休息呢。”
温柏青一边探头向楼上看去,一边笑着替温见宁开脱:“见宁还小,等再过三四年,她和见宛一样大的时候再交朋友也不晚。她伤的重不重,医生怎么说?”
温静姝虽有心和他多说几句,但也看出他急着找温见宁说话,当下也不再阻拦:“不过是崴了脚,休养一段时日就好了。既然你今日回来,咱们今日就晚点开饭,让佣人做你爱吃的。你先上楼过去和她说说话,再给她送碟点心垫垫肚子。”
一听她这话,温柏青面色更是柔和几分:“见宁这丫头不懂事,劳烦姑妈您费心了。”
温静姝摇头笑道:“说什么客气话,都是一家人。”
见绣和其他人一样在旁边看着姑侄二人对话。
直到温柏青上楼后,她才低下头,眼神微黯。
她今日对见宁说的话虽有赌气的成分在,但也不全是假的。姑母看重堂兄,堂兄又看重见宁,处处关心维护她。就比如说方才,堂兄除了刚进来时对她们点了点头,就没再看她们一眼。哪怕一早知道他们两人感情要好,见绣心里也难免会有几分低落。
不过她很快把这种感觉甩掉。
她和见宁最好,有柏青堂兄关照她,她应当高兴才对,又怎么能因为这个而嫉妒她呢。
…
房间里,温见宁正坐在床上看书,突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她跳下床,一瘸一拐地打开房门一看,只见温柏青端了一碟点心站在门外,不由得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
温柏青抬了抬手里的点心碟子:“你确定要我站在门口和你说。”
温见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让他进来坐下。
等关上房门后,温柏青问起她的伤势,温见宁把今天发生的事简单一提,随即问起他这段时间消失的原因。
温柏青只道是他今年即将毕业,前段日子出去执行任务。
因涉及军中机密,他没有多提,温见宁也没再问。
两人多日未见,闲聊了半天才想起正题。
温柏青问道:“你先前写信给我,是有什么事要说。”
温见宁从房间的书架上取出一份折叠好的报纸递给他。
温柏青随手拿过来展开,随意扫了一眼小报的内容,很快找到署名明菅的栏目,看到是篇小说,讶然抬头问道:“你写的?”
温见宁矜持地点了点头,见他没有上心,连忙强调道:“是我写的,你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