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绣劝她:“你的脚伤还没好全,不如叫辆黄包车把你送过去吧。”
温见宁摇头:“你知道的,我不坐黄包车。”
她这个古怪的习惯维持了多年,温家别墅的人都清楚。
见绣知道劝不动,只能站在门口,目送她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看着温见宁远去的背影,她有些出神。
当年她们初到香港那半年,因为人生地不熟,确实对齐先生有很深的感情。齐先生要走时,见绣还难受了好几天。
齐先生离开香港后,起初见绣她们还时常给她寄信,可一晃六七年过去,再深厚的情分都要淡了,渐渐地她们也不再写信,只改成逢年过节时偶尔寄张贺卡聊表心意。
到如今,只有温见宁一个人还和齐先生保持联络。
从前在香港时,见绣还没觉出这有什么,可她看着见宁欢欢喜喜地去见齐先生,心底突然有一点点羡慕她们师生这种感情。
虽不热烈张扬,但却长久。
她正这样想着,身后见宛喊她出去逛街,这念头也转瞬即逝。
…
因为出门早,等温见宁到了约定的地方,离见面时间还有一小时。
好在她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先前随手从街头买了一份小报用来消磨时间。
上海的小报不仅连载通俗小说,插送花边新闻和广告,甚至还辟了板块专门留给文人骂战的。比方说她手上这份,上面便有一篇文章批评时下以张留余为首的海派作家满纸铜臭味。撰稿人文笔恣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温见宁虽也算是被骂的对象之一,但也看得津津有味。
她才看了一半,眼角的余光瞥到白衫黑裤的侍者来到桌旁,下意识抬头道:“我的朋友还没来,暂时不需要——”
话还没说完,她便看到侍者身后站着的女人。
虽然阔别了六年之久,但温见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
温见宁站起身来,按捺住心中的激动道:“先生,好久不见。”
齐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一起坐下。
从之前的来信中,温见宁已知道当年齐先生来到上海后,在朋友的帮助下先是找了一份校对员的工作,后来陆续又换了几家报社,如今正在一家出名的左翼杂志社供职。
师生二人寒暄几句后,齐先生笑道:“你前段日子在忙什么,竟也不给我来信。”
温见宁干巴巴笑道:“没忙什么呀,我记得给先生写过信了呀。”
她其实不知道,她在对外人说谎时还能勉强装装样子,但对着自己亲近的人撒谎时,总是难免心虚。比如眼下,她视线散漫,到处乱瞟,就是不敢直视自己的老师。
齐先生在心里叹口气,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委婉地提醒道:“见宁,你不妨好好回想一下,你有多久没有寄你的习作过来了?”
她的口气温和,并不严厉,却还是让温见宁羞愧得无地自容。
对着自己向来尊敬的老师,温见宁无法再编下去,只挣扎了片刻后就低头认错道:“对不起先生,先前我没敢告诉您,香港一家小报愿意收我的小说,所以前段时日才会误了练笔。等我这次回去,一定会把先前落下的补上。”
齐先生颔首:“我知道。”
眼看对面的学生惊讶地抬起头来,齐先生不由得哑然失笑。
她当然知道。
自己这个学生向来做事认真,六年来每月都会雷打不动地寄来习作,没有一次失约。
当初收到温见宁推说暑假功课多的回信后,齐先生便起了疑心,正想找人打听是否是香港温公馆里发生了什么事,恰巧一位去香港的报社同事出差回来,随手带回一份小报,恰好就是登载了《还珠缘》的那一期。
一看到明菅这个久违了的名字,齐先生很快推出了事情的大概。
上海的办报人虽多,但大家或多或少都认识。齐先生从前待过几家报社,托朋友一打听,甚至还联系到了方鸣鹤本人。再一询问,事情果真和她所想的一样。
起初,齐佩珍还在为温见宁高兴。
这些年她一日日看着信纸上稚嫩的涂鸦逐渐变成流利优美的文字,温见宁的努力与才华,全在她眼中。学生能得到旁人的认可,她这个做先生的自然也高兴。但正因为了解,所以齐佩珍在看到温见宁换了笔名后新写的长篇小说后,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打转,转而问道:“见宁,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要从事什么职业?”
这是第三次有人问起温见宁将来的打算了。
温见宁模棱两可道:“大概和先生您一样,会去报社当个编辑吧。”
“你是否考虑过,把写作当成你未来的方向之一?”
温见宁不好意思道:“这个我没想好,不过若是学习工作之余有闲暇,或许我会写点鸳蝴小说赚钱糊口吧。新文学我写不好,日后如何很难说。”
她浑然不知,她的打算正好是齐佩珍最担心的一种。
或许正因如此,见宁从小报上得到金钱等方面的肯定后,才会一门心思投入其中。
然而若将当今文坛的各种文人分个高下,小报文人无疑是垫底的。除了顶尖的几位,小报文人,自从五四以来便为新文化知识分子所不齿,甚至即便是鸳蝴派派的领军人物,都不敢公然承认自己是鸳蝴派作家。
如果见宁只满足于此,只怕会白白浪费她的天分。
齐先生自然不能看着温见宁误入歧途,想要点醒她。她随手抽过方才温见宁看过的小报,瞥了几眼后才放下道:“方才这篇文章你应当也看完了,不如说说你的想法。”
温见宁脸上发热,低头道:“这人言辞虽尖刻了些,但道理是没错的。鸳蝴小说终究上不得台面,只是也不全像他说的那样,都是一味媚俗猥亵之作。”她话说得颠三倒四,一时竟也不知自己在答什么,或者说在维护什么。
齐先生假装没有看出她的窘迫,直白地问道:“你既然知道鸳蝴小说登不得大雅之堂,为何还要把精力放在这上面呢?”
这下温见宁彻底涨红了脸,再也不能佯作镇定。她只觉脸上发着烧,连额头都冒出了汗,却还要硬着头皮,支支吾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我只是、我只是需要钱,所以才写这种小说的,而且、而且鸳蝴小说也没有那样低下,它也可以写社会人生,也可以教育民众,和严肃文学之间并非泾渭分明的。”
齐先生明知故问道:“是吗?你真的认为前者可以和后者混为一谈吗?”
温见宁几乎把头埋到桌底下去。这话说得她自己都不信,至少她在《莺啼倦》里写的都是男女情爱的事可看不出什么社会人生、教育民众的深意。虽不至于猥亵下流,但总归只是打发消遣的玩意。
她小声道:“对不起,齐先生,我错了。”
齐先生看出她这话说得含糊别扭,并非全然出自真心。只是她的目的并非让学生低头认错,而是希望温见宁早早能看到这个时代之外更多的东西,而这远非三两句就能说清楚的。
比起一股脑地塞给温见宁,她更希望学生能自己慢慢想通。
第三十四章
师生二人共进午餐后,由于齐先生在报社还有工作,不能久留。
两人出了餐厅,一同沿着街道慢慢走。
前方街角转过来一支游行队伍,里面大多是青年学生,手里拿着条幅和小旗子,一边喊着口号,一边浩浩荡荡地迎面走来。
齐先生连忙拉着温见宁避让。
还没等人群如潮水般从她们身边经过,当局的人匆匆赶来维持秩序。
说是维持秩序,其实根本是在粗暴地推搡、喝骂。只要穿学生制服的人,都被人驱赶,一时之间,女孩子们凄厉的哭声、蛮横的叫骂声混杂在一起,整条街上乱成一团。
温见宁她们被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们虽没挨打,但也被当局的人盘查了几句。好在齐先生应对得当,才没把她们也当成参与游行的人一并带走。
温见宁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当局的人把几个带头的学生抓走,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喃喃道:“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
这些只是爱国的学生,却当街遭到这种对待。
齐先生叹了口气:“每天都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你见得多了,就会习惯了。”
耳畔仿佛还萦绕着方才女学生们的哭叫声,温见宁只觉得心中揪痛,心道这怎么可能习惯,这些人本不应该受这种不公平的待遇。
看温见宁仍失魂落魄的样子,齐先生轻声道:“你这几日若是无事,不妨在上海随处转转。去你没见过的地方看一看,在这座城市里,普通人是如何生活的。等看得多了,你就会想明白的。你向来聪明,虽然现在缺了一点方向感,不过没关系,你还有时间慢慢找。”
齐先生亲自将温见宁送到电车站,嘱咐她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两人先行道别,改日再见。
温见宁一个人坐在回去的电车上,仍浑浑噩噩的。
她其实并非不知道当局对游行学生的态度,只是从前道听途说,还是比不上今日亲眼所见来的震撼。方才那些学生有的和她同龄,有的也大不了她几岁,却敢于走上街头为家国发出自己的呐喊。而她在香港,最多不过是在抵制日货期间少用几件日本货,跟着同学们附和几句对时局的批评,却没有真心想要为当下做过什么。
温见宁只觉自相形秽,却又听到心里另一个声音在狡辩。
可即便抗争了,又有什么用,就像那些学生,不还是被抓走了。
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她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平凡的一员。只因躲在温家的避风港里,才免于遭受风雨。一旦离开了温家的庇护,也不过是和许多人一样,被推入时代的浪潮里被裹挟而去,连自保尚且艰难,更不用提去改变别的。
这两种声音在温见宁的脑海中打架,吵吵嚷嚷的,让她越想越混乱。
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样,家与国,眼下与未来,许许多多问题突然间汹涌而至,直接展现在温见宁的面前,逼迫她从温公馆编织的美梦前清醒过来,及早对未来做出自己的抉择。
而她只觉身心茫然,不知去处。
…
等回到温公馆后,温见宁推说走累了,直到晚饭时也没下楼来。
第二天一早,她破天荒地没有早起,而是赖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没过一会,大伯母便来敲了她的房门,让她赶紧起床梳洗。原来冯翎婚期在即,今日特意要举办一场单身舞会,请了许多名媛淑女前去,就连温见宁她们几个也在受邀之列。
冯公馆和温公馆同样坐落于法租界,但后者显然无法与前者相提并论。
等温见宁她们乘车抵达时,冯公馆大门口已是车水马龙。
因是冯苓的单身舞会,她邀请的大多是年轻人,名媛淑女、青年才俊数不胜数,还有许多她从前在外国的朋友。四个女孩下了车,就如同四只丑小鸭进了天鹅池里。
见宛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眸发亮。她在香港跟着温静姝她们也算见识了不少富商名流了,可和冯公馆一比,别墅的社交场当真算不了什么。
不仅她如此想,就连一旁的见绣眼中都异彩涟涟。
只有温见宁还在因为昨天的事心情沉重,根本心思注意到其他情况。
然而等没一会,踌躇满志的温家女孩们便意识到,社交场合不是她们想象的那么好混的。
在香港时,有姑母温静姝带着她们引见客人,人家又卖温静姝几分面子,对她们颇为追捧。可到了上海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们矜持得拉不下脸来主动逢迎人,只能束手无策地在旁看着。而冯苓的朋友太多,一时也顾不上她们几个小丫头。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等舞会一开始,总算有人来搭话了。
来的都是青年男女,跳舞是他们拉近距离的最快方式。就连温见宁这种平素无人问津的小丫头片子,都有热情的外国友人过来连邀了几次。
一两次还好,次数一多温见宁顿觉无福消受,只想溜出去在走廊上躲会清静,等舞会差不多快结束了再回来。然而她刚一溜出客厅,迎头就撞上了换了一身礼服过来的冯苓。
冯苓眨了眨眼问道:“见宁,你出来做什么?”
温见宁只能尴尬地解释道:“冯苓姐,我只是、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冯苓看她支支吾吾,顿时心下了然,正要劝她抓住机会和同龄人多交际,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噙着笑意道:“既然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不如去我们家书楼看会书。等舞会结束,我再让仆人来叫你。”
温见宁欣然应允,跟着冯家的仆从向冯公馆内部走去。
等看她跟人走远了,冯苓才收回了目光,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抹心虚。
——让少年少女多认识一下,应该也不算她做了坏事吧。
…
在冯家仆人的带领下,温见宁终于来到冯家书楼前。
书楼下有个看门的老仆人正坐在藤椅上晒着太阳,带路的仆人跟他用家乡话咕哝了几句.
老人家本就口齿不清,说话还带有浓重的乡音。温见宁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却还是很礼貌地对老人微笑点头。
仆人转头对温见宁恭敬道:“您上楼去看书吧,这里的藏书您可以随便翻阅,只是有些书年头久了,需要您小心轻放。稍后若是舞会结束,我会再来叫您的。”
温见宁连忙谢过。
等那人走后,她再次对看门的老人点头示意,这才进了冯家书楼。
书楼内部是传统的木石结构,光看楼梯扶手的色泽就已有年头了。
可能因为今日冯公馆举行舞会,书楼里静无一人。
温见宁拾阶而上,整座空旷的小楼里回荡着她一个人的足音。
冯家是世家大族,藏书丰富。虽然冯公馆这里只是他们家在上海的一处住宅,书楼里的藏书之巨仍是让温见宁瞠目结舌。一排排老式乌木书架几乎高顶天花板,上分门别类地摆满了各种书,古今中外、经史子集无所不包。其中还是以线装的古籍最多,纸张边缘都泛了黄,可见其年代久远。
温见宁先随手抽了一本古人的游记,站在书架前低头看。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揉了揉酸痛的后颈,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想不开。
这种随处可见的游记她以后有空可以随时看,今日难得能来到这里,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参观一下冯家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