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五色瓜
时间:2022-01-07 16:20:05

  温见宁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会为她而骄傲,这样的话连舅母都未曾这样对她说过。她一时之间又是羞愧,又是欢喜,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小脸涨得通红,眼神亮亮地看着齐先生:“先生,您等我。等我写了文章,就投到你要去的那家报社里。”
  齐先生微微一笑,抬手摸她的小脑袋:“当然可以,不过你不必心急,我们慢慢来。”
  这年头但凡读书识字的,无一不想把自己的文字登在报刊上。
  可这条路哪里有这么好走。
  齐先生知道时下有一种出名要趁早的风气,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学生也如此浮躁。
  师生二人在狭小的房间里交谈许久,直到天色将暮,在楼下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司机找上门来,温见宁才不得不下楼坐车回家。
  齐先生站在路边,远远地看着隔了玻璃向她不断挥手的小人渐渐远去之后,这才转身上楼。
  两天后,齐先生离开香港。
  温见宁她们全都亲自去码头送了齐先生一程,看着齐先生登船。
  见宛她们哭得像个泪人一样,只有温见宁仰着头,一滴泪都没有掉。回来的路上,温见宁自然被见宛骂了一句冷血。
  可齐先生走了,但她们的日子还是要照常过下去。
  温见宁还是很忙。
  齐先生临走之前留下了课业,让她好好学习写作,说莫要着急,先通过阅读和练笔打厚底子,总会有厚积薄发的那一日。她开了一张长长的书单,上面列着要温见宁读的书目文章,还让温见宁写好读书笔记和日记。
  尽管齐先生人已经不在香港,但温见宁还是不打折扣地按照她说的做了。
  毕竟,她向来听话。
  除此之外,温见宁还是坚持每日早起在花园外的长廊上读英文。
  虽然已经应付了入学考试,但英文还是要学的。她深知自己算不上最聪明的那一拨,只能用努力来弥补。
  温见宁每日早起读英文的事在全家都不是秘密。
  起初见宛也想跟温见宁较劲。
  她让女佣们喊她起床,每日起得比温见宁还早,读起英文来比她还大声。可没几天她就撑不住了,一天起得比一天晚,到最后直接放弃了。她只好自我安慰道,反正姑母说过,女孩子睡不好是要长皱纹的。
  见绣也跟着早起了几回。
  可早上寒气重,她很快就病倒了,后来也没再来过。
  至于见瑜,她看见两个姐姐都已经放弃了,也没把这当一回事。更何况凭她的聪明劲,也用不着这么用功。
  渐渐地,三月的天一日日地回暖,清早起来也不用像之前冬天那么冷,至少温见宁背书的时候已经不用频频跺脚了。才六点钟左右,别墅外的天空就泛起了鱼肚白。
  佣人们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不时会有人从温见宁身边经过。
  偶尔,温见宁还能看到春桃。
  自从上次温见宁发烧,她便被赶出了里屋,只能在楼下跟老妈子一起做粗使活计。如今她再看到温见宁,早已没有了从前的跋扈,远远地就低头避开了。
  温见宁再想起她从前欺负别人的样子,只觉得恍如隔世。
  这天早上温见宁背完了书,估摸着离早饭还有一会,便在花园里闲逛。
  春天到来,万物萌发,园子里也一片葱茏的绿意。园丁和几个佣人正在花园里除草,温见宁就在一旁看着他们干活。
  直到一个佣人要去拔长在栅栏边上的一株灌木时,她才忍不住提醒道:“那个是金银花,可以泡水喝的,不是杂草。”
  那丛灌木上生着无数洁白与鹅黄的小花,活泼泼地开着,带着春日的朝气与蓬勃。从前温见宁还在乡下的时候见过,金银花可以入药,她还见药铺有人收过。
  一旁雇来的园丁听了她的话笑道:“太太们只想在园子里看英国玫瑰,不稀罕忍冬这种草。这种草什么土里都能长,不值钱的。”说着他用锄头把那株金银花连根拔起。
  温见宁心里一动,仿佛有软绒绒的芽破土而出,挠在了她的心尖上。
  她弯下腰,掐了一小朵鹅黄的忍冬,低头放在鼻前轻轻嗅着。
  她这才知道,原来金银花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忍冬。
  只有捱过漫长冬日的严寒,才能迎着朝阳绽放出春日的气息。
 
 
第二十一章 
  初夏的午后,杏子黄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种满英国玫瑰的花园里。
  园子外到长廊下的一块空地上,立着海滩上才用的遮阳大伞。伞下的藤椅上躺着个十六七岁、身形苗条的少女。
  她正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小报,一双漂亮的凤眼里犹然带着小时候的骄矜。
  这少女正是温见宛。
  六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昔日的小豆丁们也长成了正值韶年的少女们。
  这几年国内外发生了许多大事。比如两年前,日军入侵东北,成立了伪满洲国,引起国内外哗然。不过对于远在地图东南一隅的香港来说,国内的血与火未免太过遥远。无论是清末的革命,还是后来国内军阀的割据,战火永远都烧不到这座小岛上。
  这里风和日暖,安逸宁静,直让人昏昏欲睡。
  温见宛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屋里睡一觉。
  她穿过客厅,一个女佣手里拿了新送来的报纸和信件迎面走来,见了她连忙退让。
  温见宛原本没在意,正要上楼时才突然想到什么,又退了回来问道:“有温见宁的信吗?”
  得到下人肯定的答复之后,温见宛粲然一笑:“她今天出去了,这会不在房间。给我吧,我会放到她桌上。”
  那个丫头迟疑着,一时没有答应。
  温见宛笑吟吟地盯着她:“怎么,信不过我?难不成我还会翻妹妹的信不成?”
  她那双高傲的凤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若是直接拒绝,后果可想而知。
  那丫头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手中的信交给了温见宛。
  信到手之后,温见宛一边让女佣盯着大门,以防温见宁突然提前回来;一边她亲自到厨房让人烧了开水,用水汽一点点软化了用浆糊封住的封口,这才心满意足地拆开了信封。
  这几年以来,她们常住香港,除了见瑜偶尔被接回上海几次之外,她们几乎很少再见到温家的人,算起来只有温柏青这个堂兄能和她们时常相见。
  隔三差五地,温静姝她们就会打电话邀请他到香港这里来过节。
  可所有人对温柏青的好都像热脸贴冷屁股,他的态度始终如一地冷淡疏离,平日更是从不会主动想起给她们打电话或是写信。
  温见宛央求过几次,他也只是在过节的时候寄几张贺卡,写几句敷衍的祝福语罢了。
  唯有和温见宁不同,她知道,这两人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
  见宛就想不明白了,他跟温见宁那种闷葫芦一样的丫头有什么好说的。
  至于温见宁,她仿佛早就防着见宛一般,每次送来的信都亲自拿到楼上,寄出的信亲自抽空送出去邮寄了,让她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今日既然撞在见宛手上,她自然不能错过。
  温柏青的这封信写得很简短。
  先是寥寥三五行交代了自己的近况后突然笔锋一转,问起温见宁近来手头是否宽裕。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很明显,是要和这个妹妹借钱,对于借钱的原因却只字未提。
  看到这里,温见宛陡然对手上的信失去了兴趣,对远在内地的温柏青更是生出几分鄙夷。她还以为这位堂兄有多了不起,原来不过是个和女人要钱的货色。
  她最瞧不起这种人了。
  见宛重新封好信,准备送到温见宁的房间里去。
  温见宁的房间和她的房间格局布置相差无几,书桌挨着窗户,从窗户往外看,不仅能将楼下的花园尽收眼底,还能眺望到远处蔚蓝的海。
  温见宛把信压在墨水瓶下,原本就打算出去。
  可她想了一想,又退了回来,轻手轻脚地翻看书桌和抽屉,想随便找点什么出来。
  见宛今天的运气不错,温见宁出门前有一个抽屉忘了锁,让她顺利地从中抽出一本笔记来。
  打开一看上面写的内容,温见宛不由得眉头一挑。
  ……
  等到温见宁回到别墅,上楼进房间看到了书桌上放着的信封,就已经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温柏青的信大多数都是她亲自拿上楼来的,偶尔有几次她不在,也交待了人务必放在书架上,总之不要放在显眼的地方,怎么今天就直接压在了墨水瓶下。
  不过等她打开温柏青的信之后,她就无暇关注这些小问题了。
  ——温柏青要向他借钱。
  温见宁觉得有点反常,柏青怎么会突然写信问她要钱。
  虽然温家有许多不好,但至少不会在生活上苛待她们,更何况温柏青还是家里的男孩,零用钱也不少。他突然写信跟她要钱,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正在思索着,门外女佣敲门提醒她下楼吃饭。
  温见宁随手把信放进了抽屉里,下楼来到了餐桌前自己的座位坐下。
  很快,她就发现今天家里的人都有点奇怪。
  她们时不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温见宁,偶尔又不时交换个眼神,仿佛在交流着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见绣偷偷向她眨了眨眼,像是有话想和她说的样子。
  温见宁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没吃几口就推说不舒服,上楼休息了。
  等回到房间,她提笔给温柏青回信,在信里问了他这次要钱的原因和汇款方式,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她这几年积攒下来的钱。
  温静姝虽然待钱仔细,但为了不让家里的女孩子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百货公司里的商品,每个月都是给了零用钱的。除去平日买书的钱外,温见宁把零花钱攒了起来,可并不多。
  她把面值大的纸票夹在了信纸里,封好信后放进抽屉里,打算有空亲自寄出去。
  忙完这一切后,温见宁正准备再看一会书就上床睡觉,突然听到门外有三声细微的声响,仿佛有人用指甲小心地扣着门板。
  她连忙打开房门,门外光着脚穿着睡衣的见绣顺着缝隙钻了进来。
  两人一起上了床,钻进了一个被窝里。
  温见宁埋怨道:“你来怎么连拖鞋也不穿,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见绣压低了声音道:“穿拖鞋声音太大,之前我偷着过来就差点被见宛发现。而且就几步路,没事的。对了,见宛今天偷偷进你的房间了。她看到你在写小说,家里人都知道了。”
  温见宁这才明白今晚饭桌上众人异样目光的缘由,不由得沉默了。
  见绣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在写小说吗?你写的什么呀?”
  温见宁有点不自然道:“就是随便写着玩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她不想多说,见绣也不再多问。
  她们两个小姐妹之间原本就互相有好感,只是碍于见宛的存在,才不敢明面上往来。后来两人一起上学,又在同一个班里读书,两人之间交流越来越多,几年下来感情甚笃。
  两姐妹躲一个被窝里说了会悄悄话,见绣有点困了,又下床折回自己房间去睡觉。之前有一次她和温见宁盖一张被子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起差点被见宛抓个正着,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留在温见宁房间里过夜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温见宁拿着所余不多的零钱亲自去百货公司重新买了锁,给每一个抽屉都上了锁,钥匙和要紧的信件塞进了床头和墙壁的夹缝里。
  等忙完这一切,她这才在书桌前坐下,拿出那一日见宛翻看过的笔记本,手轻轻地摩挲着封面。当年齐先生离开后没有食言,她抵达上海后一直和温见宁有书信往来,。
  几乎每个月,温见宁都会把自己的练笔习作寄给齐先生看,之后再收到齐先生的回信,听取她的意见进行修改。
  经过六年的练习,也就这两年,温见宁才隐隐约约觉得摸着了一点写作的门径。虽然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如何,但至少她已经可以流畅地写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只是这次她打算写的是一个恋爱故事,这种文章她总不好意思寄给齐先生看,只能自己慢慢摸索着写。没想到才刚起了个头,就被见宛看到了。好在她还没写到后面,不然见宛看到了在背后还不知要编排什么呢。
  温见宁打开笔记本,认真地审视她写的开头。
  时下能在报刊上发表的小说只有两类,一类是正统文学,走五四以来新文学的路子;另一类则是面向市民的通俗文学。两者的界限没有明确界定,只大致以作品所表达的意义来区别。像温见宁想写的这个恋爱故事,就属于后者。
  姑母温静姝她们喜欢看港岛本地小报上面连载的通俗小说,所以家里的女孩也跟着看了不少。通俗小说题材很丰富,侦探的、武侠的、凶杀的各种都有,以罗曼蒂克的爱情小说最多,因为这一类卖得最好。
  香港本土的小报和内地的小报不大一样。国内的市场更大,读者口味杂多,包容性更强,除了谈情说爱类的通俗小说,武侠演义等其他题材也大受欢迎。相比之下,港岛的小报题材也比较单一,情节也比较趋于模式化。
  温见宁看得多了,只觉得都一个套路,自己也能动笔写。
  倒不是没有胸怀抱负的办报人想要打破这一困局,只是销量惨淡,资金又跟不上,没隔几天就倒闭了,类似的例子一抓一大把,让温静姝没少抱怨过。
  她搜集了这几年温静姝看过的小报,研究了一番,直到最近才动笔,自然不会因为见宛的突然打岔而中断她的计划。
  温见宁打算这篇小说写完之后,试着找一家本地的小报社投过去试一试效果。
  齐先生曾经说过,让她厚积薄发,不要急功近利。
  但温见宁想,六年了,她也是时候试探着迈出第一步。
  她正统文学的功底或许还不牢靠,但是通俗小说的路子,她想试一试。
  大约一个礼拜后,她接到了温柏青的回信。
  信中说等见宛成人礼的那天,他也会到香港来,到时候会亲自和她说明借钱的原因。
  温见宁把信收好,一边等着温柏青的到来,一边按照计划写自己的小说。
  今年香港气候比往年还要炎热,这个时候学校里已经早早地放了假。温见宁素来不喜欢交际,整日躲在楼上房间里看书,偶尔才会下来去花园里透气。
  直到这天见绣去喊她一起去花园里喝下午茶,她才觉得有点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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