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了,酒店的宴请茶也从清凉的茶饮变成了厚重些的大红袍。
陈醺一边给二位斟茶一边找重点。
横向纵向,话里话外,她都在有意识地同之前筛出来的三家竞争酒店做比较。
边说还边留心观察对面婆媳二人的神色,试图从她们的表情中找到突破口,分辩她们最在意的点。
然而在婆婆抬手端茶杯时,陈醺一眼就看到她袖口露出来腕表上的一圈彩钻。
实在光彩照人。
只一眼,陈醺就迅速收回眼神。
刚才还有在猜测,会不会是婚礼由男方出钱,所以婆婆是价格敏感型的实际消费者?
可是能戴这么贵的手表,应该不差钱才对。
除非——
“宴会厅你都看过了?”
这话问的是一脸平淡的郑女士。
她淡淡地点头:“嗯,看过了。用陪您再看一看吗?”
“不用了,你审美还是有的。”
“那直接去试菜?”
“今天就咱俩来的,有什么可试的。”
陈醺连忙适时插话:“没关系的,两位也可以试的呀,我已经跟中餐厅那边说好了,帮你们留了一个小包厢。只是中餐厅的餐具和摆盘可能会跟宴会厅厨房的出品稍微有些区别,不会每个菜都跟婚宴菜单上的一模一样,不过试个口味跟出品还是试得出来的。”
她说得热情洋溢,可对面二位都没有要起身移驾的意思。
看样子是的确不想现在去,陈醺只好又转过口风接着说:“或者改天家里人都一起来,再试?到时候跟我说,我给你们留一间大点的包厢,大圆桌那种,直接按宴席的出品上一整桌试试呢?”
没话找话的技能算是给她练出来了。
今天有旅行团到店,大堂吧一帘之隔的酒店大堂熙熙攘攘的游客三三两两等着到前台办理入住。
陈醺看了眼时间,其实还没到饭点,这会正是客房部赶房的高峰期,前台肯定没有那么多房间可以一次性放出来。
如果再不决定,大堂吧接下来很快就会被无处可去的等房客人占领。
空气里的香薰味道都在此时逐渐变得浮躁焦灼起来。
陈醺只能提前做考虑,如果一会大堂吧人多起来了,不适合谈话了,大概需要请她们搭高楼层电梯上行政酒廊。
如论如何,把客人拖住,留在店里的时间越长,成交的可能性就最大。
她还在琢磨着,然而这时,新娘的婆婆却终于开口了。
“小陈啊,你刚刚说,我们要试菜的话,会跟宴席上不一样?”
“是的,确实是会有些区别的。”
区别是,现在去中餐厅试到的菜,是一定会比宴席上的出品要精致许多的。
这一点陈醺没办法撒谎,毕竟酒店的中餐厅不同于社会餐饮,做的就是小份贵价但精致的菜式。
而宴会厅的厨房一口气要端出几百人的大菜单,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不论是摆盘的精致程度还是上菜速度都不可能没有差距。
尽管很想争取一个完美的印象,但她还是选择如实相告。
说这是她的原则也好,谈客的风格也好,陈醺始终认为,话术不是万能的。
即使她现在避重就轻哄过去了,抬高了客人的期望值让他们现在安心付款签合同,到了开席也还是会现真章的。
所以她想了想,还是决定选择如实相告。
“这个不好骗您的,阿姨,菜式都会有区别的。比方说您看咱们婚宴菜单上这道荷香牛肋骨,因为需要提前腌制入味,腌制时间短了不够入味,时间长了肉质又会老。那像宴席都是提前定好分量和上菜时间的,中餐厅的散台就没法这么做呀,所以这个菜在中餐厅就是试不到的。类似的道理,有些只适合在小厨房做的菜,宴席菜单上就也没办法出的。”
“哦?那既然连一样的菜都试不到,还有什么意义?”
不得不说,能做一家人的,连给人施压的角度都相差无几。
不过倒是让陈醺在心里有了新的理解,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继续委婉地劝说:“还是能看出来一些东西的,比方说咱们的菜合不合口味呀,是偏咸了还是偏淡了,这个都可以提前试出来跟我们说,让我们的主厨去调整的。而且在试菜的过程中,也更好把握对菜单的调整,比方说要不要多上海鲜类的菜,或者多上走地系的?禽类肉类那些的……”
几个回合没接话的郑女士在此时轻笑出声。
陈醺也捂着嘴跟着一起笑,有点不好意思:“这个…‘走地系的’是我自己起的叫法,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能让您明白就好。”
“总之实际情况就是这么回事,我们酒店这边也只是尽可能多地,提供可选的方案和建议,但最主要还是按您的审美和偏好来。”
她提起玻璃小茶壶给她们分别斟上最后一轮茶,壶见底了,她招手要叫大堂吧的小妹妹来添茶。
一只火彩闪烁的手伸出来压在陈醺将将扬起的小臂上。
“不用添了。”
是郑女士的婆婆。
“今天就到这吧,两个人也确实没什么好试的,回头再定吧。”
说着就起身,拎起稀有皮小包包。
郑女士眨眨眼,也跟着起身。
陈醺连忙问到车牌号,赶在她们前面到礼宾台帮她们录好车牌。
送出旋转玻璃大门,陈醺挥手笑着准备道别。
郑女士却在她婆婆转身之后,突然凑近陈醺。
她不设防,脚步迟滞,鞋跟在室外的粗绒地毯上刮出一道深浅不一的短促印痕。
“她这是不想跟我单独吃饭呢。”
陈醺有些诧异郑女士的突然靠近,却见她说完后,脸侧的苹果肌提起又放下,然后轻飘飘转身离开,留下陈醺在原地凌乱。
身后的旋转门依旧保持平稳的速度一圈一圈地转着,仿佛永远不会停下,也不会有迟疑的时候。
陈醺拢了拢被穿堂风吹散的长发,目送那辆黑色加长轿车离开。
这一刻,她其实挺想把刚刚郑女士突然的靠近,当成胜利在即的新号的,又觉得这声号角未免太过捕风捉影,兴许人家就是随口一说。
良久,礼宾小哥看她一直在门外站着,凑上去问:“还有客人要来啊?干嘛不进去等,怪冷的。”
她才回过神来。
确实,怪冷的。
身后有商务客人拖着小皮箱要进门,礼宾小哥小跑上前帮忙接行李开门。
又是一阵穿堂风刮过,陈醺缩起肩膀搓搓手臂,转身也要跟着回室内。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这时短促震动。
她眉心一跳,松开准备扶门的手,掏出手机来一看——
郑女士:“她应该是要定你了。”
郑女士:“准备合同吧。”
第30章 梅鹿汁
揉着被吹僵掉的脸颊回到大堂,熟悉的香薰味道涌上来。
那是一种浓郁又冷淡的味道。
像是在告诉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虽然我很欢迎你,但你永远也不可能拥有我。
其实说实在的,陈醺曾经很迷恋这股味道的气质。
没错,不是迷恋这味道本身,而是迷恋它附带的潜台词。
甚至说她自己想成为这种气质的具象化体现也不为过。
然而此刻,曾经想成为光鲜亮丽、清冷迷离的代名词的陈醺当下,却很不能免俗地,站在灯影同人影交错的华丽大堂憋笑。
倒不至于膨胀到觉得小言剧情砸到她头上,最高决策人见她一面就被她的气质谈吐打动,轻松签下亿万订单。
但郑女士能在这个时间点给她发这么两条信息,说明在刚刚的会面谈话中,她一定做对了什么。
至于得分点具体是什么,之后再慢慢研究,现在她只想先找人报喜。
总监周朗不行,还没有把签好字的合同拿回来,就不能忙着跟上司邀功。
其他同事更没必要,战友是用来并肩作战的,然而这是她从战壕的残迹里掘出来的,她自己的勋章。
不知道是昨天的入住率太高,还是今天客房部的赶房速度太慢,富丽堂皇的大堂里,来往等待入住的客人还是那么多,一点儿也没有变少。
人来人往,人声嘈杂,而陈醺站在角落,这一刻想要分享喜悦的人,却只有很明确的那一个。
她走几步躲到无人屏风后,捧着手机,任由嘴角的弧度肆虐,敲出的文字却是隐秘而克制的简略。
甚至有些没头没尾。
cx:“好像真的追到了。”
cx:“狗勾笑眯眯.jpg”
敲完发送,陈醺没再把手机揣回口袋,而是握在掌中,推开那道隔绝衣香鬓影的高大木门,回到色光暗淡的后台区域,慢慢穿回那条长长的走廊。
她打算留给自己一条走廊的时间用来得意自满,等回到办公室就收心复盘刚才成功的具体原因。
还没走到拐角,掌心很快震动。
LIN:“恭喜,被你领先一步。”
LIN:“庆祝一下?”
庆祝好理解,“领先一步”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被她领先一步?
思维受阻,陈醺低着头在嘴里细细咀嚼这几个字。
忽然肩上一股力道压下——
“刚从外面回来?”
陈醺还沉浸在记忆检索中,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惊吓到,肩膀一沉迅速回头。
是周朗,右手压在她左肩上,左手还吊儿郎当地晃车钥匙玩。
她刚要如实回答“送完客人从大堂回来”,忽然被肩背颈交接处的筋骨锢住动作,痛苦面具浮上娇俏的小脸,笑容也突然凝固,沉至谷底。
“我……”
“怎么了这是?”周朗被她突然的卡顿弄得云里雾里,收回手狐疑地问:“别告诉我是…被我拍散架了?”
他还在试探地打量,陈醺却已是痛不欲生,表情管理已然失效,像一颗焊死的生锈齿轮,整张脸扭在一起,身子却不敢妄动:“我好像……扭到了。”
“……”
这大概就是乐极生悲的现实上演方式,陈醺哀嚎,却在疼痛顺着筋骨传遍四肢百骸的瞬间,恍然想起,几天之前的那个场景。
有人也是隔着大概这么远的距离,在路边的桂花树下,边走边对她说:“我倒是觉得我快成功了。”
“照这么说,你应该也快了。”
现在她确实成功追上了客户,比他追上她还领先一步。
话里满是明晃晃的暗示,她还第一时间上赶着去报喜。
明白过来的一瞬间,本就因身后的痛感扭成一团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
周朗见她表情大变,也跟着慌了神。
“不是吧,你……头拧不回来了?”
“这我……这…要不给你算工伤??”
“你说句话啊,要不打120???”
眼看着周总监绕着她来回打转,想伸手又不敢再碰她,陈醺深吸一口气,艰难地从口中挤出几个字:“不…用…我…我缓一会……”
“那,先、先扶你回办公室??”
陈醺就这么歪着头被周朗架住,几乎是“端”回了后台办公室。
她的座位不在门边,只能艰难地在格子间中穿梭,还没摸到自己的椅子边,这怪异的组合姿势就迅速吸引了桃子和小昭的注意。
她俩凑上来,却见周朗都只能虚虚扶在陈醺身侧,给她引路,都不敢碰到她,怕额外的动作再牵扯到哪根筋。
“这是怎么了我的天哪,这,快坐下坐下。”
陈醺没法低头,只能僵硬地伸手摸着椅子轻轻坐下。
周朗这会倒是不见了刚才在走廊里的愧疚和心虚,表情跟语气都尽显无辜:“说是扭着脖子了。”
说着还要反过来数落陈醺:“你是不是稍微有点缺乏运动啊,以后下了班也稍微去健健身吧。”
陈醺:“我tm!!!”
她怒目圆睁却连想瞪他一眼都不行,只能扶着椅子边轻轻慢慢地转,等到把整个身子都转过来,让周朗进入她的视线范围,才咬着牙说:“老大你才是,以后看见人走路也稍微收收手吧!!!”
桃子和小昭听出味来了,双双看向周朗。
却只见他浓眉一挑,摆摆手说:“行行行,我的问题。你都这样了今天就不用开会了,直接下班吧。”
小昭也跟着接:“是啊醺姐,你这可不好再乱动了,早点回去养着吧,你卡留给我,我晚点帮你打下班卡?”
“咳咳。”周朗还没走远,出声提醒她们自己的存在。
代打卡这种事,明面上当然是不允许的。
小昭倒是不怵他,“还咳啥呀,不是您自己说让醺姐先下班的嘛!”
又转头吩咐桃子:“你帮忙去茶水间的冰箱里拿点冰的过来给醺姐先敷一下。”
桃子急急忙忙跑开了,小昭又轻声细语地安慰陈醺:“这两天先冰敷,会舒服一点,过了七十二小时再热敷,这样好得比较快。千万别乱动啊,小心二次扭伤。”
小昭正仔细叮嘱着,桃子已经抱了一个玻璃瓶回来了。
“没有单独的冰块之类的,只有这个冻得比较久,先凑合着冰一下吧。”
陈醺扭不过去头,也看不到桃子拿来的需要“凑活一下”的具体是什么物件。
小昭接过桃子手里的东西,轻轻贴上陈醺的后颈:“是这儿疼吗?还是再往下一点?”
陈醺挺着背也不敢乱动,哼哼唧唧地回答:“差不多就这儿吧。”
连嘴都不敢张大了怕扯着痛处,只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往四面八方转到眼眶最边沿。
后颈有一片轻柔的清凉覆盖上来,暂时掩盖住了疼痛和麻痹的神经,陈醺轻轻舒了一口气,脑筋也逐渐回笼,意识到一个问题。
就算今天可以提前下班,可自己现在这幅状态,也是铁定没法自己开车了。
她有点犹豫,一会儿是叫个代驾呢,还是直接打个车走呢。
正琢磨着呢,这时,一直被她窝在掌心的手机传出震动。
“别动!”小昭及时制止了她下意识的低头动作,腾出一只手来扶住陈醺的下巴,“你别低头,我帮你接,我们都不听,你就这么说吧。”
陈醺听话地顶着头,摊开已经握得汗津津的手,任由小昭贴心地帮她按下接听键,然后打开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