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王子舟有些意外,遂回曼云说,“我来拿一些资料。哦,我是《小游园》汉译日工作的担当译员。”
“汉译日?!”曼云说,“好哇,我老王家竟然也有日语专家!我还以为姓王的都学不好日语呢!”
“啊?”
“我就学不好日语!我姓王!我日语很差!只糊弄过了N2!”
这是什么鬼逻辑,王子舟腹诽着,却意识到曼云是在努力活跃气氛——这会实在太、太惆怅了,十六叠的空间里充斥着那种灰扑扑的、像迷雾一样的东西,曼云在费劲驱赶它。
于是,王子舟也试图付出一点努力,她问曼云:“你的名字怎么写呀?”
曼云说:“曼妙之曼,云气之云!”
“呃——”王子舟莫名意识到,“这是真名吗?”
“不是。”曼云说。
“那真名是……”
曼云忽然一把揽住陈坞,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许说。”
陈坞掰开他的手:“我没打算说。”
曼云松一口气,又看王子舟,语声温柔:“不要在意那些,我就叫曼云。”
“你不会还有个姐姐叫曼玉吧?”
“你怎么知道?我真的有个姐姐叫曼玉!”
“是真的有姐姐吗?!”
“当然真的啊!”
王子舟看陈坞,陈坞说:“是真的。”她才真的信了。
“你为什么相信这家伙的话啊?”曼云扭头看陈坞,不满道,“他难道就不会骗人吗?”
王子舟也愣了一下。是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会撒谎吧?可她却无端觉得陈坞很值得信赖。就在她反思这种盲目时,曼云却抱起臂说:“没事,他要是骗你,我帮你揍他,本家之情大过天。”
听了这话,王子舟认真观察判断了一下。这两人身高体型都差不多,曼云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谁揍谁真是说不定,可能是互相扯头发吧,那头发长一点的曼云肯定要吃亏。
“还顺利吗?”
王子舟胡思乱想的时候,原作者忽然过问进度。
她的社畜之魂一下惊醒了,答道:“啊,还行。”
接着又补了一句:“在做译前的文字分析。”
曼云忽然插话:“译前文字分析是什么?”
王子舟努力于脑海中搜罗术语,又设法把它具象化:“拿盖房子来说吧,作者写小说,就像建筑设计师,画好图纸,依样施工,最後房子落成,是这样一个流程吧?但是翻译不同,翻译是没有图纸的,翻译能看到的,就是这座已经落成的房子。至于它的设计过程、施工过程,翻译都无从知晓,翻译只能先把原来的房子一点一点拆乾净,拆到最小的单位,才有可能搞明白这个房子到底怎么回事,才有可能最大化地把它复原出来。”
“哇,好刺激。”曼云想象了一下,“那你这会就是在拆这家伙盖起来的房子咯?”
“算是吧……”王子舟捏着空易拉罐。
“那他偷工减料、瞎糊弄的角落你也会发现吧?!”
王子舟不吭声。
当然会发现。
我都给你拆到最小单位了。
连你最狂热的粉丝都做不到这一步。
“他盖错的地方你也一定会发现咯?”
当然了。
负责任的译员还要帮作者捋逻辑,做事实查证。
王子舟点点头。
“那如果原作者这个地方盖得不好,那个地方盖得不妙,简直盖了一个狗屁不通的房子,翻译是不是还会大骂作者不行?!”
王子舟不置可否地拧起眉。
“太刺激了吧!”曼云再次感叹,“感觉原作者被剥光了一样!天底下竟有如此爽快之事!这简直是偷窥狂的天堂!啊——好爽快!”他比王子舟还要亢奋,一把搭过陈坞肩膀,挑衅地说道:“怎么样,脱光了躺在砧板上什么心情,害怕吗?”
陈坞回看他一眼。
又看向王子舟。
王子舟不小心捏扁了易拉罐。
她甚至吞咽了口水。
曼云的兴奋明显传染给了她。
彷佛真的站到了刀俎之畔。
举起了刀。
脸好热。
耳根也好热。
电风扇吹过来的风一点用也没有。
有人说,翻译不是翻译,是重写①。
是在肢解、咀嚼、吞咽了原文之後的重新输出。
现在我就坐在你的领地里,决定肢解你,重写你。
你、准备好了吗?
“煮るなり、焼くなり、お好きなように。”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夸张地回道。
第07章
「爱人」
真是挑衅,变态小王想。
自己手持解剖刀,助手曼云问砧板上的鱼肉:“脱光了躺在砧板上什么心情,害怕吗?”鱼肉脖子一横,回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变态小王甚至听到自己磨後槽牙的声音。
直到曼云嫌弃地一把推开陈坞,大叫了一声“做作”,王子舟才从那个想象的情境里骤然醒来,慌慌张张一摸脖子,竟然也热得不行。
鱼肉抬眼看曼云:“俎上鱼肉,不就只能任人宰割吗?是你先用了这个比喻,我回应你而已,有什么问题?”
曼云摆手示弱:“好好好,没有问题,你对,你都对。”继而扭头转向对面的王子舟,压着声音比了个口形:“看吧,刺——蝟!”
王子舟差点笑出来,不过还是忍住了。她似乎明白陈坞为什么不用母语回答。曼云的问题实在是太赤裸了,用母语回怎么都很奇怪,还不如回个更奇怪的,何况——使用非母语还有巨大的容错空间,就算胡乱说上一通,就算遭遇误读,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不过就是没学好外语嘛。
耳根潮热迅速退去,音箱里的歌也跳到了下一首,气氛忽然明快起来,彷佛先前那些灰霾未曾到来过似的,这个空间仍然属于炽热、耀眼的夏季。真好啊,比躲在公寓空调间里可松快多了,王子舟生出几分古怪的贪恋心情,但她也很清楚,是时候道别了。
她拿着自己喝空的易拉罐起了身,问:“垃圾桶在哪里?”
曼云忙说:“哎呀,你放那就好了,会有人收拾的。”说着乜一眼陈坞,又问王子舟:“你要走了吗?”
王子舟“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将易拉罐放回矮桌,提起书包。陈坞也跟着起身,把那一摞书重新抱给她。王子舟道了谢,将它们一一装进书包,费劲地拉上了拉链。
曼云在一旁垂眼看她收拾,说:“简直就是个炸药包。”
王子舟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她说:“那我走了。”
王子舟说着将书包甩上肩,曼云却忽然拽住了她另一条背包带:“等等,没看见正在装吃的呢吗?”
王子舟这才看到陈坞在装便当盒。
太奇怪了吧?!
陈坞把装了翅中和鸡腿的盒子递给她。
“你有微波炉吧?”“有。”“中火热四分钟就好了。”
王子舟光顾着说话,没接盒子。曼云一把抢过来,直接拉开她的书包,把密封饭盒塞了进去:“行了,更像个炸药包了,带着便当好好上学去吧!”
王子舟觉得肩膀要塌了。
她短促呼了口气,逃跑似的出了门——
真是诡异的宿舍!真是诡异的一天!以至于等她蹬车回家、从包里翻出那只饭盒时,都没能从那种离奇感里脱离出来。
明明只是去借个书。
却接连遭遇可疑室友野口、奇奇怪怪的红沙发、话多秘密也多的潇洒男子曼云、赤裸裸的译者与作者之间的关系比喻,以及这个尚未完全变凉的便当盒。
哦,还有谈睿鸣。
这个人到底是谁?
陈坞接电话时的神情一直在王子舟脑海里挥之不去。
窥探欲简直要吞噬她了,可她左思右想,也没有能够在记忆里找到有关这个名字的任何资讯。但有一点,她很确信,除陈坞外,曼云和谈睿鸣之间应该也存在不浅的交情——
难道,是宿舍里那个空床位?
想不通。
想不通就只能把自己投入无限的工作中。
暑期天亮得早,王子舟把睡觉时间和起床时间都往前挪了一个小时,这样上午可以多写会论文,下午和晚上的工作时间也不至于太长。像设定好的程式一样连续跑了十来天之後,王子舟忽然意识到,她和原作者的联络又中断了。
她有好几次遇到问题都想问,但是一开启聊天软体,就罢手了——其实不光对陈坞这样,她对许多不熟的朋友也是如此,从不主动联络也不主动麻烦别人,被动地社交着,就像球场上的那个接球陪练。
早年和蒋剑照还不太熟的时候,蒋剑照就说她:我如果一个月不找你,你是不是也不会给我发讯息?
好像是的。
主动联络半生不熟的人,要么迫不得已,要么冲动到了极点。
现在这两点,好像都不太具备。
这天她从研究室出来,正犹豫要不要给陈坞发个问题汇总邮件之类的,一进食堂,一眼就看到了曼云。
说来奇怪,她明明只见过曼云一次,却觉得曼云像个老熟人——或许比老熟人还可怕,她总觉得曼云像亲戚,关系好的堂兄之类。
曼云要了一个烤肉卷,她也要了一个烤肉卷。
站在视窗外等烤肉卷出来的时候,曼云余光一瞥:“学我干嘛?”
王子舟毫不示弱:“你申请吃烤肉卷的专利了吗?”
曼云先接到了里面递出来的烤肉卷,王子舟紧随其後也拿到了。曼云去买饮料,她也去买饮料。曼云结账,她也去结账。
“跟着我干嘛?”
“你坐哪?”王子舟只问不答。
曼云找了个最近的空位坐下来,王子舟跟着往旁边一坐。
“跟屁虫。”曼云说她,“你有这个劲还不如去折磨你那个原作者。”
“我可不敢。”王子舟喝了一口饮料打算开始吃烤肉卷。
“有什么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你小声点。”王子舟瞥一圈周围,人不多,声音稍大就很明显,“食不言!你还是先吃饭吧!”
曼云没好气地瞅她。
两个人一言不发吃完了烤肉卷,曼云後仰说道:“你是不是有事想问我啊?”
王子舟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笨蛋,这么明显!”他屈指点点桌面,“去,给我买个大芭菲!”
大王将军一下令,狗腿小王立刻拔腿去视窗购买了大芭菲,恭恭敬敬呈送到大将军面前:“请吧!”
满满一大杯的奶油冰淇淋。
曼云独享着大芭菲,心情大好:“问吧!”
王子舟侧坐在一旁,谨慎问道:“谈睿鸣到底是谁?如果实在不能说……你也可以拒绝告诉我。”
曼云用余光斜她:“你是想知道谈睿鸣和我们的关系吧?这个嘛……很难说,非要类比一下,那就是爱人吧!”
王子舟差点被口水呛到。
曼云说“爱人”,用的是日语发音“あいじん”。
“你、你知道——”王子舟结巴了一下,她知道曼云日语不行,但好歹也是过了N2的人,不至于瞎用到这种地步,“你知道这个词在日语里的意思和汉语里不一样吧?”
“知道啊。”曼云瞥她,“不就是情人、第三者嘛!”
王子舟傻了。
曼云若无其事继续吃大芭菲。
“你们……”
“我说了类比嘛。”曼云说,“干嘛那么吃惊?我、陈坞、谈睿鸣,就是类似那种结构的畸形关系——互为爱人(あいじん)!”
他很厚脸皮地又把那个词说了一遍。
乱用外语的人真是可怕!
王子舟叹服了:“这是什么鬼关系?”
“好奇吧?来,纸笔给我。”
王子舟从包里翻出iPad和笔给他。
曼云点开她的笔记软体,拿起笔就开始写写画画。一共画了三条长横线,右边分别写“谈睿鸣”“陈”“我”,然後再在每一条长线下面,又画短平行线,短线中间又标注“谈”“陈”“我”这些字样,看得人一头雾水。
“看懂了吗?”老师敲击萤幕问道。
王子舟摇摇头。
“笨蛋!”老师气绝。
“你给解答一下嘛。”
“不行,补课是另外的价钱。”
“你还想吃什么?”狗腿小王问道。
“吃什么吃?”曼云将那一大杯芭菲吃到了底,反过来教训她,“你现在就是贪吃金鱼,一下子给你投太多鱼食,你会不加节制吃到撑死。”
王子舟气死了。
曼云慢条斯理收拾了餐盘:“走了。”
“去哪啊?”
“去打工。”
“去哪打工?”
“华侨墓地。”
王子舟也收拾餐盘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