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赵熙之
时间:2022-01-08 11:54:45

  王子舟和曼云面面相觑:“啊?”
  ①池田屋事件:即日本德川幕府末期,发生在京都三条小桥一家名叫池田屋的旅馆的政治袭击事件。
  ②新选组:即日本幕末时期一个亲幕府的武士组织。
  ③土方岁三:剑术家,新选组副长。
  ④冲田总司:新选组一番队组长。
  小王将军缄口不言,大王将军口无遮拦:“见过啊,在食堂,是吧?”他瞥一眼王子舟:“某人还蹭了我一个大芭菲!好吃吧?”
  此人简直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祸乱朝纲!
  小王将军气死了,脑子里涌出一百八十条骂人的成语,最後还是只能忍气吞声背下这口黑锅。
  等着瞧吧,王曼云。
  我们秋後算账。
  陈坞听了曼云的话,点了点头。
  昏君!小王将军想——昏君配佞臣,国将不国,祝福你们。
  大王将军若无其事在平板上追加了订单,又看看他们喝的酒,一个红色一个黄色:“噢哟,土方岁三和冲田总司,那我点近藤勇①吧?”手一顿:“怎么没有近藤勇?!算了不喝了。”又故意把他们的酒杯摆在一起,啧啧说道:“岁三和总司,也太暧昧了吧?”
  “你说的那是同人文吧?岁三和总司现实中并不是那样,他们只是同事关系!”王子舟抢回酒杯辩驳道。
  “怎样,岁三还给总司看病配药呢,这么关心总司,就是很可疑!”
  “你好奇怪!”王子舟说。
  劝架昏君上场了,昏君说:“快吃吧。”
  王子舟夹了一筷子炸鸡块,塞进嘴里,气鼓鼓地咀嚼着。
  曼云差点笑昏过去。
  曼云说:“你看她好像仓鼠。”
  陈坞接道:“我是刺蝟,她是仓鼠,那你是什么?”
  曼云单手支了下巴:“我嘛,《疯狂动物城》里那个狐狸尼克·王尔德。”
  王子舟心道,是挺像的,坑蒙拐骗,样样在行。
  但她不服:“为什么你是主角?”
  曼云厚脸皮地说:“因为我有魅力啊——”又瞥陈坞道:“你问他,他那个《小游园》里最受欢迎的角色,原型是谁?”
  王子舟立刻想到《小游园》里一个名叫“顼天竺”的鬼。
  经她查证,“顼天竺”见载于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前集卷十四《诺皋记上》②。在段成式的笔记中,顼天竺仅一笔带过,至于长得什么样,拥有什么样的个性,一字未提。在《小游园》里,顼天竺则是一个帅气潇洒、放荡不羁的厕鬼。
  王子舟读的时候就能感觉到,这个角色简直不受作者控制——像是自己从土里冒出来、从树上掉下来的,完全自发生长,充满了生命力,这大概也是顼天竺受读者欢迎的原因吧?
  王子舟看有些书评里讲顼天竺,说他是这个故事中难得聪明、且有丰沛活气的生动角色,一定程度上甚至超越了男主角。那时候王子舟就很好奇,陈坞为什么会写出这么一个角色来?文献里的妖怪,一般都没有说明性格,他是依照什么去设计、给这些妖怪匹配上个性的呢?
  竟然有原型。
  原型就坐在她面前。
  “你就是那个厕鬼?”王子舟问曼云。
  曼云说:“算你聪明。”
  王子舟很震撼。
  完蛋了,她以後只要翻译到顼天竺相关的剧情,脑子里都要浮现出曼云的脸了——是的,书里的妖魔鬼怪们平时并不以真身活动,它们有人形。
  王子舟喝了口酒压惊。
  等一下。
  她忽然意识到,顼天竺是《小游园-I》中就登场的角色,而《小游园-I》是在她大三那年出版的作品,写成时间应该更早,那陈坞至少在大二的时候就认识远在北京的曼云了?
  也就是说,在陈坞申请入住东竹寮、曼云去挑申请人资料表之前,他们就已经是熟人了。
  因为如果在不熟悉不了解的情况下,拿对方当原型来写,最终呈现结果很可能是四不像的一团糟,生动不起来的。
  王子舟问:“所以,你们那么早就认识了?”
  陈坞没吭声。
  曼云挑眉:“比你想象得更早。”
  “更早是?”
  曼云嘴角忽然弯起一个不可言明的弧度,似乎包含了非常复杂的情绪。他用手肘拱了拱陈坞:“你来说。”
  “我高二。”陈坞答道,“他大一。”
  “因为谈睿鸣认识的吗?”
  曼云瞪大了眼,陈坞也有些惊讶。
  王子舟後悔了一刹那,不过转念一想,也没必要瞒着陈坞这件事,乾脆坦白道:“不好意思,我那天在宿舍听见这个名字之後有点好奇,就打听了一下。刚好我有个好朋友和谈睿鸣一个高中,她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
  “是蒋剑照吗?”陈坞问。
  王子舟一惊:“你认识她吗?”
  “有一点印象。”他说。
  曼云微微後仰,略眯眼道:“她怎么说的谈睿鸣?”
  王子舟回道:“说成绩很好,但存在感不强……可能是因为不爱出风头?”
  “半对半错吧。”曼云从略微紧绷的状态调整到一个放松的坐姿,“他确实不爱出风头,但你知道,有些人的存在感,是想掩也掩不了的吧?”
  “嗯。”
  “谈睿鸣就是小说家最爱的那种角色。”曼云余光扫了一下陈坞,又转向王子舟,“《小游园》里有一个——你上哪个图书馆都查不到出处的妖怪。”
  “我可以说吗?”他停顿了一下,问陈坞。
  陈坞没出声。
  “我不说,她也肯定会问的。”曼云重新看向王子舟,“是吧?小本家。”
  王子舟知道那个妖怪。
  她也确实很想问问陈坞,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该怎么翻译?
  她问:“是那个叫作‘夷魍’的妖怪吗?”
  曼云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真不愧是我的小本家,工作就是认真负责,书读得真细!”
  王子舟对陈坞说:“我确实没有查到那个妖怪,我们的那个线上文件里,你也没有新增有关那个妖怪的任何说明。”
  “夷魍”是《小游园》里最弱气又最强大的妖怪。
  所有角色就属它没有人形,甚至可以说,它没有形,就像一团看不到的空气——它很弱,弱到无法控制自己的到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消散,但却因此制造出了一种强烈的恐怖感,让人惴惴不安。有时众角色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时候,忽然安静下来,就是因为——夷魍到了。
  谁也看不见它,但大家都能感觉到它来了。
  被它笼罩、包裹。
  “完了,夷魍来了。”——这是《小游园》中最常出现的一句台词,它会让故事气氛急转直下,掉进泥潭死水之中。
  王子舟在阅读过程中,一方面很害怕这个夷魍出来,另一方面又觉得它很可怜——在陈坞的描述中,与其自带的那种强烈的存在感截然相反的,是夷魍根本没有一点自主决定的权力,到来也好,消散也好,夷魍都做不了主。
  王子舟常常觉得,那个被大家害怕、厌恶的夷魍,总是在无声地哭泣,因为它无形,它的悲伤与无助甚至不能用眼泪来解决。
  如果它有形,应该是一个爱哭、脆弱的小孩子。
  也许在历史文献中有过相似的妖怪记载,不过“夷魍”这个名字,王子舟一直没能查到。
  “是我自造的。”陈坞说。
  “造词的依据是?”王子舟问。
  陈坞想了想,说道:“夷魍的设定是无形、是看不见的。《道德经》里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幽冥录》里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字即取自于此。至于‘魍’,把这个字的鬼偏旁去掉就是‘罔’,即‘象罔’之罔,《庄子》里提到的象罔,也包括无形之意。”
  停顿了一会,他说:“大概是这样。你可以参照你的语料库来翻译,这取决于你。”
  “好。”王子舟应道。
  但这个问题明显没有得到最终解答——曼云说谈睿鸣是小说家最爱的那种角色,紧接着就说起《小游园》里这个唯一的自造妖怪,他们之间不可能没有联络。
  曼云在一旁徒劳地转动茶杯。
  王子舟小心留意着气氛,问道:“所以……这个夷魍,也是有原型的吗?或许……也和谈睿鸣有关?”
  “是。”陈坞犹豫了片刻,说道。
  他应声的时候,甚至没有抬头。
  曼云也一反常态,收起了所有的嬉皮笑脸。
  王子舟忽然觉得压力好大,其实好像不该问了。
  不该问了。
  但曼云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又觉得可以问一问。
  “谈睿鸣知道自己是夷魍的原型吗?”
  “他就是夷魍,他当然知道。”曼云答。
  他就是夷魍。
  存在感巨大、却随时要消散。
  陈坞没说话。
  曼云也不再吭声了。
  席间气氛忽然掉进冰窟。
  完了,夷魍来了。
  ①近藤勇:新选组局长。
  ②“厕鬼名顼天竺。”见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四《诺皋记上》。
 
 
第08章 
  「变质」
  外面隔间笑声不断,唯此处死气沉沉。
  还好追加的茶泡饭和烤串送来了,店员掀开隔间布帘的刹那,曼云率先从夷魍织就的铺天大网中逃脱出来。
  他接过茶泡饭,说了一声:“饿死了。”
  王子舟问他:“你是刚从墓地打工回来吗?”
  曼云说:“是啊,我进来的时候你没闻见一股新鲜的青草香气吗?”
  别人说起墓地,重点肯定不会是青草的香气。
  真是神奇的男子。
  《小游园》里的厕鬼顼天竺,总给王子舟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觉。但那种无视一切、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潇洒背後,分明隐藏着一些沉甸甸的、意味不明的东西,使得这个角色拥有谜一样复杂的底色——作者写到第三部 ,仍然没有对其进行揭露,这让王子舟十分好奇。 
  这种好奇投射到原型身上,使得虚构越过那道藩篱,闯入了现实的境界。
  王子舟的直觉很敏锐,她打量着对面的作者与角色原型,嗅到了不寻常的故事气息——他们各自的,他们之间的,甚至、我和他们的。
  翻译了那么多的作品,她头一次产生这样新鲜的感觉。
  她问:“谈睿鸣现在在美国吗?”
  “这个点吗?”陈坞抬手看了一眼表,很精确地告诉她,“不在了。”
  正埋头吃茶泡饭的曼云扑哧笑出来。
  王子舟不理解这突如其来的笑声。
  曼云乜陈坞:“有必要吗?人家的意思是问谈睿鸣是不是在美国上学,不是问人这会在不在美国。”
  陈坞说:“是吗?”
  王子舟忽然反应过来:“谈睿鸣现在是不是在飞机上?!”
  陈坞说:“是。”
  王子舟问:“是放假回国,还是……”
  曼云说:“飞关西。”
  王子舟一愣:“诶?!谈睿鸣也要来京都吗?”
  曼云抬头:“为什么用‘也’啊?”
  王子舟说:“我有个朋友过几天也要来京都。”接着又补了一句:“哦,就是刚才说的那个蒋剑照。”
  “又来一个江阴人。”曼云喝了口茶,挑眉说,“怎么回事啊,江阴人要在京都成立什么组织吗?”
  王子舟警告他:“你小心讲话!”
  “挺好。”曼云说,“两个江阴人联合起来我怕应付不了,但是三个江阴人凑到一起,肯定要内讧,到时候我们这些外地人坐收渔利就好了。”
  明明是玩笑话,王子舟竟然真的能想象到五个人坐到一起的场景——尽管她压根没见过谈睿鸣,也不知道谈睿鸣长什么模样。
  会见到的吧?
  王子舟相信那种直觉。
  虽然话题没有完全摆脱掉谈睿鸣,但王子舟可以确定,夷魍已经暂时离开了这里。旁边隔间的热闹气氛也顺利传递过来,曼云填饱了肚子,恢复了一贯轻松、不羁的姿态,开始说一些东竹寮的怪人怪事——
  什么“留级到大七,别人问他没关系吗?他说当然有关系,然後继续若无其事喝酒”的寮生,还有“放着好好的宿舍不住,非要一个人躲到楼梯下面狭小储物间里,好多天也不出来”的寮生,以及“把便衣警察抓起来并软禁”的寮生……简直丰富多彩。
  因为话多,曼云确实很容易成为席间主角,但他也会适当拱一拱陈坞,说一些“是不是”“你知道那个吧”“哦你那时候还没来东竹寮”之类的话。陈坞会顺着他应上几声,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
  王子舟一边听曼云说话,一边留意着陈坞。同时,她也意识到陈坞一直在观察曼云和自己,以及帘子外面走过的客人和店员。
  上次在东竹寮的宿舍里,王子舟就有所觉察——陈坞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很日常,但好像又在日常之外,他身处其中,却像一个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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