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赵熙之
时间:2022-01-08 11:54:45

  两个小学生喊着“こんにちは”,一溜烟地越过他们轻松跑上去了。王子舟目瞪口呆,一时很难辨明那句高亢嘹亮的こんにちは是什么意思,也许是——我们就先上去咯,老人家慢慢走哦!
  小学生昨晚肯定睡了个好觉,彻夜不睡再来爬爬试试呢!
  王子舟腹诽着加快了脚步。
  陈坞提醒说:“可以慢慢走,不用着急。”
  王子舟放慢步速,坦然接受了被小学生轻松超越的事实,遇到其他赶上来的人也能安心地打招呼了。
  一旦不追求登顶这个目标,心情闲散地走着,好像也没有那么费劲乏味。
  树枝上的鸟叫,脚底的碎石与落叶,步道旁的野草,刚刚开出来的粉紫色小花,流淌的山泉水,狭窄的木桥,还有风。
  都是窝在工作桌前触控不到的东西。
  王子舟久违地生出游玩的心情。
  他们时而一前一後,时而并肩地走。
  快到五山送火的火床时,王子舟忽然想到,说:“明天就是五山送火吧?”
  陈坞说:“对,明天是八月十六号。”
  所谓五山送火,即在每年八月十六日当晚,在京都诸山上点燃篝火,以驱散疫病,据传与盂兰盆节有关。大文字山得此名,也正是因为每年这天,会在这座山上用篝火点燃一个“大”字出来。
  说起这个,王子舟立刻想起一个笑话。
  她说:“听说以前有京都大学的学生,在五山送火前集体登山,在点火的时候一起开启手电筒,汇聚成一个大光点,故意让‘大’字看起来像个‘犬’字,惹恼了一众京都市民①。”
  “是鹫田清一写的吗?”
  “嗯!”王子舟有些惊讶,“京都の平热:哲学者の都市案内。”
  “我在J大图书馆好像见过它的中文译本。”陈坞说,“《京都人生》,沿206路电车的路线来讲京都各处的人和事,是同一本吧?”
  “对!”王子舟说,“你要看原版吗?讲谈社出的,我那里有。”
  “好。”他应道。
  “你是哪一年看的?”
  “大三。”
  “我也是大三看的。”王子舟心想,我们读了名字不同的两本书,但其实好像又算是同一本书,“那时候我正好来K大交换。”
  “为什么选了K大?”
  “不知道,可能喜欢京都吧,刚好也有交换专案。”王子舟偏头看他,“你呢?学校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来这里?”
  “考上了就来了。”陈坞说,“而且京都很适合骑车。”
  “你喜欢骑车吗?”
  “嗯。”
  “我也喜欢骑车。”
  王子舟喜欢这种靠身体控制平衡、完全仰仗双腿发力驱动的交通工具,比起摩托、汽车,它给人一种更踏实的掌控感。
  天际已经白了,继续往上爬。
  王子舟说:“你要读博还是找工作?”
  陈坞回:“没有想好。”
  王子舟想了想,说:“那留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啊。”
  陈坞“嗯”了一声,问:“你是要找工作吗?”
  王子舟答:“我已经找好了。”
  他没有问王子舟去的哪家企业,也没有问具体是什么样的工作,只是说了一句:“那很好啊。”
  “也许吧?”王子舟不确定地说。
  过程其实很辛苦、很波折,但她不想去回忆了。
  “你要SPI考试②的书吗?”王子舟说,“下山之後我可以一起拿给你。”
  “好。”他说。
  登顶近在眼前了,太阳也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慷慨地将阳光铺洒开来。等他们到了山顶,下眺便是完全笼罩在霞光里的京都。
  “京都真小。”王子舟说,“还没有江阴大吧?”
  “差不多,稍小一点。”
  找了地方坐下来,陈坞把水递给她。
  王子舟咕咚咕咚喝了大半,从袋子里拿饭团吃。
  果然,爬山会饿的。
  她三两口就把饭团吃完了。
  扭头看旁边,完全和她不是同一种吃法,他非常小心,生怕米粒掉下来。
  嘿,真是。
  王子舟继续喝水,任由清晨凉爽的风拂过头发、触控她的脸。
  与温柔的风一起到来的,还有阴恻恻的毒蚊子——
  王子舟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脚脖子上迅速肿起一大块,她忍不住,一直去挠它。陈坞看她挠了一会,从包里翻出一只蚊虫止痒药水。
  王子舟叹服了。
  怎么还有男生随身带这个啊?
  他又说:“是滚珠的,如果你不在意的话——”
  王子舟飞快伸手夺过,迅速拔开盖子,胡乱涂了一气,盖好盖子还了回去——整个过程用时甚至不足一分钟。
  她继续拿起矿泉水瓶喝水。
  无事发生。
  脚脖子那一片却因为药水生出清凉的感觉。
  她莫名其妙地红了耳根。
  “下山吧!”她收拾了垃圾起身,“一会太阳很晒的。”
  “好。原路回,还是从南禅寺那边下去?”
  王子舟想,上下山当然要走不一样的路,原路返回也太没劲了。于是,小王将军信心十足地说:“南禅寺吧!”
  人总是要为自负买单,小王将军完全没有料到,下山的路竟如此糟糕——她几度都怀疑陈坞带错路了,步道狭窄,完全是泥路,两边树木生长交缠拱在头顶,像是进了什么野林子,但因为对面也不断有登山的人上来,王子舟便打消了“走错路”的疑虑,但神经仍然紧绷着,这导致她异常疲惫。
  温度逐渐上来了,林间的蝉也醒了,蚊虫伺机而动,与上山时慢悠悠的心情完全不同——下山格外迫切。
  到坡度大的地方,她觉得自己简直像颗滑落下坡的松果,骨碌碌地就滚下去了,刹都刹不住——有几次陈坞看她真的要摔下去,拽住了她的包带。
  真是谢天谢地。
  小王将军下了山,生出一种劫後余生的心情,伴随而来的则是铺天盖地的困意。到南禅寺後面墓地的时候,已经大上午了,因为缺觉和过劳,心跳快到飞起,王子舟觉得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漂浮。
  烈日和蝉鸣折磨着我。
  路为什么连尽头也没有?
  没完没了的拐弯。
  我要回家。
  王子舟在心里哀嚎。
  走不动了,不要说走回家了,她连走去车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要打车。
  王子舟飞快计算了里程和费用,决定打车回家。
  她一意孤行地把陈坞也拽上了车。
  她说:“正好我把书拿给你。”
  回家其实很快,连三公里都没有,汽车哧溜一下就到了。
  下了车往公寓走,陈坞止步于大门,王子舟却说:“进来吧,太热了。”
  烈日杲杲,让人在外面等也太残忍了。
  不过王子舟已经没有心思去细想那些了,她此刻的脑子就是一团浆糊,进了电梯上楼,她开门进屋脱鞋,看陈坞站在门外,说:“进来啊。”
  陈坞走进下沉玄关。
  他似乎想让大门开着,但门顶的闭门器却总是试图把门关上。
  王子舟想起上次在东竹寮,他也非要把宿舍门敞着。他好像很在意封闭空间里的单独相处,所以非要开着门,王子舟想。
  她站在进门的厨房过道里,说:“没事的,让它关上好了。”
  刚说完这一句,就响起手机振动的声音。
  王子舟从包里翻出手机。
  是妈妈打来的电话。
  她忽然生出一种逃学被抓的惶恐和心虚,一边匆忙地和陈坞说:“我接个电话。”一边拧开浴室的门,躲进去按了接听。
  “喂,妈妈。”
  “打你电话怎么没接啊?”
  “哦,开静音没听到。”
  “在哪啊?”
  “在家里。”
  “在家怎么会听不到电话?”她妈妈质疑了一句,又说,“你暑假真的不回来了是吧?”
  “嗯。”她声音压得很低,“要写论文,还签了本新书要翻译,回家查资料不方便。”顿了顿,她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啦?”
  “嗯嗯。”王子舟靠着狭窄的浴缸蜷坐下来。
  “耀明昨天回来了哦——”她在说王子舟表哥,“现在人在深圳蛮好的,问你工作找得怎么样,我说你找到工作了。你舅妈又说在日本工作不好,说还不如国内大城市,叫你回来多看看,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还说耀明毕业的时候好几个单位拿在手里挑挑拣拣的,你怎么一下子就定了?离毕业还早,跟找物件一样,要多看看多挑挑。我越想越气,耀明那个时候高考比你差远了,主要你非要学这个专业,理科选什么不好?选个小语种,也只好去日本。你现在找的那个工作到底怎么样啊?舅妈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你不要太早定了!”
  “已经定了。”她说。
  “那是人家定了你嘛,你找到更好的,也可以不要人家。”
  “不好这样。”她说。
  “有什么不好的?实在不行,回国好了,日本还有核辐射。”
  狭小的浴室里,很热,很闷。
  王子舟一直在流汗。
  不停地流汗。
  疲惫、心虚,还得担心这道门外的那个人。
  她忽然很累,于是不说话了。
  “我们也晓得你事情多哦。
  “学习嘛,我们肯定不担心你的。
  “论文对你肯定是小事情,就是这个工作,你还是要多考虑考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老是一冲动就去做,就跟那个时候选专业一样。
  “你将来找物件啊,结婚啊,在哪里买房子啊……方方面面都要纳入考虑才好,到年纪了,知道吧?
  “你要混得不好,舅妈又要笑我们。
  “工作还是要多看看,知道吧?”
  王子舟拿着手机拼命地擦汗。
  视线凝固在浴室门把手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东西,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嗡地一直在响。
  好像有委屈和难受涌上来。
  在胃里翻涌。
  在眼眶里翻涌。
  和汗液混在一起。
  父母没有恶意,大多数时候的相处也都是愉快的,但每次他们用过时的、属于那个小镇的人生经验来指导她的时候,她都会感到难受,不能说明的,也无法说明的——
  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找工作,很容易?
  是不是觉得它们躺在架子上,任我挑选?
  我也是挤破脑袋考试、经过一轮又一轮的面试,才得到了它。
  学习很容易吗?论文很容易吗?
  也许吧。
  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们可以接受我是一个普通人吗?
  王子舟想说,但没有办法说。
  电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通话的,总之说了很久。
  王子舟在浴室里也坐了很久。
  她不好意思肿着眼睛出去。
  等所有心情都平复了,她小心翼翼开启了门。
  陈坞就蜷坐在玄关进来那个属于厨房区域的狭短过道里。他背靠着橱柜,抱膝睡着了。
  太累了吧,换成自己,也要睡着了。
  王子舟在对面蹲下来。
  过道好小,刚刚容得下两个人。
  其实屋里有单人沙发的,可他大概觉得爬过山的衣服太脏了吧,就选择蜷坐在地板上。黑色的袜子、纯色的长裤和T恤,右手手腕上贴着两块膏药,王子舟一眼就能认出那个膏药是什么——撒隆巴斯140贴那个,小小的,双面撕开的——因为她腱鞘炎发作的时候也贴。不过看他贴的位置,大概并不是腱鞘炎,或许是别的损伤或者炎症吧?
  真好,有人和我一样,需要承受类似的疼痛。
  王子舟莫名得到了一些安慰,歪着头继续观察他。
  眉毛,以及藏在眉毛里的一颗很小的痣,鼻子、嘴唇,还有头发。
  和家人毫无建树的沟通之後,王子舟生出的厌烦和委屈之心,在这样无人打扰、执迷不悟的观察中被抚平了。
  很想薅他的头发。
  王子舟吞咽了口水。
  停下吧,王子舟。
  你这样是不对的。
  你和他的关系,只是——
  管它呢!王子舟打断自己。
  阳光从阳台探进来,有人坐在我的玄关过道里,我坐在他的对面,他睡着了,我在看他。不是有那样的情节吗?所有的一切都停了,只有主角可以活动自如。王子舟希望自己是那样的主角。这样的话,她可以来来回回走动,坐下来看坐在这里睡着的这个人,看腻了就站起来,出去走走,再回来,这个人还维持原样坐在这里。
  很安全,又很过瘾。
  非理性的念头在王子舟心海中疯长。
  时间,请你务必停留在这个空间里。
  请你务必。
  可他醒了。
  ①具体可参见[日]鹫田清一:《京都の平热:哲学者の都市案内》,讲谈社,2007年版。该书中文译本由田肖霞译,于2015年1月以《京都人生》首次出版,于2020年6月以《京都的正常体温》再版,出版社均为清华大学出版社。
  ②由Recruit Career公司制作的笔试,很多日本企业在招聘中采取这种考试,科目分为基础能力和性格检查两部分,有相关备考习题集售卖。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