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赵熙之
时间:2022-01-08 11:54:45

  “听起来有剧情感。”
  “那你触角还挺敏锐的。”
  王子舟咕哝着,看他翻开中岛敦的中短篇作品集。
  “你想看可以一起拿走。”她说。
  “可以吗?”他又确认了一遍。
  “嗯,我很大方的。”她说。
  “你最喜欢哪一篇?”他问。
  王子舟想了想:“《山月记》和《悟净出世》吧,只能选一篇,那就《悟净出世》好了,但《悟净出世》的收尾我不太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
  “说不上来。”但她还是尝试说明,“悟净去拜访沙虹隐士那里,虾精说的那一番话,已经让作为读者的我感到爽快了——他说世上什么都是空的,世上有什么好事吗?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这个世道迟早要完蛋①!简直说得太好了,我想,停止吧,就到这里,就到这里。可悟净却不甘心,非要继续往前寻找所谓意义,最後还被菩萨教训一通,说什么增上慢,说他求证这些是步入歧途,叫他去投身现实的、具体的工作——好吧,可那工作竟然是跟着唐僧去西天取经,这我怎么能接受?给唐僧挑担子,能解决内心的虚无吗?我不信。”
  她说到兴奋时就爱红脸。
  甚至气喘。
  她又听到了那个笑声,似有似无的。
  是接近呼吸的笑,很难察觉,很难捕捉。
  “你笑了吗?”她这次终于问出了口。
  “啊?”陈坞一愣,但他承认说,“好像是。”
  “果然是笑了啊……”
  “为什么笑?”
  “哪里好笑吗……”
  延英殿召对。
  在自己的地盘上,陛下发出了连问。
  这下,一向颖悟绝人的谏臣也说不出话来了。
  ①原文见中岛敦《悟净出世》:「世はなべて空しい。その世に何か一つでも善きことがあるか。もしありとせば、それは、その世の终わりがいずれは来るであろうことだけじや。」
  某种笑与呼吸一样不自觉。
  没有人会时刻留意自己的呼吸,也没有人能时刻意识到这种笑的发生——看到了就想笑,听到了就想笑,甚至只是想到了,就想笑——几乎不伴随着声响,唇角已经弯起来,眼角也攒起弧度,是发自内心的、无知觉的笑。
  怎么解释它?
  无法解释。
  只是听陛下滔滔不绝地说,臣就想笑了。
  不是不屑,不是笑话陛下,也不是内容多么逗趣,只是想笑而已。
  谏臣捧着中岛敦的作品集,愣在那里。
  就这么沉默地对视了三两分钟,王子舟开始了奇怪的耳鸣,耳鸣伴随着潮红,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根,甚至眼尾、颧骨——好热。
  比预期还要严重的过敏。
  她伸手去挠,贪婪地深呼吸,率先避开视线起了身,逃到茶几後面,撇开话题说:“咖啡可以喝了。”
  滚烫的黑咖啡到了适口的温度,王子舟捧起来咕咚咕咚喝掉了大半,本以为能有所缓解,热饮的温度却反而加重了过敏的症状,脸和脖子根本无法冷却下来。
  惴惴不安,惴惴不安。
  双手接力,转动着杯身。
  谏臣也在对面坐下来,问:“你读过《帕洛马尔》吗?”
  王子舟飞快回忆了一番,随後意识到这可能并不是什么新话题,而是在延续《悟净出世》的讨论。《帕洛马尔》是有些特别的小说,全书虽然是以“帕洛马尔(Palomar)”这个第三人称视角展开,但因其表达的触角琐细敏锐到了极致,也可以看作就是作者卡尔维诺本人的观察、思考与结论。
  作者在书写时隐藏自己,又终究会暴露自己。
  在王子舟模糊的印象里,《帕洛马尔》出版一年後,卡尔维诺就去世了。这完全称得上是他最後的作品之一——生命末期,落笔已懒得掩饰,暴露也像是刻意为之。
  王子舟几乎是将帕洛马尔看作卡尔维诺来读的,偶尔也看成自己——当作者的表达与我的经验、感受发生重叠,那一瞬间,帕洛马尔也是我。
  “我太早之前看的,记不太清了。”王子舟回说,“只剩下一些感受层面的印象,和读《悟净出世》时有相似的体验,是那种……”
  她不由皱起眉头:“徘徊于不可知、不可捉摸的巨大画面之前,茫然不安的心绪。我觉得,中岛敦虽然给出了《悟净出世》的结局,但那结局在我看来是妥协式的、无可奈何的,并非他真正求索的,或者说勉强求索到了,但并不能完全解决那些困顿与不安——写完《悟净出世》的中岛敦,仍然会被那些问题所持续困扰;《帕洛马尔》也一样,关于最终必须面对的死亡,卡尔维诺提出了那么多的解决办法与说辞,但最後也只是很荒唐地让帕洛马尔在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突然死去——这分明就是没有解决问题嘛。”
  “不可能解决的。”王子舟忽然悲观地说了一句,“存活着的事实。”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掉进名为痛苦的沼泽。在她的分类里,痛苦是区别于其他情绪独立存在的,悲伤、焦虑、恐惧、喜悦这些,往往都是因为具体的事件,而痛苦毫无由来且分外抽象,一旦跌落其中,需要耗费许多力气,才能抽身而出——有人说这是源自对死亡的终极恐惧,也有人说,是因为“渴望成为万物,万物却不可知”所带来的挫败。
  林林总总。
  王子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所有的潮热都退去了。
  在痛苦的沼泽里,连过敏这种事都不会存在。
  像濒死的鱼,躺在旱地上徒劳地张歙腮部。
  好在窗外还有蝉鸣,还有“滴——嘟——滴——嘟”的救护车声,像安全绳索一样牵引着我离开那个沼泽。但安全绳也并非时时刻刻都管用,王子舟也警惕着,万一它突然失效了怎么办?
  危险的念头。
  “那是什么?”
  有人觉察到了她的处境,顺手拽了她一把。
  王子舟从沼泽里跳出来,循他所指看过去。他指向对面墙上那个无痕胶贴上的相框,相框内装着的是一页文稿,白底黑字,以及密密麻麻的圈红与批注。
  “啊,那个——”王子舟有些愧赧,“是我收到的第一份审校返稿,用红笔改了好多好多,看起来是不是像血书?”
  他回头看她一眼,好像很容易就想明白她把这样一份返稿裱起来的原因。
  我们在意,在意的事。
  “刚收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他问。
  “是生气吧?”王子舟犹豫了片刻,说,“我的翻译有那么不堪吗?要改到这个地步?但是——”她停顿了一会:“把返稿批注看完,又觉得我翻译得简直狗屁不通,紧接着就会觉得自己不行,怀疑自己。”
  专制君主独独向谏臣暴露了自己。
  谏臣注视着她。
  王子舟呼吸都暂停了。
  我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我对谁也没有这么说过。这种根本不受控制的剖露慾望,就像是过敏的後遗症。
  王子舟内心正煎熬,谏臣又问:“那些是你画的吗?”
  相框旁边,还用无痕胶贴上着二十来张方形纸片,纸片上画着各种规则的图形与线条,都没有上色,只是反覆盘绕、堆砌。
  “是哎。”王子舟说,“压力大的时候我就喜欢画这种东西,都是乱涂乱画的。”
  “你学过画画吗?”
  “没有。”王子舟说,“我没有上过兴趣班,也没有什么兴趣特长。”
  “我也没有。”谏臣附和道。
  “你不是会吹笛子吗?”王子舟脱口而出。
  谏臣回头看她。
  他微微敛目,眉头也蹙起:“是蒋剑照告诉你的吗?”
  专制君主咋舌。
  谏臣若无其事转过头,重新去看墙上贴上着的那些方形纸片。
  王子舟心想,历史上有死于话多的皇帝吗,应该有吧?那就是我。她捧起杯子,把剩下的咖啡喝完了,再看对面,大概才喝了一口。
  她也不想提醒他。
  只是说:“对了,我之前翻译的书都会告诉蒋剑照,《小游园》的事我还没和她说。但她过几天要来,她如果看到了问起来,我要怎么说,可以告诉她《小游园》是你写的吗?”
  “不用问我的。”他回过头来说,“你想告诉谁,就可以告诉谁。”
  “话是这么说,但我认为事先徵得你的同意比较好。”王子舟说得很小声。
  “没有那么要紧。”他说着,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真的不要紧吗?”王子舟觉得自己婆婆妈妈,但她克服不了,索性继续往前求证,“你周围的人除了曼云、谈睿鸣,还有其他人知道你写小说的事吗?比如……父母。”
  “没有特意说过。”他捧着杯子道。
  这话让人很难捉摸。
  没有特意说过,不代表对方不知道;但如果笃定对方知道,就会说“他们知道”。王子舟隐约感觉到,他和家人的关系没有那么亲近,或者说,写小说这件事,在父母眼里恐怕也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好事。
  可以理解。
  他继续喝咖啡。
  王子舟眼看他杯子里的咖啡,一点一点地少下去,那种争分夺秒的心情就又发疯似的长起来。
  “说到卡尔维诺的《帕洛马尔》——”
  人们在找不到新话题的时候,就总是往前回跳。
  王子舟说:“我觉得,他在那个书里故意暴露了自己。所以我很好奇,作者是可以控制自己暴露到什么程度的吗?”
  “有些暴露是刻意的,有些是不自知的。刻意的部分也许能够控制,其他的不好说。”他回道。
  “《小游园》里……”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
  “有很多。”谏臣坦白道。
  “你会经常头痛吗?”王子舟突然问道。
  “会。”他答。
  “所以那些是你自己的经验?”王子舟问。
  她在看《小游园》时,一直很好奇主角的头痛症,它和一般的疲劳头痛、偏头痛根本不同,首先是症状——周期性发作,像涨潮退潮一样,一旦进入发作期,每天就像闹钟一样准时开启疼痛,进入消退期,则能平安无事地度过几个月甚至几年;其次是描述——他对现象的描述真实而具体,如果只是构想出来的,那也有点不可思议。
  她看主角发作的时候,总觉得那个人就是陈坞。
  他应道:“是的。”
  “原来如此。”她得到了确认,“这种头痛叫什么?”
  “发作性丛集性头痛。”
  “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没有。”又说,“上了年纪也许会好吧。”
  “发作期要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徵兆吗?或者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它发作吗?”
  “没有。”
  “什么时候开始的?”
  “高中。”
  沉默了一会,她又问:“止疼药管用吗?”
  她在《小游园》里从来没见主角服用过止痛药,连妖怪都看不下去,劝说他,新时代了,医学很发达,吃点止痛药吧,他也固执地不吃。
  “不管用。”他回。
  “哎。”王子舟长叹一口气。
  怎么办,我翻译《小游园》的时候,看到主角头痛,要代入你的脸了。
  她甚至能想象他蜷缩在坚硬地板上,头发都被冷汗浸湿的样子。
  我想捋开他汗湿的头发,抚摸他的额头和紧闭的眼睛。
  王子舟吓得打了个哆嗦。
  我疯了!这可怕的过敏後遗症!
 
 
第10章 
  「辛德瑞拉与蓝雀」
  王子舟试图喝口咖啡来抑制这种疯狂的念头,咖啡杯却早就空了。她尴尬地喝了一口空气,放下杯子问道:“那你现在是……”
  陈坞回:“发作期。”
  啊,发作期。
  王子舟曾在《小游园》里看到过那样的描述——
  说这种头痛就像一个暴君,无法讨好,亦无可能被推翻,能否轻松度日全看它心情好坏。然它又是极度的任性,你再小心翼翼它也会突然赏你一巴掌。即便这样它也觉得不过瘾,接下来的每一天几乎都会把你拖起来揍一顿,偶尔中午、晚上甚至半夜也会突然发疯揍你,揍到它心满意足,终于肯放你轻松一阵子。
  你如释重负,重获自由,但你也不知道这自由能维持多久,可能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一年、两年……甚至更久,直到你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个暴君,某个清晨,忽然一个巴掌就甩了过来。
  啊,原来这个暴君还记得我。
  如此重复多轮,说不定已经过去了七八年,你已经很清楚这个暴君的脾气了,你试着揣摩它的心思,用尽办法尝试与它握手言和,却收效甚微。
  你疲倦了,偶尔也有些绝望,但总的来说,还是在暴君的千锤百炼中变得更强了一些,毕竟眼眶额颞的一点风吹草动,你都已经能精准捕捉,对接下来要面对的疾风骤雨也都了如指掌,痛就痛吧,你说着,一个巴掌甩了过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王子舟想。
  “今天没有痛吗?”王子舟问。
  “不知道。”陈坞说,“可能侥幸逃过一劫,也可能来得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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