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舟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彷佛一个等待暴君登门的冷宫妃子——暴君迟早要来,但不知道他几时来,等着吧,只是等着。
太平静了,像在说别人的事。
王子舟又捕捉到了那种微妙的“游离感”。他在接谈睿鸣电话,在池田屋吃饭时都流露出了这种状态——
我在这里,我又不在这里;我是我,我又不是我。
王子舟有点担心,直觉告诉她这也许不是什么好的讯号。想深究,但又不太敢深究,为摆脱这种纠结不安的心情,她乾脆换了话题,说:“你最近在忙什么?”
他说:“看书看论文,做题做饭,跑步走路。”
好单调的生活,和我一样,王子舟想。
她说:“做题是……数学题吗?”
陈坞想了想,拿出仅剩10%电量的手机,解锁点亮萤幕,说:“帮日本高中生答题,数学和英语。”他说着大方地把手机递过去,王子舟看到了那个应用程式——“モバイル家庭教师”,大概猜到了它的用处。
“是学生上传不会做的题目,给出解答是吗?”
“嗯。”他说,“你可以点开看。”
王子舟根本无法克服那种诱惑——拿着别人的手机,点来点去。她同时又想,换成我肯定不会把手机给别人看,他为什么让我看他的手机?
她很小心地点进去,里面有显示“解説数”及“ランク(等级)”,居然还有学生给的评价,往下一刷都是五星好评——真是一个好老师呢!
“这个积分是做题挣的吗,做什么用?”
“检视题目要扣除一部分积分,答完之後,对方确认无误,可以返还并累积积分,积分可以兑现。”
“啊做题原来可以挣钱。”王子舟恍然大悟,“我也要下一个。”
她立刻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启App Store下载了同样的程式。
等待下载的时候,陈坞问:“你打算做什么科目?”
王子舟说:“我也要做数学和英语!”她说完又问:“做好的题目拍照发给对方就可以吗?”
“最好用iPad写。”他说,“过程太费纸了,一张可能写不完——你得让学生明白为什么这么做,不能跳步骤。而且,拍照可能拍不清楚。”
“答不出来怎么办?”
“答题是有限时的,答不出来会扣掉你为了检视这道题目使用的积分。”
“好残酷!那怎么判断我是错的还是对的?”
“学生来判断。”
“可我如果做对了,他非说我是错的怎么办?”
“他判定你做错,这道题会转给下一个人,你们都可以看到这个过程,如果下一个人的结果和你一样,那你可以投诉他,这条错题记录就可以消除。”
王子舟重新看了一眼App上的“解説数”,总数已经上千了——做家教,面对的客户就那一个,做这个,可是面对无数个小客户,无数个日本高中生。
难讨好的高中生。
他可真是有耐心。
她问:“做一题有多少钱?”
陈坞飞快算了一下:“平均差不多100日元一题。”
这个钱也太难挣了!
真的是为了挣钱下的这个App吗?王子舟很怀疑,但她跃跃欲试。她点选手机,让它回归主萤幕,忽然又瞥见一个眼生的App,遂问:“TABETE,这是什么?”
“食べて(发音tabete),来吃。”他说,“一个拯救剩余粮食的App。”
“诶?”
“就是一些商店,主要是面包店,会在打烊前释出剩余商品的套餐,你可以点开看——”他仍然大方地邀请她检视,那里面甚至可以看到他自己的每一条购买记录。王子舟一边想着,这样真的好吗?一边无法控制地点开了它。
我也太禁不起诱惑了。
王子舟反思着自己,疑惑地点开了“过去のレスキュー(过去的救援)”列表,里面都是他购买过的一些580日元、680日元的面包套餐,对比近两千日元的原价,这个价格也太划算了。
打着拯救粮食的旗号,口号听起来很环保,但实际就是个处理临期打折商品的平台——她很少去关注这些,总觉得浪费时间,这会她却奇怪捕捉到了一种社会生活田野调查的乐趣。
“有意思,我也要下一个。”她毫不避讳地表露这种突如其来的兴趣。
笑声。
又来了,那个呼吸一样的笑声。
“你又笑了。”她说。
“是吗?”他说,“好像是。”
王子舟心里滋生出古怪的满足感和空虚感,满足是因为轻而易举窥探到了对方日常生活的一角,空虚则是因为对面那只咖啡杯里,只剩一口的黑咖啡。
他杯子里的咖啡,就像一个倒计时器。
喝到底,就到了离开的时候。
一到点,灰姑娘总要退场,王子拦也拦不住。
他终于喝完了最後一口咖啡。
辛德瑞拉,你要走了。
王子舟想。
她把手机递还给对方,说:“我看手机快没电了,你要充会电吗?”
“没关系,手机没那么重要。”他说,“没有导航我也记得回去的路。”说完,他端起咖啡杯,似乎要送去厨房,王子舟连忙说:“啊,这个你就放着吧!”
“好。”他看了它一眼,从地上起身。
王子舟也跟着起身:“我找个袋子给你装书吧。”
他拿了书,等她在工作桌的抽屉里翻找。
王子舟找了一个帆布袋出来,说:“没有纸袋了,拿这个装吧。”
他说:“好。”
王子送灰姑娘到玄关。
辛德瑞拉在玄关穿上帆布鞋,开启门,弯腰点头,说:“到这里就好。”
王子点点头,说:“路上小心。”
南瓜马车接走了辛德瑞拉,王子关上门,回到屋里,看着茶几上那两只杯子叹了口气。她弯腰端起杯子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清洗,最後把它们放在沥水架上。
辛德瑞拉喝过的那只杯子——
是一个不知名的日本窑口产的,名为“蓝雀”,粗陶白底,上面手绘了一只小小蓝雀,王子舟一直觉得它很不起眼,但此刻它彷佛活了一般,只是暂时栖居在杯子表面,使得这只杯子也变得诡异起来。
她甚至能回想起辛德瑞拉捧着它喝咖啡的每一个细节。
贴着膏药的右腕,骨节分明的手,修剪得很乾净的指甲,指腹压在小小的蓝雀身上,微微低头垂目,杯体上抬,对面杯沿刚好遮挡入口的位置——喝得小心翼翼。
啊!我不要想!
王子舟内心叫嚣着,转动沥水架上的杯子,把绘有蓝雀的那一面转到里侧——看不见就好了。
自欺欺人而已,过敏的症状又开始冒头。
她甚至从橱柜里翻出药箱,想找一片氯雷他定。
没有用的,她拿着药片想。
过敏原已经离开了这个空间。
为什么还是过敏?
想起来就过敏。
就算是服用了氯雷他定,也没有一点用处的——
特别的过敏。
现代医学也解决不了,我得自寻脱敏的办法。
王子舟忽然又把杯子上的蓝雀转了回来。
辛德瑞拉,瞧你乾的好事。
那天之後,王子舟再也没碰过蓝雀杯,彷佛它就是那双只有辛德瑞拉穿得上的水晶鞋,现在遗落在她的厨房沥水架上。
总不能捧着蓝雀杯满世界找人吧?
“看看吧,这是你落下的蓝雀杯吗?端起来喝给我看看。”
太荒唐了,王子舟每次经过厨房过道,看到它,都要想起这句话——她偶尔也想,辛德瑞拉的故事也太过分了,王子凭什么满世界找她?辛德瑞拉干嘛要嫁给王子?讨厌这个故事。
论文进展不顺,要看的资料比预想中多,她乾脆放缓了进度,但也没有匀多余的时间给《小游园》的翻译工作。她是有节制的那种译员,规定每天译多少字就是多少字,一旦划分好段落,制定好计划,就严格按照日程执行——如果今天做了明天的工作,明天做什么呢?
空出来的一点零碎时间,王子舟都交付给了那个做题App。
起初解数学题是很费劲的,因为很多知识点都忘记了,她甚至在网上找了高中教材来复习。不过,记忆一旦复苏,也就没那么困难了,解题速度会逐渐变快,她看着不断增加的“解説数”和逐渐到来五星好评,内心会涌起莫名其妙的满足感。
就这么过了几天,蒋剑照到了。
王子舟早早出发去大阪接人,蒋剑照一出来看见她,连行李都不要了,冲过来就一把搂住她:“啊!我的猪!”
王子舟抗议道:“我不是猪!”
蒋剑照瞪大眼:“怎么不是,你不是属猪的吗?”
王子舟忿忿道:“那你也是猪,我们都是猪。”她说完这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辛德瑞拉——辛德瑞拉和我同年吧?辛德瑞拉居然也属猪!
反差带来的滑稽可爱,让她不自觉笑起来。
蒋剑照拧眉看她:“你笑什么?”
王子舟说:“没有笑。”
侦探小蒋说:“笑了,还是很奇怪的那种笑。”
王子舟说:“才没有,我不信。”
侦探小蒋冷笑:“下次我给你录下来,看你怎么抵赖。”又说了一句:“你有问题。”随後转身拖回自己的行李箱,看王子舟还愣着,催她道:“快,领朕出发去京都行宫!”
到了京都,天气愈加不妙,但还是赶在落雨前抵达了公寓。
蒋剑照有一种到哪都像自家的本事,她像回家一样在玄关脱了鞋,一边说着:“渴死我了。”一边迈上厨房过道,寻觅烧水壶和杯子。水壶是沉的,说明有烧好的水。她端起水壶,顺手拿过沥水架上的杯子——
好巧不巧,拿了蓝雀杯。
“不准喝!”王子舟刚帮她把行李箱提进来,就看到她往蓝雀杯里倒水。
蒋剑照扭头:“这水有毒吗?”
“水没有毒啦,你换个杯子。”她说着拉开橱柜抽屉,翻出一个蓝白条纹的杯子来:“用这个。”
“偏不。”蒋剑照拿着蓝雀杯不放,“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能用这个。”
“没洗过。”王子舟说。
蒋剑照朝里看了一眼:“胡说八道。”
王子舟纠结了很久。
最後老实交代:“好吧,那是辛德瑞拉落在我家的水晶鞋。你换个思路,用别人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蒋剑照眯起眼:“辛德瑞拉是谁?”
王子舟脸红到脖子根,看得蒋剑照大吃一惊:“天啊,你问题好严重。”
又说:“你居然背着我在京都养灰姑娘。”
她说着放下蓝雀杯,双手往後一背,仿若东巡帝王,打量这个京都地方官给自己准备的临时居所。从厨房过道往里走,就是狭小的待客区域,然後是工作桌和床,没了。
“你这个床……”东巡帝王不太满意,“有一米宽吗?”
“没有,只有80公分。”地方官回禀道。
“80公分?!”东巡帝王难以置信,“学校的床都有90吧!你要朕怎么睡?”
“我晚上可以给你表演魔法。”地方官信心十足。
“现在演!”东巡帝王命令道。
“那你帮我把这个置物架抬开嘛。”地方官请求道。
东巡帝王无可奈何,只能上手抬走床边的置物架。这时,地方官说:“你再看这个床,它其实是两张80公分的床叠起来的,把上面那张抬下来,就变成两张80公分的小床了!你睡一张,我睡一张,正好。”
东巡帝王开眼了:“这哪搞来的床?”
地方官禀道:“宜家的UT?KER(于托克)!”
“处心积虑啊,京都没有宜家吧?你还得让人从别处运来。”东巡帝王一边抬床,一边啧啧道,“随便买个正常的单人床不好么?”
“刚搬来这边买床那会,是你说你以後可能要来京都玩,我才买的这个!”地方官委屈得很,“还不是为了你!”
“好了好了,饶你一命。”理亏的东巡帝王说道,“给你加官进爵。”
两张床一摆,屋子里就几乎没什么空处了。王子舟给她找床单和毯子:“你睡里面那张。”蒋剑照托着下巴,看着那张床思索:“陈坞睡过它吗?”
“你在说什么?!”王子舟跳起来。
“干嘛这么激动?”侦探小蒋说,“辛德瑞拉难道不是陈坞吗?他来过你家吧?你也不告诉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
“很难不那么想。”侦探小蒋往单人沙发里一坐,“你现在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要勇于承认自己的慾望!何况他又不赖,你对他有企图很正常!”
“你不是说他很奇怪吗?”
“奇怪是什么坏事吗?”蒋剑照抬眼说道,“说明他与众不同啊,你被这种特质吸引也太合理了。”
王子舟咋舌。
蒋剑照气定神闲,支使她:“床单不急铺,快给朕倒杯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