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赵熙之
时间:2022-01-08 11:54:45

  王子只能靠自己狂奔。
  就这么跑回了家。
  她开锁闯进门,坐在黑洞洞的玄关里,沉默地喘息了一会,紧接着,嚎啕大哭。
  铺天盖地的,巨大的空虚。
  百般情绪像佛祖的五指山一样压下来,她比猴子还不如,只能龟缩在底下没用地大哭。
  我的心,空落落。
  连妄想都没了凭依,轻烟一般四散去了。
  好半天,才响起一个声音。
  蒋剑照走到厨房过道,看着缩在下沉玄关的她说:“你是十二点魔法消失後的辛德瑞拉吗?来,你坐到厨房来,这样比较符合你烧锅炉的灰姑娘身份。”
  王子舟哭着说:“我是王子。”
  蒋剑照气不打一处来:“哪个王子会这么窝囊地跑路?!”
  王子舟抽噎着说:“我。”
  蒋剑照忍不住薅起自己的头发:“你真是要气死我,辛德瑞拉都没跑,你跑个屁!”
  王子舟哭得更厉害了。
  我是所有版本的仙履奇缘里,唯一逃跑的王子。
  辛德瑞拉,你不要想着我了,你去追求你的幸福吧。
  窝囊的王子想道。
  蒋剑照抓了包纸巾凑到她跟前,粗暴地擦她的脸:“你最好不要流鼻涕在我手上,不然我弄死你。”
  王子舟吓得吸了一下鼻子。
  她本来洗完脸就没来得及涂面霜,面板有点干,经眼泪和汗水一蜇,再被蒋剑照这么胡乱一擦,脸火辣辣地痛起来。
  “不要擦了!”王子舟抢过纸巾盖住脸。
  成年人释放情绪,自觉习惯了节制。现实感替代了那种无倚靠的虚空,眼泪这种东西一下子就停下来了。
  蒋剑照不再管她,重新躺回了床上。
  王子舟藉着卫生间的一点光,重新洗了脸,换了衣服,最後也躺上了床。
  她交叠双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它好平静,此刻。
  王子舟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忽然倾诉欲遽增,乾脆把自己对陈坞长久以来的窥探,一五一十地倒给了蒋剑照。
  结果她回了一句——
  “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
  “很明显啊。”蒋剑照说,“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再说何止是我,你不会以为陈坞不知道你看过他的人人主页吧?”
  “为什么会知道?!”
  “人人网可以看到访客啊,傻子。”蒋剑照说,“如果有个人三番五次来造访我的主页,却总不和我打招呼,这很可疑好吧?”
  “那你知道了为什么不揭穿我?!”
  “为什么要揭穿你?陈坞也没有揭穿你啊。”蒋剑照看她,“世上的事,如果统统都去揭穿,还有什么意思?很妙啊,你的心思,你构筑的世界。你通过他单方面的表达和自己的揣测建构了一个人物出来,而这个人我在现实中又恰好认识,这很奇妙,如果揭穿你,你的建构也会中断,一切都会随之崩塌。”
  “你在那个世界很快乐,不是吗?”蒋剑照问她。
  王子舟没有说话。
  建构出来的世界,随心所欲,怎么可能不快乐。
  但这也让她意识到,她的一切喜爱与慾望,都只是虚浮不定的空中楼阁。
  “喜欢是幻觉吧?”她忽然说道。
  蒋剑照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智人也是动物啊,天生受激素奴役,如果觉得被激素操控,那喜欢也好,爱也罢,当然都是幻觉。”
  “是幻觉。”王子舟回味般地重复了一遍。
  “但你大可不必这么想。”蒋剑照扯了一下毯子,“人与人接壤,如果都视作幻觉、毫无意义的话,那大家都做孤岛好了。”
  “孤岛也很好啊。”
  “有时候是吧。”蒋剑照说,“我们势必有想成为孤岛的倾向,但又不想沦为真正的孤岛,于是在岛上搭建机场,飞去别人的岛屿,迎接别人的到访——”
  “智人是在聚落中生存的物种啊。”她接着说。
  “是啊。”王子舟神思漫游式地附和着。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我渴望又惧怕和其他人接壤,建造机场设立出入境管理处,把它经营得井井有条,是件难事。
  “怎么说呢?”蒋剑照忽然说道,“我对陈坞这个人的了解,都是一些肉眼可见的资讯,就好像看到了那片岛屿上的树木、植被与溪流,但你不一样,你看到了那片岛屿埋在深海里的东西。”
  王子舟吃了一惊。
  蒋剑照翻过身在黑暗里注视她。
  “我知道你看到了,只有那种东西,才能吸引到你。”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又澎湃起来。
  海面上滔天巨浪。
  我看见了吗?深埋在海面之下的那部分。
  我只是感觉到了。
  感觉有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完全虚构的,所以我忐忑不安,只能先做一个逃跑的王子。
  辛德瑞拉,你再等一等我。
  这种人为的、强行的冷却,在睡梦里催生出了一种理智全无的狂魔——王子舟梦到了比摸头发过分百倍的事情,她也逐渐回忆起那个场景里,辛德瑞拉抬起的手。
  他当时好像也想触碰我的头发。
  是我的错觉吗?
  分明,他邀请了我跳进那口井里看一看。
  我听到那个声音了。
  那个声音在後来的旅途中,一直在呼唤着王子舟。她和蒋剑照在奈良、大阪待了三天,每天蒋剑照因为疲惫呼呼睡过去的时候,王子舟都辗转反侧,即便好不容易睡着,她也会在半夜被那个声音叫醒——
  “你要进来看看吗?”
  她在黑暗中开启手机,点开他们最後的对话。
  王子舟:你现在可以下楼来吗?我把车还给你。
  陈坞:好。
  那天之後,他们再没有联络过。
  辛德瑞拉在干什么呢?辛德瑞拉今天头痛了吗?辛德瑞拉的手腕还疼吗?辛德瑞拉的梦里……
  也会有我吗?
  不行,等回了京都,我一定要找辛德瑞拉面谈。
  我要把所有的事情全部摊到桌面上,如果他觉得我是个变态,那我支援他去报警,把我抓起来。
  这种英勇的情绪,在回程的时候到达了巅峰。
  蒋剑照说:“感觉你要去自首一样。”
  王子舟承认得乾乾脆脆:“我就是。”
  到京都已经是晚上了,她和蒋剑照拖着箱子刚到家门口,手机忽然就急促地震动起来。蒋剑照接过她的钥匙,示意她先接电话。王子舟掏出手机,萤幕上显示——
  曼云邀请你语音通话。
  她和曼云是在鸭川三角洲喝酒那天互加的联络方式,之後就基本没有过联络。为什么突然找她?感觉很急切的样子。
  她心头忽然涌起不安。
  紧张地接起电话,那边果然不太冷静。
  “是我。”曼云说,“你在京都吗?”
  “我刚回来。”
  “你帮我个忙吧,我日语太差了,应付不来——”那边短促地停顿了两秒,然後是疲惫的呼吸声,“你来吧,在学校附属医院。”
  王子舟握紧了手机,喉头发哽:“陈坞呢?”
  “我联络不上他。”曼云沮丧地呼吸着。
  “那医院里的是谁?”
  “谈睿鸣。”
 
 
第12章 
  「夷魍」
  王子舟经历了一场深夜梦游。
  现实断裂成碎片,拼接起来,宛若水中倒影,风一吹过,支离破碎,如梦似幻。一些远离日常的陌生日语词汇,从她口中吐露出来,那一刻,她好像不是自己,而是进入到了一个虚构的故事里,发表着那些写好的台词。
  曼云给她写好的台词。
  她给医生翻译成了日语。
  一切暂告段落之後,王子舟眼睁睁看着曼云进入到濒临失控的状态。曾经那个散漫不羁的曼云好像被放逐了,留下这个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男子。
  她甚至觉得,他把她叫来,也不完全是因为外语障碍——他根本无法冷静地跟别人叙述,用日语不行,英语不行,哪怕中文也不行。
  王子舟为了听懂他的话,费了很大的劲。
  非要跟来医院的蒋剑照,甚至在旁边充当起了母语对母语的翻译。
  王子舟产生了待在窗户紧闭的车船里、那种眩晕的感觉。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谈睿鸣是夷魍了。
  它连曼云都吞没了。
  《小游园》里,唯一在夷魍到来时还能偶尔嘻嘻哈哈一两句的,只有那个厕鬼顼天竺,可现在顼天竺也垮了。
  曼云一言不发往医院外走。
  王子舟心生不祥,蒋剑照马上推她说:“快跟上去!”
  王子舟左右为难:“可这里……”
  蒋剑照回她:“没事,这有我,日语不行我还能用英语。放心,谈睿鸣是我学长,他见过我,如果他醒了,见到我总比见陌生人好吧?”
  王子舟无可奈何跟了出去。
  在黢黑的夜里,漂流似的,从K大病院前门回到了东竹寮院子。不到一公里的距离,王子舟走得累死了——曼云腿长,且根本不管後面有人跟着,自顾自走得飞快,王子舟简直是跑着追赶。
  他进门,她也进门;他上楼,她也上楼。
  就在逼近那间宿舍的时候,王子舟捕捉到了曼云身上散发的火药味。
  他哐当一下推开门。
  直奔床铺而去。
  月光从窗户倒进来,万物都铺上了一层薄亮白光,陈坞就坐在床边,没有开灯,没有开电风扇,王子舟只能听见异常沉重的呼吸声。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曼云居高临下质问他。
  “头痛。”他说。
  “现在不痛了吧?”曼云说,“手机给我。”
  “出什么事了吗?”陈坞抬头问。
  “你说呢?”曼云低头看他。
  他头发被冷汗浸湿,整个人似乎十分畏冷,说是坐着,更像蜷缩,T恤领口也都是汗——王子舟觉得他大概还没能完全从疼痛里逃出来,曼云却完全不顾他的处境,凶巴巴的,语气强硬且态度恶劣。
  拜托,对我的辛德瑞拉好一点。
  王子舟在心里恳求道。
  空气都凝滞了。
  好半天,陈坞才说:“因为谈睿鸣吗?”
  “因为谈睿鸣吗?!你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说出这句话的?”曼云几乎就要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了,“像话吗?你还是人吗?你人到底在哪?!”
  王子舟觉得陈坞就像个提线木偶。
  脑袋和躯体一拔就要断开。
  曼云揪着他。
  放开我的辛德瑞拉!她在心里大叫。
  可曼云就是不放,他愈发凶狠地说:“给我谈睿鸣家长的电话,我知道你有。”
  提线木偶说:“你先冷静一下。”
  “我、怎、么、冷、静?!”
  曼云的声音近乎咆哮了:“每次送他去医院的人是我,是我!你干了什么?你只是去拆掉了他封窗的胶带、拿走了他的炭而已!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受不受得了?!你见过满地的血吗?你见过完全丧失意识的人吗?你见过吗?你知不知道我每次送他去医院是什么感想?他妈的,为什么要在我跟前死?!”
  提线木偶冷静地看着他。
  曼云忽然松了手。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後退了一步。
  王子舟听到了流泪的声音。
  “为什么要替他瞒着?为什么就不能承认——”曼云长吸一口气,声音也忽然压到了最低,“他就是生、病、了。他需要看医生,需要吃药,需要停下来——”最後简直带上了哭腔:“停下来。”
  宣泄而出的情绪,击在了蓬松的海绵上。
  陈坞还是那样站着,观看这一切。
  王子舟忽然觉得那平静的视线好冷。
  “你先冷静下来。”他说。
  “冷静个屁!”曼云大骂,“你根本不是人。”
  说完,曼云突然往外走,王子舟吓了一跳。她下意识要追上去,怀里却被陈坞塞了一个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愣了一下,随後跑着追上了即将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曼云。
  他走,她也走。
  他上楼,她也上楼。
  这楼梯间啊,真是又黑又窄,夷魍无处无在,连区区楼梯间都不放过。
  就这么一路到了天台。
  王子舟气喘吁吁。
  她好害怕曼云脑子一热跳下去,遂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凑到他身边,闷声不吭地也伏在栏杆上。
  视野里是河对岸的低矮公寓,零零星星亮着灯。
  好灰暗的夜景啊,灰暗到可以看到头顶的星星在闪烁。王子舟东看看西看看,上看看下看看,就是不说话。好半天,曼云突然瞥她:“你上来干什么?”
  “看星星。”王子舟说。
  “谁准你上来看星星?你是寮生吗?”
  “就知道凶别人。”王子舟松了一口气,“我偏要看。”
  夜风好潮湿,慷慨地滋润因怒气而乾裂的脏腑与面板。
  王子舟敏锐地感知到,那种怒气逐渐消散了,但夷魍仍然盘踞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她叹了口气,小心地说:“可以和我说说看吗?”
  “说什么?”曼云有些不耐烦。
  他的话带了鼻音。
  黑暗中,当然辨不清脸,但王子舟闻到了眼泪的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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