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赵熙之
时间:2022-01-08 11:54:45

  人终归还是活在事务之中。
  在这些共同处理的事务中,王子舟也具体地理解了陈坞所谓的“置身事外”是怎么回事——可以粗暴地说他理性,甚至可以批评他冷漠,但王子舟清楚,他的触角反而是异于常人的敏锐,如果真的逼迫这只杯子,叫它贴到地面上去感受每一件事,那也太残忍了。
  敏锐是一种惩罚。
  因为敏锐,所以对一切都敏感,完全放任自己跌入世内,就是灾难。
  凡人脆弱、有限,未必承受得起。
  王子舟仔细揣摩着那个微妙的平衡——我并不是想逼迫他承认这么多年的旁观是错的,也没有意愿让他剥开自己、贴到地面上去感知每一件事。
  我想让他感受的,到底是什么?
  琢磨了好几天,王子舟也没得到答案。
  她连那个海绵垫也没找到。
  说好的要接你下来,我却没做到,我可真是一个夸下海口的骗子。
  谈睿鸣出院後,曼云和陈坞没让他回酒店,反而把他接回了破破烂烂的东竹寮。蒋剑照要去看几个博物馆的展,独自坐上新干线去了东京。王子舟的生活一下子被腾空,又恢复到以往的安全状态。
  无非是写论文、译稿、看书、跑步、吃饭、睡觉。
  期间她都没有联络陈坞。
  但她明显感觉到了不同,那种忍耐——
  和之前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不知道你是怎样,反正,我为了克制自己联络你,付出了巨大的忍耐力。
  熬过去的每个早晨,每个空下来的时刻,每个入睡前的叹息瞬间。
  我简直像在做什么宗教修行。
  但我也知道,我总得站上那个台子,和你来一场决斗。
  决斗日,在那个天气预报说要下雨的午後,到来了。
  暴雨要来之前,天气格外闷热。王子舟去研究科的图书馆找资料,她停好车,一反常态地扫了一圈周围其他自行车,然後就看到了它。
  她曾经骑着它,游晃于京都的大街小巷。
  它的车铃生锈了,打也打不了。
  为此她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猫眼铜铃,在它的主人生日那天,放到了人家的手心里。
  那只猫眼铜铃啊。
  它如今稳稳当当地被固定在车把上。
  买了东西,就是要用嘛。
  可是,它被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遮挡住了光芒。
  我的辛德瑞拉,为什么做这种事啊?王子舟站在露天停车场里,简直哭笑不得。
  陈坞拿塑料袋把猫眼铜铃罩起来了。
  今天要下雨,淋了雨会生锈的。
  生锈了,就坏了。
  我给你穿上雨衣,请你不要生锈。
  好不好?
  我的对手,他一定在这栋建筑物里。
  王子舟展开了搜寻。
  此刻她简直是一头训练有素的警犬,能从空气里辨别出微妙的不同、捕捉到那种痕迹。从资料室出来,穿过长长的走廊,到楼梯间,一层一层盘旋着往上走——
  为什么这么走?就是感觉,只是感觉。
  窗外夏蝉在雨前哀鸣,撕心裂肺地喊:“别下雨,别下雨,我要淋湿啦!”可骤起的大风却毫不怜惜地摇晃树枝,涌进楼梯间的狭小窗户。
  天色也暗下来。
  王子舟闻到了尘土和青草混杂在一起的腥气。
  爬啊爬,气喘吁吁。
  楼梯真长,我要去往哪里呢?就这样来到了无人的顶楼,在墙的夹角,看到了我的对手。他蜷腿坐在那里,紧闭双眼,头挨着又冷又硬的墙,汗从鬓角淌进领口。
  疼痛啊,逼迫我们忍受,又唤起我们对存在这件事的知觉。
  我这具躯体的存在,在疼痛到来的时候,是那么的明显,那么的无奈,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
  王子舟停下来,低头看他。她去查过资料,了解过这种疼痛,有人给这种疼痛打分,夸张地打到了12级,她想这一定是男人打的分,他们不知道生孩子有多痛,就敢把区区头痛评分打到爆表——VAS打分最多才到10级,还能痛到哪里去?
  她通过文字这种介质与它打照面时,确实觉得不可理喻,但此刻她注视着它的正在发生,忽然就理解了那些描述——
  有人用锋利的冰凿子,在凿我的脑子。
  持续不停地,我大叫着“停下来”,可它就是不肯住手。
  如果悬崖在我的脚边,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因为持续,因为每一天几乎都会到来,因为憎恶与恐惧,因为意志力被不断消耗,所以才有了发泄式的12级爆表评分。
  它太冷酷太无情,它毫无由来地惩罚我、折磨我。
  哀求一点用也没有,我真想让意识离开我的身体,好彻底地抛弃、旁观这种疼痛,但我做不到,我被囚禁在这具身体里,这一刻,我被拽回了地面。
  我只能与我的身体,共同承受。
  王子舟彷佛看到了那只杯子,被用力摁在粗粝的地面上,碾出一道又一道的划痕。原来你并不是一直漂浮在半空,发作期的你,每天都要被名为疼痛的暴君拽下来。
  那还要海绵垫干什么?你已经伤痕累累了,你现在就在地面上。可这不是我要的那个地面,疼痛只想让你感受疼痛,我想让你感受的,不是那种残酷无情的东西。
  王子舟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冷眼旁观的禽兽,这个时候居然在想这些。
  我就是产房外的那个丈夫。
  一边心疼,觉得你好痛苦;一边又庆幸,还好不是我,顺便再想点别的事情。
  人心真是卑鄙。
  可我还是想在你身边坐下来,把我的肩膀借给你——比冷硬的墙体,总要好受些吧?王子舟没打算徵求他的意见,因为她知道这种头痛发作时畏光、畏声,因此最好连话也不要说。
  她直接坐了下来。
  然後想到了一个词,叫趁虚而入。
  古典神话里,凡人趁着仙女洗澡偷走衣服,让仙女不得不留下来。她一直以来都讨厌这些故事,可她现在几乎是在干一样的事。人可真是容易在道德上高看自己,王子舟想,如果仙女这会就在我面前洗澡,我能忍住不偷走她的衣服吗?
  报警吧,把我抓走吧。
  我只是一个趁虚而入的奸贼。
  我揽过了他的头,我们依偎在一起,我甚至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头好沉,我可以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闻到他的洗发水味道,听到血管的搏动,以及,冰凿子砸下来的声音。
  疼痛席卷到我了,忽然间,我也感受到痛苦。
  在每一次的脉搏、呼吸里。
  我没法置身事外了。
  闪电闯进来,雷声也轰隆隆地炸响,阴云蔽日,楼梯间昏昧不明。在这个角落里,我做了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捋开你汗湿的头发,捂住你紧闭着的眼睛。
  你看我,多么守信。
  我真的来井底看你了。
  你独自守在井底,很久了吧?
  我带着另一个世界跳进来,给你看一看。还不错吧?另一个世界。人们都爱说救赎,但我不爱那么说,我不是来搭救你的,我只是来看看你。
  你记住我怎么来的,你哪天想出去,自然可以顺着我来时的路走出去,不必一直守在井底,守着那些被你长久封存的痛苦。
  我不小心看了一眼——
  那些痛苦也没有被完全封好嘛,封条被撕开过。
  离谈睿鸣那么近的时候,你也被那种痛苦席卷到了吧。如果你没有品嚐过它的滋味,夷魍这个角色怎么也不会出现的。
  夷魍就是你执意要封存、但自己挣脱出来的怪物。
  夷魍其实是你。
  你的睫毛,有点扎手。我捂着你眼睛,手心里积累着奇妙的触感,湿润温热,还有一点点颤动着的,扎手。
  你畏光,我就帮你遮去光。
  再忍耐一会,我们一起等那个暴君离开。
  等它走了,我们再决斗。
  外面的雨倒下来了,世界潮气翻涌、不得安宁,王子舟却在这个楼梯间度过了异常平静的二十分钟。这期间,她不断地问自己:我想要他感受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一种温暖的、和善的,从心底里托出来的珍贵东西。
  这一刻,王子舟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是个不错的人,不用管那些狗屁证书,狗屁分数,也不用在意那些视线与评价,只是发自内心觉得——
  我还不赖。
  我心底里的这份东西,就很不赖。
  当这种信心达到了巅峰的时候,她感受到,紧挨着她的痛苦退潮一般地平息了。
  暴君好像离开了。
  又静静地待了一会。
  真好啊,王子舟想,辛德瑞拉离我这么近。
  是时候了。
  她移开自己的手,他睁开眼。
  我想要他感受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要他感受的,是我。
  这一场决斗,我志在必得。
  “你——”他哑着嗓子开口。
  王子舟侧过身体,打断他:“手给我。”
  他把手伸出来。
  王子舟麻利地解下自己的智慧手表,戴到他手腕上,扣好、解锁,点开测量心率,像个勇士一样说:“从现在开始,我想要你感受我,可以吗?”
  陈坞的眼眶完全是湿润的,他张了嘴。
  不想等了,王子舟吻了上去。
  比想象中柔软,比想象中凉——这让她产生了莫大的虚幻感,彷佛置身梦境,亟需掐自己一把才能辨别,于是她动用牙齿,一点一点地碾过了对方的下唇。
  我可真是一头野兽。
  还好把智慧手表摘了,我可不想让它记录自己这段异常澎湃的心跳,简直让人羞愧不安——彷佛被指着鼻子说,看吧,你简直发狂了。
  我管你感没感受到,我反正感受到了。
  王子舟迅速撤离了战场。
  我真怕干出什么更奇怪的事,我需要冷静。
  这什么狗屁决斗。
  心口起伏不定。
  雷雨轰鸣,空气里满溢着不安,下一道闪电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闯进来。王子舟决定起身,离开这个决斗场,可就在她打算撑臂站起来的时候,陈坞抓住了她的手腕。
  王子舟愣了一下。
  他试图拉近她。
  王子舟又在那双湿润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随後视线下移,看到了被她牙齿碾过的地方。
  她脖颈、耳後通红,但令她更惊讶的是,陈坞的耳廓居然也那么红。
  薄薄的、白皙的面板,当血液大量流过时,就会诚实地展露出这样的颜色。
  我都不用检视智慧手表,就可以观测出你心跳的频率。
  你,感受到我了。
  你想继续感受我吗?我可以再次地吻你。
  当然公平起见,你也可以动用牙齿碾过我的下唇。
  暴雨吞没了这座小城,天黑得仿若傍晚,学校各栋楼里都亮起灯,楼梯间里却晦暗一片,连声控灯都不来打扰安静的我们。
  我们在决斗场里拔刀相向,欲争胜负。
  最後却分享着彼此的呼吸与体温。
  小心地、拙劣地。
  管它下多大的雨。
 
 
第14章 
  「我们」
  雨过天晴,不过一瞬间的事。
  楼梯间一下被照亮了,窗外响起清亮的鸟啼声,误入建筑的蜻蜓,宛若无头苍蝇似的寻找出路,王子舟就同它差不多——
  她看清楚陈坞的脸,就很想逃跑,那种闇昧气氛助长的盲目式勇敢,在大量光线铺进来的时刻,忽然就消散无踪。
  红着脸坐了一会,她突然说:“我来找资料的,先走了。”随後不管不顾起了身,把方才决斗的事撇得一乾二净,可就在她踏下阶梯的时候,陈坞叫住了她:“你的手表,不要了吗?”
  他解开表带递过来。
  王子舟扭头一把抢过,咚咚咚地跑了。
  怎么会这样?!王子舟回到图书室,脸上的温度都没能降下来——太可怕了,是激素的错!在人家最虚弱的时候,我趁虚而入了,快把我抓走吧!可她转念一想,他後来也吻我了,那辛德瑞拉也该抓走!这种倒打一耙式的推卸责任,让王子舟心里负担掉落了一大半。
  非要抓的话,得把我们俩都抓走。
  非要审判的话,得把我们关在一块审判。
  大郎不笑二郎,我们一路货色,曼云说得好!靠这种荒唐的自欺念头支撑着,王子舟找到了她要的资料,甚至回研究室坐到了傍晚,还写了两页纸的论文,最後跑去生协食堂吃了晚饭,在夜色降临的时候骑车回到了公寓。
  到家洗完澡,她才回过神来复盘今日这场决斗。突然吗?很突然,也不算突然,毕竟她预谋这场决斗已久,本来就想今天找机会和陈坞摊牌,谁能想到他恰好就把车停在研究科图书馆附近呢?对,还有那个铜铃上的塑料袋——
  王子舟仔细一想,那个塑料袋才是罪魁祸首。
  和伊甸园里的蛇一样可恶。
  是它叫我吃苹果的。
  但指责它有什么用?说到底还是我禁不住诱惑,我活该被赶出伊甸园。
  王子舟换了衣服在工作桌前坐下来,智慧手表已经充好电了。她移开磁吸充电头,拿过来往手腕上戴,忽然就闻到了奇怪的柑橘气味。我完了,我不仅幻听,还幻嗅了!她吓得把智慧手表撂到一旁,开启了手机上的手表应用,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心率记录,找到那个专属于楼梯间的时间段——
  这是我盗取来的,辛德瑞拉的心率。
  真是澎湃啊。
  她沉醉地看了一会。
  这就是证据,如果审判我,我就把它汇出来当呈堂证供。王子舟忽然踏实了一点,想着时间还早,要不然再做一会译稿。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她一开电脑,就率先点进了那个线上共享文件。
  这是我们共有的房间。
  我写点什么吧?
  她思索着,忽然就看到文件内游标闪烁。王子舟吓了一跳,游标後面立刻跳出来一个“我”字,王子舟张了张嘴,眼疾手快地按下了delete键,把那个冒出来的“我”字删掉了,她飞快地打了个“你”字,本来想继续打下去,结果对方把她打的那个“你”字也给删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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