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剑照起身要去纸篓里捡,坐在曼云对面的王子舟拦住她:“不用捡了……我看到了,我可以证明他不是乱写的。”
“天啊,你也背过?!”蒋剑照瞪大眼,“你这个变态!”
“没到变态的地步吧……”王子舟看看对面三个人,又抬头看蒋剑照,“你没背过吗?上学的时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老师或者家长,觉得你能背下来的话就说明脑子好,或者够用功……”
“我就没有刻意背过!”蒋剑照说,“我只到3.1415926!”她说着转向对面的陈坞和谈睿鸣:“你们也背过吗?我指的是後面几十位几百位那种!”
对面没否认,蒋剑照说:“好了我知道了。可这东西有什么用啊?靠这个真的能证明脑子好或者够努力吗?”
“当然可以。”曼云冷眼回道,“因为可量化,很直观。你听过那个说法吧?日本宽松世代的圆周率是3,普通人是3.14,K大生小数点後100位。这个数字一拿出来,哪个看起来更聪明或者更努力?校长为什么要夸口说自己能背109位?潜台词不就是说自己脑子够好够用功吗?总要有东西证明自己,类似的东西都可以,你的考分、你的等级——”
蒋剑照语塞地坐回了椅子里。
曼云又说:“你考上你们省内TOP的大学是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的高考分数?你的高考分数是不是证明了你自己?”
蒋剑照盯住他:“你认真的吗?”
曼云说:“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高考失利了,你应该去更好的学校,所以那个分数没法证明你。”
“恰恰相反。”蒋剑照说,“因为我模考从没考那么好过,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走了狗屎运,才上得了那个学校那个专业,所以我还得反过来证明,我的能力配得上这个分数。照你的逻辑,如果高考分数就能证明我,我岂不是高兴得要死?连反证都不用了啊!可就算这样,我也不想认可你的观点,我觉得被分数定义太可悲了,你难道能一辈子都抱着那个分数过吗?”
王子舟心中警铃大作:别说了!曼云对这个很敏感!不要提高考成绩!
结果曼云咬牙接道:“是很可悲。”
空气里漂浮着咸味。
夷魍在此。
王子舟忽然感觉到恐惧。
蒋剑照也被吓到了——夷魍降临的气氛。
它阻断了每座孤岛之间的连线,让孤岛更孤岛。
名为曼云的孤岛冷酷反问:“那你觉得能定义、证明我们的是什么?”
蒋剑照明显没有答案。
她沉默了一会就开始耍赖:“反正不是分数。”又说:“再说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寻求定义和证明?智人早晚会灭绝啊!”
王子舟很习惯她这个话术了,她遇到暂时想不明白的事情,统统都会粗暴地推给“智人灭绝”,好像这样一来,什么都不必去想了。
而曼云显然不打算放她一马:“既然智人总要灭绝,那你还吃什么饭,还累死累活看文献写论文干什么?也不用担心拿不拿得到博士学位了,反正智人要灭绝,你的博士学位有什么意义?”
蒋剑照乱了阵脚:“你在混淆概念!”
“我混淆了吗?告诉我,有什么意义?”
蒋剑照深吸一口气。
王子舟本以为她要说个一二三出来,结果她气鼓鼓酝酿了半天,回了对方一句:“意义本来就是建构的、人为赋予的,没有意义,只要智人灭绝了,这些就都不存在了!所以,只要智人会灭绝——”
“你这简直是宗教式逃避言论。”曼云冷笑,“找不到答案就高喊上帝救我、佛祖救我,除了得到一点可怜的自我安慰,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没有要解决的问题!”
“论文是不是问题?博士毕业是不是问题?毕业後去哪里是不是问题?哪里都是问题,你怎么视而不见呢?”
王子舟感觉蒋剑照要像气球一样炸掉了。
蒋剑照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她说:“你在通过攻击我,攻击你自己。”
王子舟觉得曼云在收紧後槽牙。
“那些问题的答案你也找不到,你心里跟我一样高呼智人会灭绝,你比我高明在哪?”蒋剑照瞥了眼谈睿鸣,又伸手朝身後床铺一指,“学长说你本科就买了那本《人类灭绝》,你不是因为喜欢看小说才买的吧?你就是因为标题那四个字买的,你从本科带到博士,真的读过里面的内容吗?”
王子舟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观察到的、属于曼云的床铺,她记得曼云床上放着的那本书就是高野和明的《人类灭绝》,2014年出的中译本。
曼云闷头喝了一大口酒。
他说:“你说对了,我没读过,那四个字就够了。”
蒋剑照也喝了一大口酒。
王子舟忽然感觉这景况不喝好像不行,也赶紧喝了一口。她喝完甚至瞄了一眼对面的陈坞,陈坞于是也拿过杯子抿了一小口。
只有谈睿鸣一直隐藏在黑暗中。
《小游园》里,众人开会的时候,夷魍就算来了也从不出声——没法出声嘛,但因为有事要议,就算夷魍在,大家也必须积极发言,一直说到散会。
沉默肯定不行,蒋剑照于是说:“世界上那么多宗教,怎么就没人创立个智人灭绝教呢?”
曼云说:“为什么要指望别人?你自创不就好了。”
蒋剑照虚心请教大魔头:“怎么自创?”
曼云一本正经道:“必须要有一个救世主。”
蒋剑照拧起眉:“智人都要灭绝了,还要什么救世主?这个教的存在就是为了向大家宣扬智人会灭绝这个观点,没有救世主。”
“没有救世主,就无法敛财。”
“我不需要敛财!不敛财就搞不了吗?”
“想搞也可以。”曼云放下杯子,“这样吧,我给你一个封号,你就是智人灭绝教教主,你教下有灭智四大骑士,无非就是科学啊道德啊资本啊……你象徵性挑四个就好,四骑士将会为智人灭绝吹响号角,在智人灭绝之日,四骑士会将智人带入永远的深渊——寂界。强调一下,寂界不是一个世界,只是为了方便理解而强立的概念,它是与存在完全对立的。教主的任务呢,就是向世间痛苦迷茫的羔羊传递这样的福音,宣说这个物种终将灭绝的事实。你还可以拉上古往今来一切圣贤给你背书,让我来为伟大的教主您一一解说——老子云,‘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①说明身死神灭,一无所有,才是真道!庄子云,‘何不树之于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②所谓无所有,便是一无所有,此乃暗喻永死之境!佛祖也说,‘生灭灭已,寂灭为乐!’③大阿罗汉灰身灭智,一切不还,求证涅盘,乃真永死之境!耶稣宣说——”
“快停下!”蒋剑照匆忙制止,“你等等,教主我不做了,让给你,你哪天打算成立的话,务必提前一天通知我们!”
“干嘛?”曼云端起杯子後仰睨道。
“好让我们跟你割席!”蒋剑照大声道,“你这样很危险,会被抓走的!千万不要连累我们!”
“我又不敛财!何错之有?”
“你不要执迷不悟了!全部给我忘掉!简直一派胡言!解读的什么鬼东西?圣贤听到了都要把你吊起来弄死的地步!”
王子舟没忍住,捂脸大笑。
陈坞居然也在笑。
“是,是我胡说。”曼云说,“刚才的不开心都可以忘了吧?整天想智人灭绝,还不是一样要吃饭,还不是一样要喝酒?还是说点轻松的吧!”
“就是,管它灭不灭绝,管它什么意义。”蒋剑照附和,“此刻能喘气就好!”
气氛松快了一瞬。
但只一瞬。
蒋剑照又问曼云:“你不愁毕业的事么?”
“有什么可愁的?想得出来就毕业,想不出来拉倒。”
“拉倒是?”
“延毕啊!”
“真话吗?那你心态真好。”
“不然还能怎样?”
“也是……”蒋剑照默默喝了一口酒,忽然又看向王子舟,“可其他人会在你身上附着期待吧?延毕的话,应该在那些期待以外。”
“关我屁事。”曼云说着侧头扫了一眼坐在最里面的谈睿鸣,“把别人的期待压在自己身上,是给自己上刑。我好好的一个人,凭什么上刑具?我已经做够了我能做的,延毕如果必须发生,那就只能让它发生。何况,延毕这个选项既然存在,那就说明,每个人情况就是不一样,为什么要觉得它很糟糕?”
“可就是存在区别啊。”蒋剑照看看谈睿鸣,谨慎地说道,“这个世界就是很在乎那些区别。虽然智人会灭绝,那些话语体系归根结底狗屁都不是,但我们现在就是会被卷入这个话语里——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你说是竞争、求职、升迁吗?”
“也许吧。”蒋剑照说,“人总要餬口。”
“你问小王吧。”曼云把问题抛开了。
王子舟忽然被带到,愣了一下:“为什么问我?”
“只有你找了工作嘛。”蒋剑照扭头看她,“我还真没认真问过你这个问题——你怎么就那么确定自己要去工作,要去做什么样的工作?”
“我……”王子舟说,“其实也不知道。”
“真话吗?”
“真的啊。”她小声地说,“因为日本文科博士就是很难毕业嘛,大部分人不会接着读的,那我的选项就只有去找工作,校招挑一挑看得过去的,挨个考挨个面试,谁家最终录我,那我就去。”
“你觉得那是你心仪的工作吗?”
王子舟沉默了很久。
她想过很多遍这个问题,去大企业工作,是我想要的吗?
她最终说:“是看起来不错的、合适的工作,能解决很多具体的问题。”
能解决很多具体的问题——可以给父母交待,父母拿出去说也不丢人,同时能有一份不错的薪水,可以在异国他乡立身,以上条件能全部满足,就足够幸运了,甚至应该感激。
这是我努力了二十几年,可以交的答卷。
我满意吗?我不知道。
只是,有一点点的不甘心。
我也不知道那不甘心到底是什么。
我在这个过程里,一定妥协了。
具体妥协的是什么?我很难说得清楚。
随波逐流,就是削足适履,成为相似的人——我挤上电车通勤的身影,与周围的人看起来没什么两样,我们明明那么的不同,却终归成了相似的人,过着差不多的生活。
差不多的生活。
①“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引自《道德经》。
②“何不树之于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引自《庄子·逍遥游》。
③“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引自《大般涅盘经》。
十六叠的宿舍,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夏虫夜鸣声包围。
它们真是吵闹,显得我们如此沉默。
王子舟害怕这种沉默——参与谈话,如果气氛是因为“我的发言”而忽然冷下去,她就会冒出自责般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一点挽救。
就在她纠结怎么开口时,陈坞起了身。
他说:“酸梅汤应该冰好了,要现在喝吗?”
之前吃饭的时候都说热酸梅汤不好喝,于是放进了冰箱,此刻它肯定已经到了合适的温度,几个人都点了点头。
陈坞被曼云和矮桌拦住了去路,王子舟见状忙说:“你不用出来了,我去拿吧。”
陈坞说:“还要拿杯子。”
曼云坐在椅子里,没好气地抬头瞪他:“你给我坐回去。”
陈坞问:“那你去拿吗?”
曼云不耐烦地站起来,拖长尾音:“行——”
小冰箱靠墙放着,上面有个木架子。王子舟弯腰开启冰箱,曼云从架子上拿杯子——是饭店里那种可以摞在一起的杯子,不知道从哪淘来的。屋里只有昏黄的蜡烛光,冰箱门一开启,则一下冒出又白又冷的光,曼云垂眼问王子舟:“你明年四月是不是就要去东京工作了啊?”
王子舟愣了一下说:“应该是吧。”
“那没多久了啊。”曼云接了一句,回头看陈坞。
王子舟意识到什么,没吭声。
蒋剑照说:“你们拿个东西怎么还说小话呢?”
曼云转身走回去:“什么小话?我们在讨论——具体的问题。”
“又是具体的问题。”蒋剑照咕哝。
从圆周率说到我们靠什么定义自己,再扯到智人灭绝,好像一切都要完蛋一切都不值一提,最後却又被迫回归到具体的问题——哪怕王子舟没有明说具体问题的指向,但每个人都清楚她的意思。
谈话不会无缘无故掉入沉默的陷阱,就是因为太清楚了,知道具体的问题的每一个细节,甚至不必动用到想象的力量,就是知道,就是清楚。
蒋剑照接过一只杯子,坐下来忽然说:“那既然具体的问题不可回避,我有个疑问——”
曼云也坐下来,抬眼道:“说。”
“解决这些具体问题,存在最优的选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