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赵熙之
时间:2022-01-08 11:54:45

  桃子味的棒棒冰真是清爽甜美,王子舟想,我口腔里全是这个味道,可我闻到的却是像眼泪带来的那种咸味。
  她忽然就想起昨晚从东竹寮回来後,蒋剑照随口说的:“曼云真可怜。”
  她问为什么,蒋剑照说:“说不上来,但有一点我很明确,就是——我们几个人至少还觉得自己是自己,但曼云好像觉得他不是自己,他也不接受自己。这个人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比谈睿鸣还要有毁灭欲,你懂我的意思吧?”
  王子舟昨晚不甚理解,现在懂了。
  她甚至彻底想明白了那晚在天台,曼云为什么要说自己是踩着谈睿鸣这条警示线走到了今天——他希望得到警示,不止是学业压力,不止是期待,还有摧毁不该存在的自己、那种歇斯底里的慾望。
  《小游园》里有个可以吞没一切的泥淖,厕鬼最喜欢在那一带徘徊,但总是会被结界拦住。
  他骂过那道结界:“你怎么只拦我?”
  结界静默不语。
  厕鬼说:“我就是好奇想看一眼里面什么样子,你为什么不准我看?你可真是小气得要死!”
  结界静默不语。
  因为结界知道,厕鬼根本不是出于好奇想看一眼,厕鬼是想跳下去。
  王子舟想,如果结界会说话,那它一定会说:“诚实一点吧,厕鬼,欺骗我放你进去没有用的,你就是想毁灭自己。”
  陈坞为什么要在《小游园》里拦住厕鬼?
  谁都被允许走到泥淖旁思索是否要了结自己,可厕鬼不被允许。陈坞单独为厕鬼设定了结界,独一无二的结界,永远不作回答的结界。
  没有原因,就是不许。
  作者真的很偏爱厕鬼。
  无脚鸟、无根木,浮云般飘荡的厕鬼。
  王子舟忽然好奇陈坞写这一段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她也同样好奇,作为厕鬼原型的曼云,看到这一段时又作何想。
  因此,她不合时宜地问道:“你和刺蝟说过这些吗?”
  曼云道:“我跟他说这些干嘛?”
  “可是《小游园》里……”
  “你是想问那个结界吧?”曼云瞥她一眼,忽然骂骂咧咧,“破刺蝟就是这样!他会读心术!他写那段的时候,我们甚至没见过面!”
  “但你们应该经常联络吧?语音电话、视讯之类的。”
  “没那么多联络。”曼云捏瘪了空掉的棒棒冰包装,“但他就是可以从只言片语里抓到你,他就是这种人——天生观察家,修习过读心邪术,你防着他点!”
  “啊?”王子舟没料话锋又转向自己,“我防他什么?”
  “你要是想脚踏两只船,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想。”
  “我不是那样的人!”王子舟辩驳道。
  “也是,除了刺蝟,你也喜欢不上别人了。”曼云说道。
  “凭什么这么说?!”王子舟不服气。
  “王子舟,就像没有人会像你一样用那种方式读《小游园》。”曼云忽然喊她大名,“可能也没有人比陈坞更了解你了,你知道他看过你所有的译作吗?”
  “我……不知道。”
  “包括你给别人当枪手那本。”曼云盯她道,“你那个大师姐姓黄吧?我看他读过那本书。”
  王子舟在池田屋跟陈坞说过给大师姐当枪手的事,可她从来没说过大师姐是哪位,以及那本代笔的书叫什么名字。
  “他怎么会知道……”王子舟说,“问了编辑吗?”
  如果找丁媛媛问,大概也能问出大师姐是谁,那本书叫什么,可这未免太唐突太冒犯,不像是陈坞会做出来的事。
  “你应该了解的,他怎么会做那种事?”曼云耐心地说,“当然,肯定根据重点资讯做了排除,最後得到一个比较小的范围,在这个缩小了的范围里,他找到了那本书。”
  “为什么?”王子舟满头雾水,“我甚至刻意模仿了大师姐的行文风格,大师姐最後还统一润色过!”
  “听说过莫雷利监别法吗?”
  “好像有一点印象……”王子舟于脑海中费劲搜寻,“是那个把型别概念引入艺术监别的乔瓦尼·莫雷利①吗?”
  “没错,按照莫雷利监别法的观点,画家会在构图以及绘制重要的部位时学习前辈、遵循传统,但在绘制那些不太重要的细节时——比如耳朵和手——会下意识地流露出个人特徵,而正是这些不起眼的特徵,成了监别画作是否出自某画家之手的重要凭据②。”
  曼云说完看她:“陈坞看那些译作大概也一样吧,他很清楚你会把耳朵画成什么样,清楚哪些耳朵是你画的,哪怕是在署着别人名字的译作里。”
  那些耳朵。
  不是我的下意识流露,而是我不甘心的标记,我故意的。
  我觉得我藏好了。
  可你还是把它找了出来。
  你居然明白那些东西。
  我担心喜欢只是幻觉,担心回应来得太突然、太意外,担心你不够了解我,担心你说“没有那么可怕”只是无凭安慰,现在我——
  知道了。
  我确定了。
  我们在别人不曾留意的细节里,寻找彼此。
  我们完全、是同类。
  ①乔瓦尼·莫雷利(Giovanni Morelli):1816年-1891年,义大利艺术收藏家和监赏家、作家、政要。
  ②请参考郁火星:《西方艺术研究方法论》,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62页。
 
 
第16章 
  「白纸」
  吃完冷饮,在便利店短暂歇脚之後,大小王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说来奇妙,我们一旦更改了对关系的定义,就会根据定义来调整相应的距离,同样,也势必要接受、承担相应的内在曝露——只是过了一个中午,只是在大势至菩萨跟前说了那一番话,原本两个交情甚浅的陌生人,现在也构建起了家人一般的亲切与信任。
  走到楼下,王子舟伸出双手:“给我吧!”
  曼云竟然有几分不舍,低头看纸箱:“哎。”
  王子舟没有说话。
  留一点时间给他吧!她想,就像《小游园》作者为厕鬼设定那道永不回答的结界,她也想为他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接受这个沉甸甸的纸箱。
  纸箱最终递过来。
  王子舟郑重其事双手接过。
  曼云手插兜,说:“那我走了。”
  王子舟站着没动,等他转过身走了,忽然说:“你知道他很偏爱你吧?我是说刺蝟!”
  曼云顿步,头也不回,半天才道:“你烦死了!”
  王子舟大声道:“我们都很喜欢你!拜托你也喜欢喜欢自己吧!”
  曼云瘦削的肩膀耷下来。
  他似乎长叹了一口气。
  “走了!”
  王子舟看厕鬼逐渐远离了泥淖,看曼云消失在巷口,这才抱着重得要命的纸箱回到了公寓。她把箱子和靠墙的书摆在了一起——那个女孩啊,真希望你过得顺利,有书读,有挚友,有自己喜欢做的事。
  想着想着,她坐在地板上又哭了一场。
  今天的眼泪真是丰沛,像台风登陆一样,河流里蓄满水,空气里充溢着潮气,随随便便就下起暴雨。
  哭够了,她就站起来洗脸,坐回电脑前,开启工作文件。
  蒋剑照走之前帮她把拆下来的床抬了回去,置物架也挪回了老地方,一切照旧,什么都看似没有变,但明明又觉得哪里不同了。
  譬如她现在对着《小游园》的电子原稿和译文文件,就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忐忑心情——她很好奇,陈坞怎么看待她作为译员的身份。
  大家读译作,除非译者是名家,除非译得太糟糕,一般不会留意到这个中间人。译者就像一个隐形人,多数时候并没有存在感,也几乎不会有人盯着某个译者的译作去看,因为本末倒置嘛。
  可陈坞就干了这样的事,不是因为被原作的内容吸引,而是出于那本书是由某位译员翻译的缘故。很难说他最初这么做,是不是为了一探这位担当译员的实力——毕竟我的书要经由她的手转译为另一种语言,我这么做很合理。可之後呢?他还去寻找了她那本“不曾署名”的书,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很难说是为了打探实力了。
  你几乎看了我所有的译作,又有什么样的结论呢?
  王子舟拿过手机,给陈坞发了讯息:“晚上要一起吃饭吗?”
  过了一会,他回:“嗯。”又问:“你想吃什么?”
  王子舟想想:“在家吃吧,我下午干会活就去买菜!你晚点从研究室直接过来就行。”
  陈坞回她:“你忙工作吧,不必特意出去,我一会顺路买了菜过来。”
  九月了,天还是很热,王子舟其实没那么乐意出门,她想了想,快速地回了一个:“好!”
  从两点到六点,一条资讯也没有,王子舟久违地进入了一种叫作心流的状态,被智慧手表催促着起来站一站,她才意识到窗外铺满了晚霞。
  去厨房倒了杯水,她站在玻璃门前慢慢地喝,手机推进来一条讯息。陈坞问她:“我在超市,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王子舟直接回了一条语音:“都可以!”
  陈坞也头一次用语音回她:“那我看着办了。”
  王子舟回:“那你看着办吧!”
  她放下手机,飞快收拾了一下家里,好在屋子小,平时也不邋遢,整理整理台面,把外面晾晒的衣服收进来就行。
  没过多久,可视门铃就响了,王子舟给他开了门禁,预估着上楼的时间又开启了房门——她从没这么做过,但她设想过很多遍。
  半敞着门等待的真实心情,原来是这样。
  那个身影从电梯里出来,王子舟露出了笑脸。
  “你在等我吗?”他走到门口问。
  “当然啊。”她笑着应道。
  陈坞走进玄关,把买来的菜递给她,弯腰脱鞋,随後卸下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扁扁的,尺寸比明信片稍大些。
  “给我的吗?”王子舟接过来,“是什么?”
  略有分量。
  “本来应该早点给你的,不过也不迟。”他说,“一会再拆吧。饿了吗?”
  不说还好,一说就饿了。
  王子舟点点头,陈坞又说:“袋子里有零食,饿了可以先吃点。”
  王子舟翻出袋子里的盐味小仙贝,撕开外包装,仓鼠一样吃起来——嘎嘣嘎嘣,越吃越饿。
  他说:“做牛肉炖吧,蔬菜最後放进去一起煮。”
  王子舟盲目地点头:“那我要做什么?”
  陈坞说:“洗菜吧,我来切。”
  有序地忙碌起来,此般情形,王子舟也设想过。然而想象只是模糊的轮廓,与实际发生到底是两码事——气味、温度、声音,总是要撞到一起的手肘,都是想象所不能及的。
  她仔细咂摸着真实的滋味,把洗好的菜堆到案板上。
  牛肉片在锅里变色,料汁煮开,各色蔬菜依次码进去,咕嘟咕嘟,过道里满是食物的香气。
  等它煮好的间隙,一下无事可做,王子舟忽然抱住了刺蝟。
  什么话也没说,刺蝟也回抱了她。
  今天啊,今天——情绪涌动、难以平复的一天。有点悲伤、有点失落、有点欣喜,又有点忐忑……我揣着这样的心情飞了一整天、一整天,企图找个落脚的树桩,就是这里吧?
  什么话也没说。
  你又度过了怎样的一天呢?
  哎,不用说,你的心跳告诉我了。
  应该是还不错的一天吧。
  王子舟松开了他,打趣说:“哇,你耳朵好红。”然後大胆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又说:“不要走神,免得扑锅哦!”
  陈坞赶忙转回身调小了灶火。
  “拿餐具吧,马上可以吃了。”他说。
  王子舟拉开抽屉选碗勺,她刚拿出来,陈坞就说:“这是上次那个吧?”
  “记性真好,偏不给你,今天我要用这个!”王子舟故意作了调换,她甚至把蓝雀杯据为己用,倒满了冷饮咕咚咕咚喝了半杯,坐下来等饭吃。
  外面天完全黑了,茶几上方亮着低色温的暖灯。
  陈坞把锅端过来,她又支使对方:“连一下音箱,随便播点什么吧。”
  陈坞去连了她的音箱,就像她昨天在东竹寮连他的音箱一样。
  属于另一个人偏好的音乐悄悄潜入这个空间,存在感不是太强,但又确实存在着。
  难得在家吃了一顿如此热气腾腾的饭,按说该心满意足,可王子舟就是不知足。收拾桌面,清洗餐具,一个人就可以轻松完成的事,王子舟非要凑到一起去,她想这就是难以免俗的“腻在一起”。
  餐具洗好,全部放到沥水架上,又洗了桃子。
  陈坞说“一会再吃”,她也跟着说“一会再吃”。
  “那这会干什么呢?”她侧头问他。
  他回看她。
  “你想提前看《小游园》译文吗?”
  “可以看吗?”他小心地问。
  王子舟心想,原作者果然禁不起诱惑!
  她坐回电脑前,调出文件,拉到第一页,大方地说:“看吧!”
  萤幕有点远,字又很小,陈坞凑近了看。
  “你是不是有点近视?”她忽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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