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赵熙之
时间:2022-01-08 11:54:45

  “厨房。”曼云回道,又转头看了眼王子舟,“大概是有人喜欢喝酸梅汤,陈内应在煮呢。”
  可能是爬山那天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时说到的,王子舟自己都快忘记了。
  她短促地“啊?”了一声。
  曼云忽然伸手一指大敞着的宿舍门,对蒋剑照说:“那。”又转过身来盯王子舟:“你,出列。”
  王子舟彷佛被军训教官点到名似的,瑟瑟缩缩跟着下了楼。
  曼云什么话也不说,抬脚走得飞快。王子舟紧跟在後面,忿忿道:“腿长了不起吗,可不可以走慢点?”
  “不能。”他简直不讲道理。
  “要去哪?”
  “买酒。”
  “买酒喊我做什么?”
  “我怕你控制不了自己,带你出来醒醒脑子。”
  “我怎么了?!”
  曼云头也不回:“你和陈坞在一起了吧?”
  “你怎么知道?!”王子舟吓一跳,“他告诉你的吗?”
  “傻子也能猜到!”曼云扭头瞪她,“大早上头痛完,居然去跑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实交代,你昨天对他干什么了?”
  “不能告诉你。”王子舟咕哝。
  “我准你去掉少儿不宜的部分。”
  “没有少儿不宜!”王子舟心虚地辩驳道,“我只是恰好在图书馆楼梯间碰见他头痛,我就、就好心借肩膀给他靠了一下。”
  “你是恶魔吧!?”曼云忽然停下来,转身震惊道,“你把肩膀借给他?你让他头痛的时候靠你肩膀上?”
  王子舟吓了一跳。
  她不安地点点头:“有什么不对吗?”
  “你知道他为什么跑去楼梯间吗?因为可以靠着墙!你知道他平时发作连枕头都不用吗?因为如果挨着软的东西会更痛!居然强迫人靠你肩膀上,你的肩膀有墙硬吗?你这个大恶魔!”
  “啊?”王子舟小声地说,“我不知道,他没有跟我说……”
  “他头痛的时候谁都不敢去招惹他,你居然——哇,真是仗着刺蝟肚子没有刺,胡作非为。”
  王子舟不吭声了。
  “怎么,还不高兴了?”曼云瞥她道,“刺蝟肯把肚子露给你不是好事吗?”
  “不知道。”王子舟沮丧地说,“很难过。”
  “你还难过上了,我看他高兴得很!”
  “他高兴什么……”
  “别人看我是刺蝟都离我老远,突然有个恶魔冲过来,说,你好刺蝟,我可以摸一摸你吗?刺蝟肯定吓了一跳,我浑身是刺,怎么还有人要摸我啊?!刺蝟纠结良久,别别扭扭让恶魔摸了自己的刺,没想到恶魔说,你的刺真是可爱啊!刺蝟吃了一惊,怎么还有人觉得我的刺可爱啊?恶魔得寸进尺,说,我还想摸你的肚子,可以吗?刺蝟心想,好,我最柔软的地方就是肚子了,于是高高兴兴露出了肚子。”曼云两手一摊,“看吧,就是这么一回事。”
  “刺蝟也太傻了吧?你一定是在胡说。”
  “刺蝟就是这样嘛。”曼云继续往前走。
  “我不信!你肯定在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刺蝟只有竖起刺的时候不好骗,决定躺下来露出肚子就是傻子了,不信你自己去问他。”
  “可照你的逻辑,岂不是随便来个恶魔都能骗到刺蝟?!”
  “当然不是。”曼云停下来,瞥她道,“骗子恶魔图的只是柔软的肚子,不会真想摸那些刺的。为什么呢?因为在骗子恶魔眼里,那些刺就是扎手无比,恶魔可不想让自己被伤到。实诚的恶魔才真的会被那些刺吸引,抱着会受伤、会流血的心情去触控,最後发现——不过如此,那些刺不过如此,它们不仅不扎手,还很可爱。刺蝟确定了这一点,才会露出肚子。”
  王子舟忽然愣住。
  在京都的黄昏里,她回忆起了天文协会的那次遇见。从那时起,吸引我进一步观察和揣摩的,不就是那种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气息吗?
  你大胆地将刺暴露在了外面,好像完全不怕吓跑其他人;而我总是期冀讨好周围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披着柔软的面板,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不太友善的东西藏进了肚子。其实我也很渴望暴露那些东西,只是我藏得太久了,所以看到你,心生向往——
  我触碰了你的刺,发现你其实细腻、柔软又可爱。
  可我靠你这么近,你迟早也会发现我满肚子都藏着那些已经腐烂的坏东西——我没那么善解人意,没那么好脾气,一点也不好相处,我真实的内里,也许是个不讨喜的糟糕恶魔。
  复杂的心情叠加着。
  “愣着干什么呢?”曼云远远喊道。
  “啊?”王子舟发现他已经走出去老远,赶紧追上去。
  两个人买了酒回到东竹寮,天边仅剩的一点粉紫色霞光也彻底被黑暗吞没了。
  宿舍里亮起灯,蒋剑照坐在椅子上,和对面的谈睿鸣聊天,很小声,听不清说的什么。曼云提着酒走进宿舍,王子舟也要跟进去,结果他伸长胳膊挡了一下,斜眼道:“去厨房找你的刺蝟吧,大恶魔!”
  王子舟只好走去公共厨房。
  她探头进去,陈坞也看见了她。
  厨房昏暗、狭小,酸梅汤的味道随水汽升腾、弥漫。明明早上才见过,王子舟却生出“久违”的心情。她怀揣着糟糕的恶魔核心,走近他,说:“还没煮好吗?”
  “快好了。”刺蝟一无所知地说。
  就这样并排站着,看水雾漫上来。
  恶魔张了张嘴:“你看到……”
  刺蝟看她。
  恶魔也转过头看刺蝟,想起他对自己说的“不协调感”。
  刺蝟,你发现了我的不协调,可你看见藏在不协调里面的东西了吗?我自己都不敢翻看、不敢面对的东西,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什么模样。
  “你看到了吗?”恶魔鼓起勇气问道,“那些不协调里藏着的……不太好的东西,黑黢黢的,不可名状的,不讨喜的……”
  刺蝟的眼睛好明亮。
  他说:“我听到了。”
  恶魔大吃一惊:“啊?”
  刺蝟说:“就像你能听到我自己都觉察不出的笑声,我也听到了你咬牙切齿的声音。”
  恶魔无意识磨牙的声音。
  “听到那个声音,我就想笑,然後就被你发现了。
  “为什么想笑呢?
  “也许是……觉得可爱吧。
  “那些东西,没有那么可怕。”
  刺蝟滔滔不绝,宛若能言善辩的谏臣。
  谏臣忽然诱惑陛下:“你想……抱我一下吗?”
  陛下点点头,伸出双手,拥抱了手里拿着厨具的谏臣,随後摸到了那些刺——原来它们一直存在,我也一直能看见,只是它们确实伤不到我。
  真好啊!
  不是因为我忽略掉了,是它们不过如此。
  而我内心的恶魔,对他而言,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锅里的水扑出来。
  嗤啦——
  水扑到灶台上,吓得王子舟慌忙松开手。
  陈坞笑着关掉火,取出料包,用勺子舀了一点在小碗里,晃一晃让它稍微冷却一下,递给王子舟说:“你要尝一口吗?不够甜可以再加糖。”
  王子舟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喝,咂出味道,回说:“不要加了。”
  他伸手把碗接回来,也喝了一口:“嗯,是不用加了。”
  王子舟又盯着他看。
  恶魔垂涎刺蝟,刺蝟勤勤恳恳将锅里的酸梅汤倒进玻璃壶。
  王子舟要去拿,陈坞说:“烫,放着吧。”王子舟就缩回手。他又说:“应该早点煮的,冰的比较好喝。”王子舟就说:“没事,放一放就凉了。”
  “这个你拿一下。”
  他变戏法似的递出一大盘毛豆。
  王子舟接过来:“天啊,还有盐水煮毛豆。”
  “你先拿过去吧。”他说。
  王子舟捧着那盘毛豆回到宿舍,正要说:“看,我们还有毛豆下酒吃。”一看矮桌,登时愣住:“这么多菜!这个接待规格太豪华了吧?”
  曼云“哼”了一声:“陈内应忙了几个小时!”
  “太腐败了。”蒋剑照说,“这是共产主义基地该有的小灶吗?”
  “那你别吃了。”曼云呛道,“马上出去。”
  “就不!”蒋剑照迅速偷了一片牛肉,吃完说道,“还不赖嘛!”她瞥一眼王子舟,拍拍身边的位子:“快坐快坐!”
  王子舟刚坐下,陈坞就带着酸梅汤来了。
  五个人围矮桌而坐,彷佛过节。
  真是奇妙,我们居然会坐下来一起吃饭——王子舟在池田屋那晚的预想成了现实。这令她生出一种“既视感”,觉得此情此景已然发生过,眼下一切不过是在重演。
  到吃完饭,这种感觉才稍稍退散。
  饭桌上只有曼云和蒋剑照一来一往,主要是满足蒋剑照“田野调查”的好奇心,说的几乎都是东竹寮和K大的奇人怪闻。王子舟在边上,偶尔插上几句,另外两个人则基本没开口。
  尤其谈睿鸣,一句话也没说。
  他存在,好像又不存在。
  这个人给王子舟的现实感受,与在阅读过程中体会到的夷魍几乎是一致的,也因为这一点,王子舟觉得他面目都是模糊的。
  盯着他的脸看很久,或许能记住他的样子,可一转身,很快就会忘掉这个人具体的模样,只留下一点余味,如同气氛一样不可捉摸。
  陈坞可真是选了个好原型。
  饭後收拾好桌子,又重新倒了酒。
  王子舟问起野口,曼云说:“野口这几天回老家去了,今晚肯定不回来,你们多待一会也没事。”紧接着又说:“刚吃完坐地上也太难受了,等着,我去借椅子来。”
  他说完起身,不一会就提了两把椅子进来,加上宿舍里原有的,刚好五把椅子,一人一个。
  众人不约而同地散开坐了。
  矮桌要求我们紧挨在一起,椅子却让我们离彼此老远,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气氛顿时就变了——
  从过节似的团聚氛围,转向另外的境地。
  曼云甚至起身关掉了日光灯,翻出一支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蜡烛,摆在桌子中间,点燃它。
  “你要作法吗?”蒋剑照说。
  “一看你就没读过《小游园》。”曼云搁下打火机,支使王子舟,“小王翻译,快给她补补课。”
  “什么?”王子舟骤地回神,仔细一想,转向蒋剑照解释道,“《小游园》里有一个专门开会的场所,因为特别古老落後,没有电器,只能点蜡烛,人到齐了就把蜡烛点上,蜡烛烧到底就散会。”
  蒋剑照立刻凑上去观察那支蜡烛:“两小时烧得完吧?”
  曼云说:“放心,烧不完也可以散会。”
  蒋剑照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瞥向桌上的杯垫问:“这是什么?”
  她举起那个圆圆的软木杯垫,对光一照。
  Image
  曼云说:“没长眼睛吗?中间写了那么大的π!”
  “看到了看到了!你说话客气一点!”
  藉着黯光,蒋剑照端详起来。软木垫最中心画了一个π,从最外圈往里盘旋的是一串数字,即3.14159265358979……小数点後大概有上百位数字。
  “好变态!你们怎么还把圆周率印在杯垫上?”
  “谁无聊到印这个啊?学校买的。”曼云道。
  “这小数点後有多少位?”
  “109。”
  “为什么是109位?”
  “因为K大某校长夸口自己能背到小数点後109位。”曼云回道。
  “背这玩意有什么用啊?”
  “你有本事背到109位,就能把109位数字都印在杯垫上,用314日元的售价卖给其他人。”
  “不是因为他是校长吗?”
  “背到109位就可以当校长。”
  “因果倒置,胡说八道。”蒋剑照揣着那只杯垫坐回椅子里,“那你现在背给我看看,你背到109位,我立刻推举你当校长。”
  “那你最好说到做到。”曼云一时兴起,抓过旁边桌子上的草稿纸,随手拾了一支铅笔,藉着蜡烛光开始写。
  王子舟不自觉凑过去,看到数字源源不断从笔尖流淌出来。只是眨眼的工夫,曼云就撕下那张纸递向对面,蒋剑照正要接,他却突然惊醒似的,把稿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你干嘛?”蒋剑照讶道。
  “太傻了!”曼云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傻到家了简直!”
  光线很暗,辨不清脸色,但王子舟判断他应该满脸通红——你要我背圆周率?背给你看啊!这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可只要回过神,就会感觉到窘迫。
  成年人在这种事上争胜负。
  太奇怪了,像小孩子乾的事。
  蒋剑照故意说:“你不会默不出来才扔掉的吧?”
  曼云不屑一顾:“随你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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