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次赛前的准备时间之所以这么短,或许也是因为决赛的辩题老得掉牙,叫做“灾难中的自私应该/不应该受到谴责”,苏迢迢她们被光荣分到正方。
组里当时刚拿到这个题目,武清颜跟宁欢两个人就在群语音里一唱一和地哀嚎起来:
“救命,什么年代了我们还得打应该谴责啊,现在网上那些媒体为了kpi脸都不要了,要放开了谴责的话,那灾民也太惨了,网友被当枪使,只有夹总美滋滋。”
“问题是谴责了有什么用啊,你真到了地震啊海啸啊那种情况,活命都来不及,谁还想着自不自私啊,道德上的谴责在生存本能面前啥也不是。”
“而且谴责的都是那些没受灾的人,很多时候也不清楚事实,就在那儿马后炮一套一套的,实际上真要把这些人放在灾情当中,不见得会有多高尚吧,这样不是很不公平吗?”
赛前的这种“唱反调”对于一个辩题的讨论很有帮助,苏迢迢听到最后,突然问她们:“那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在疫情期间私自克扣了赈灾物资,比如口罩、比如防护服,之后再高价卖给受灾的人,你们觉得这种行为需要被谴责吗?”
“……”群语音里顿时安静下来,几秒后,就听宁欢恍然大悟道,“对哦,这种的当然要谴责啊,搁这儿发国难财呢?”
“所以这里就涉及到我们对自私的定义问题,”苏迢迢提出,“事实上,你们刚才所说的与生存本能相联系的自私行为,我们是不可能论得过对方的。比如地震我不过去救人,里面的人必死无疑,但我要是过去救人我可能也会死,在这种生存危机面前,没有人自信可以比灾难中的人们做得更好,一味地去谴责,就成了‘何不食肉糜’的高高在上的视点,于情于理我们都打不过。
“但我刚刚举的例子,就完全不是迫不得已的情况,而是主动选择的损人利己的自私行为,比如洪灾里很多人被迫转移,有些酒店就趁机加价;再比如发赈灾物资的时候有些人多吃多占,宁愿自己囤着也不愿意给真正有需要的人……这些行为才是我们定义之下的着重要讨论的重点。”
“那万一对面硬要跟我们讨论那种要么你死要么我死的情况呢?”宁欢反问。
“那我们就反问对面比重问题,问他们灾难中到底是那些被逼无奈的人多,还是那些趁机揩油水损人利己的人多,”苏迢迢回答,然而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但这个问题其实很难找到数据去论证,说出来之后只能指望裁判的心证了,本身这个辩题就挺离谱的,在定义上切切切切到最后没东西打了。”
方菲菲听到这话,没忍住在语音里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你说这样的话诶,之前每次分析辩题你都说很好打。”
“唉,”苏迢迢扶额,“因为这题真的太太太老了,十年前就打这种价值辩了,加上我们现在的知识储备还不够,又不可能像那些辩论大神一样在价值辩上玩出花来。”
“那咋办?”武清颜被队里的某人惯坏了,闻言下意识抱大腿。
那头宁欢乐乐呵呵地开口:“能咋办啊,还不就是打嘛?不过咱们都进到决赛了,后天不是冠军就是亚军,已经大大超出我的预期了。”
“那倒也是,”武清颜附和了句,随后又突发奇想道,“对了,那你们到时候会想加辩队吗?貌似过了预选赛的队伍都有机会诶。”
“我不知道,感觉辩论太费时间了,找资料啊写稿子啊什么的,但是谁叫那个辩队队长长得这么……”宁欢忍不住荡漾地“嘿嘿”了声,才又补充,“对我来说还是蛮有吸引力的。”
“雀食,我也有一眯眯心动,”武清颜第一时间开口赞同,“但咱们A大美女这么多,他估计已经有女朋友了吧,再说辩队那些人天天呆在一起,很容易内部消化的……”
“啊——为什么!”宁欢开始哀嚎。
“诶诶诶,”苏迢迢听她们越跑越偏,忍不住敲敲耳机,开口打断,“先别想这么远好吗各位?我们辩题现在才讨论到哪到哪啊?”
“不好意思,我们继续,我们继续哈……”武清颜老实刹车。
这一来苏迢迢总算能让讨论回到正轨,翻了翻下午随手在草稿纸上写的想法,开始安排战术:
“……我们刚刚已经提到了,这个辩题我们要做的有三大块,一个是定义,一个是例子的准备,还有一个就是价值。
“在价值这一块上,落实到辩题就是谴责的效用,为什么要谴责?谴责了有什么用?
“在这一点上,我倾向于把谴责升华一层来打,打成一种价值倡导,一种对于行为正当与否的判断标准……”
第15章 . 迢迢有礼 温柔の四辩
决赛的规格和之前的比赛相比要高得多,主席宣布双方辩手入场后,报告厅里响起音乐,还来了段眼花缭乱的灯光秀,把正反双方的八个辩论席照得明晃晃的。
苏迢迢她们今天在赛前也特意被辩队通知要穿正装,说是有领导要来观赛,队里的其他几个人没准备,今天早上还跑校外租了黑色西装和领带,浪费了赛前珍贵的两个小时。
但不得不说,穿正装还是有效果,台上这八个半吊子衬衫西装加身之后,顿时有了那么点高手的风度,每个人落座低头看稿子的表情都很严肃。
很快,等到几位领导都入场就座后,主席也上台作开场词:
“尊敬的评委老师、各位辩手以及在场观众,大家晚上好,欢迎来到由法学院辩论队主办的2021级法学院新生辩论赛的决赛现场,我是本场比赛的主席姚思晗。”
“在比赛开始前,请允许我介绍出席本场比赛的各位领导老师,他们分别是,北城大学法学院副院长郑军教授……北城大学辩论协会指导老师孙颖老师……北城大学辩论协会会长、法学院辩论队前队长马佳和颂学姐。”
马佳和颂的名字一出来,毕竟是上过大热综艺刷脸的人物,报告厅内的掌声再次迎来高潮,甚至比之前介绍领导老师还要来得热烈。
苏迢迢早在高中那会儿就关注了马佳和颂的微博,在刚刚几个领导入场的时候一眼认出了她。相比不怎么锻炼的老教授,她今天穿了件贴身的挂脖上衣,手臂肩背线条一看就是举铁狂魔,整个人看起来挺拔又健美,以至于苏迢迢盯着她的背肌到最后,很不争气地偷偷咽了口口水。
短暂的垂涎过后,领导和评委都已经介绍完毕,正反双方各自起身作自我介绍,比赛也正式开始:
“下面,有请正方一辩进行开篇立论,时间为三分三十秒。”
班长武清颜随后起身:
“谢谢主席,开宗明义,灾难指的是不可抗拒的力量对人们的生命或财产造成大规模损害或威胁的事件。而自私指的是一种选择,一种为谋求自己的利益而选择损害他人正当权益的行为……
我方今天认为灾难不应成为自私行为不受谴责的借口,理由有三:
第一,在灾难中,同样的行为与非灾难时相比所造成的社会危害更大。地震救援,有人为了一己私利偷藏救援物资;瘟疫横行,有人投机倒把,恶意抬高口罩价格。这些在平时或许危害较小的行为到了灾难当中,其危害性会被放大,甚至可能间接剥夺他人生存的希望。
第二,刑法是道德伦理的最低要求,道德是对法律的补充。对道德的正向引导和谴责机制正是道德准绳的体现,我们以道德衡量我们的行为,鼓励善行,谴责恶行,这种谴责背后体现出的价值倡导才是我们真正所关心的。
而在灾难之中,原有的社会契约被打破,出现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如果认为灾难中的自私不应该受到谴责,就会助长自私行为的普遍化,引发道德滑坡。因此在这种时候我们更应该坚守道德准绳,防止心中的野兽出笼,建立起灾难中的秩序,团结一致,减少灾难中可以避免的损失。
第三,康德与黑格尔所倡导的正义理论认为,社会对犯罪处以刑罚是正义的当然要求,即对罪犯的惩罚恰恰是对其理性与尊严的尊重。我们今天对灾难中的灾民作出道德上的要求,也正是因为我们相信他们拥有理性与良知,我们的要求是对他们人格的一种肯定。轻易地撤销灾难中对于自私行为的谴责,不仅仅是对文明社会道德伦理的侮辱,更是对这些身处灾难中的人们人格上的侮辱。
纵观历史,灾难对人们来说不仅仅是生命和财产上的危机,更暴露出人性与道德上的危机。灾难中的自私行为应该被谴责,就是为了将人性中的弱肉强食、尔虞我诈、趁火打劫等恶的一面圈进文明社会被监督、被防控的道德藩篱之中,而不是一退再退,放任直流,使得灾难不仅将生命与财产毁于一旦,也让道德高墙分崩离析。因此,我方坚决认为,灾难中的自私行为应该受到谴责。
感谢。”
这次的一辩稿是苏迢迢她们连夜磨出来的,不仅充满了对人类的信心,还拿出两个古典主义哲学巨匠坐镇,乍一听还是挺唬人的。
虽然苏迢迢当时在提出正义理论这一点时觉得有点扯,拿大哲学家的立法思想往平头百姓的道德素质上套,很容易被攻破。然而时间紧急,她们又实在很难扯第三个论点,就只好寄期望于对面的配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
但幸运的是,对面四辩的质询显然也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又惯性地不会对康德黑格尔作质疑,几分钟的质询竟然跟她们正方来来回回地扯对自私的定义,到最后也没质询出什么成果来。
随后就到了反方的立论,苏迢迢原本严肃的表情在短短三分半的时间内一变再变,从费解到怪异再到忍俊不禁,最后确定反方从定义开始就出了大问题,简直挖了个坑跳下去之后还顺手把自己给埋了。
简单概括起来,他们做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演绎推理三段论——大前提是如果一个行为几乎无法避免、那就应该去理解而不是谴责,小前提是灾难中的自私是普遍而无法避免的,最后得出结论:灾难中的自私不应该受到谴责。
至于反方为什么可以给出这样的小前提,就在于他们在自私的定义上做了一个微妙的切割,把必须要谴责的恶从自私的定义当中划出去,这也是他们四辩翻来覆去地和武清颜确认正方对自私定义的用意。
只可惜他们在质询里还没打出什么,就得强行在立论稿中提出“在不必要的情况下硬要去侵害他人的利益,这是恶,不是自私”,因此“恶在任何时候都要受到谴责,不在我们今天的讨论范围内,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是处于善恶之间模糊地带的自私”。
之后又举了很多在灾难中“只有一瓶水我喝了你死你喝了我死”这类零和博弈的例子,直到给正方扣上“道德不是标签化的是非对错”这样的大帽子,才结束立论。
以至于苏迢迢在起身质询时,又没忍住露出了她招牌的辩论脸,眉心紧皱,带着三分迷惑三分忍俊不禁三分讥讽开口道:“对方辩友您认为损人利己是一种恶而不是自私,是吗?”
“不是的,我方认为不必要的情况下损人利己才是恶。”反方一辩回答。
“那么您方对这种是否必要的判断从何而来?”苏迢迢反问。
反方显然有备而来,闻言便低头看稿:“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如果一个人他……”
但苏迢迢并不给对面这样的机会,径直打断道:“这样吧,还是我反问对方辩友一个例子好了,如果一个人高考过了一本线,那他必然使得一个人没过一本线,这算损人利己吧?您方认为这种高考竞争的行为是否必要呢?”
对面沉默了两秒,回答:“我方认为必要。”
“哦?为什么必要呢?”苏迢迢一歪脑袋,“明明不过一本线也有二本或者专科读,甚至就算不读大学也可以去打工,无论如何都不会饿死,我完全看不出这种行为的必要性,然而这种行为在您方的定义下可是彻头彻尾的恶行啊。”
“对方辩友,必不必要不是你这样来定义的。”正方反驳道。
“那是由谁来定义的?您方吗?您方是依据什么法条什么原则来定义必不必要的呢?还是说您方的定义事实上其实并不适用于这个社会?”苏迢迢再次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对方辩友……我们今天的辩题讨论的是灾难中,高考不在讨论范围内吧?”正方开始口不择言。
苏迢迢如愿听到这句过分顺耳的话,忍不住眉开眼笑起来:“是吗?可是明明是您方在一辩稿中提出只要是恶,那么不管在不在灾难中都需要受到谴责,因此您方才认为我们今天只讨论自私不讨论恶啊,您方这样的定义是不是在您方的解释中都站不住脚呢?”
“……”对面毕竟还是新手,局势一下子有点圆不过来,脸顿时刷地通红。
苏迢迢见状,也稍稍收敛了一些气焰,轻咳一声道:“那我换个问题吧,对方辩友认为在灾难中,由于资源的稀缺,利己往往伴随着损人,利己与损人这两种行为发生混同,因此我们不该去谴责,是吗?”
对面有点被质询出阴影来,听到这句对一辩稿的转述都有些犹豫,低头瞟了瞟自己的队友的眼色,最后回答:“……是的。”
苏迢迢微笑接话:“那么对方辩友今天实际上做了一个很有趣的定义上的切割,把我方所认为的自私划到恶的部分不去讨论,又把一些迫不得已做出的行为划入自私范畴、等同看待,最后试图证成灾难中的自私不需要谴责……”
她的话音到这儿顿了顿,瞥见底下端坐着的副院长和满满当当的观众席,忍不住开始玩花的:“我拿个例子类比对方辩友的说法吧,好比今天我方有一名辩手不爱吃番茄,对方辩友辩解说那是因为我方这个辩手事实上不爱吃蔬菜,但是番茄是水果,所以我方这名辩手不应该不爱吃番茄……这套逻辑不是很奇怪吗?”
台下的观众闻言沉默了两秒,反应过来这套类比归谬后都开始笑,比赛效果拉满。
于是苏迢迢趁势抓着这一点猛打:“所以对方辩友是怎么把自私和恶划分开来、进而论证自私不是一种需要谴责的恶呢?至少在我方的定义和大众的常识当中,自私作为动机导致了坏的结果,为什么不是一种恶呢?”